黎铮说:“华子昨夜睡得可好?”
咱能别提睡么?
一个女人,分明不是宫妃,却睡了龙床,这要是传出去,那可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我僵着脸,木然道:“好,好,简直好死了!”
黎铮一挑眉,没说什么,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了翻,提笔刷刷刷地批了几个字,接着又拿起一本折子,再看,再批。
我小小的吁了一口气,抱着碗呼噜呼噜几口喝完粥,难得黎铮天恩浩荡,赏我平平安安地喝一碗粥,我得识相点才是。
刚放下碗,我就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好,双腿并拢,双手搭在膝盖上,规矩得跟刚进学的蒙童似的。
然而黎铮却不理我了,埋头只顾批折子,老半天,我坐得腰都酸了,腿都僵了,他却连头都没抬一下。
不是说找我议事来了么?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东张西望,黎铮突然扔过来一本折子,正中我脑门。我蹭的一下跳起来,正要抗议,却听黎铮轻飘飘地说道:“敬安王上的请安折子。”
是老爹写的折子!
我顾不得抗议黎铮老是拿折子往我脑袋上丢,翻开折子就看,这一看不打紧,老爹那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我连猜带蒙,愣是没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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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丧着脸唤了小山子过来,让他念给我听。他原本是黎铮的伴读,学问好得很。
小山子一字一句地念完,末了,啧啧赞道:“敬安王爷这狂草写得真有几分草圣张旭的风骨,当世只怕寻不出几个能及得上王爷的人了!”
啥?老爹这鬼画符居然还有那样大的门道?我斜着眼睛瞪着小山子,那货该不会是欺负我念书少,蒙我呢吧!
却听黎铮淡笑着说道:“小山子,你跟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说什么狂草张旭的,她听得懂么?”
……
要不要这么鄙视我?
话说回来,本王念书少,那还不是他黎铮害的么!旁人都在家中私学念书,本王却要入朝理政,明着当个溜须拍马的下作官,暗地里给他当刀子,做尽见不得光的事情,哪里有功夫做学问!
我连忙岔开话题,道:“皇上,我老爹说打了胜仗,西梁败得惨不忍睹,那边有意停战议和呢!”
黎铮头也不抬,淡声问道:“依你看,议和一事该当如何?”
我合上折子,托着脑袋想了会儿,慎重道:“议和总归是要议的,一直这样打下去,别说是西梁败了,即便是咱们,虽则大获全胜,却也是吃不消的。只是这和却不能轻易就议,总得吊吊西梁的胃口,这样对咱们才能更有利。”
黎铮抬眼看我,眉眼间尽是“就知道你这小混蛋没安好心”的笑意:“华子此言,甚得朕心!”
必须的,要是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出来,本王凭什么做在内宫外廷混得风生水起的襄王!
等等,黎铮叫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把他心里想的话说出来?没那么简单吧!
我寻思,我琢磨,我绞尽脑汁……
“那皇上可想好派谁去议和了么?”这才是正事吧!
我所料果然不错,黎铮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道:“议和事关重大,使者自然要慎重选择。”
两国议和,虽然大致方向上是明了的,但中途却不会一帆风顺,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必须得有个身份贵重、主意清明的人,不但关键时刻能果断拿主张,还得是个不吃亏的主儿。
这样的人,放眼朝堂,不好意思,本王想不出来。
身份贵重的人自然有,黎铮有好几个弟弟,还有俩叔叔,但是这些人是不能放到边地去议和的。他毕竟刚掌政不到半年,在没有将皇权完完全全扎扎实实地捏在手里之前,这种险冒不得。
主意清明的人也有,但那些人却没有资格代替天子做这样大的事情。议和毕竟要远赴边地,中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必须得干脆利落地拿主意,指望着请示皇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样的人,的的确确难找。黎铮为此,定然没少费心思。
我沉默良久,才缓声道:“但是朝中并没有适合做议和使者的大臣。”
黎铮愀然一叹,神色间有几分黯然:“关键时刻,朕的至亲手足没有一个能够派得上用场的。华子,你说,天子当真注定了只能做孤家寡人么?”
我瞧着他,他被堆得半人高的折子挡住了,只露出半张脸,可就是这半张脸上,充盈着满满的落寞哀怜之意,令我打心底深处升起一丝莫名的悲哀来。
他是天子,至高无上,可高处不胜寒,天子称孤道寡,本就注定了是孤家寡人的。
即便是小小的敬安王府,只有我和韶芳姐妹两个,手足亲情都被嫡庶之争消磨得一干二净,更何况黎铮的兄弟与他争的是整个天下!
我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将手里的折子搁下,道:“皇上,您是天子,肩负着天下安危,不该为这些小节羁绊的。”
黎铮看着我,蓦地苦笑一声,微带嘲讽,道:“没想到华子居然能说出这样的大道理来,着实令朕意外了。”
我捋起右边袖子,接过小山子手里的墨锭,在砚台上用力研磨,边磨边说道:“皇上刚刚亲政,朝中诸事千头万绪,都要重新整顿,民间百废待兴,着实为难。倘若皇上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伤神,又有多少神够伤的?”
黎铮默然片刻,叹道:“工部、御史台已经整治得差不多了,前儿个又办了京兆尹,接下来是礼部,华子,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淡笑道:“华子不苦,倒是皇上,日理万机,殚精竭虑,那才是真辛苦。华子听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黎铮点点头,接道:“这个议和使者的人选,你再斟酌斟酌吧,有些事旁观者清,女孩儿家心思又细腻,你想的说不定比朕还周到些。”
我垂头默默地研了一阵墨,低声道:“不如让我去吧。”
黎铮蓦地扬高了声调:“你?”
“嗯,我去。”我坚定地点点头,搁下墨锭,道,“论身份,我是王爷,去得。”
黎铮微微皱眉,双眸微眯:“边地苦寒,你受得了么?”
我咧嘴一笑:“有什么受不得的?皇上还怕华子委屈了自己么?”
黎铮却缓慢地摇摇头,道:“不成。”
我坚定地看着他,说道:“皇上难道认为,朝中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么?亦或是皇上要御驾亲临,与西梁国君当面谈判?”
黎铮嗤笑一声:“我方所向披靡,西梁节节败退,即便是国君亲谈,也该是西梁国君到咱们东黎帝都来谈判,朕怎么会屈尊!”
我接着说道:“除却皇上,朝中还有人比华子更能体贴上意么?或是还有什么人,比华子更有主张?一旦阵前生变,又有什么人能够临危不惧,当机立断,为我东黎争取到最大的权益?”
黎铮默然,目光幽深地看着我,良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没有。”
我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我有几分能耐,他最清楚不过。可以说,我是他手下最忠心、最能独当一面的臣子,若连我都办不了的事情,别人就更指望不上了。
“可是……”黎铮仍在犹豫。
我淡淡一笑,道:“皇上是担心华子的安危么?皇上只管放心,我老爹毕竟不是吃素的,一个女儿还是能保护好的。更何况,我手下还有鹰组、豹组、狼组、虎组等等众多死士,保住我的安全,问题不大。”
黎铮似乎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了,但又很明显不想让我去,只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却不作声。
我回望着他,也不做声,我相信,他是明君,即便有顾虑,也会以国事为重。
良久,黎铮长叹一声:“今儿个是初几了?”
我轻声回道:“七月十六了。”
“七月十六……下月十五,华子就该及笄了吧!”黎铮的声音很轻,恍若叹息。
我点点头,有些向往:“是啊,再有一个月,华子就是大姑娘了呢!”
黎铮抬手揪揪我脑袋上那两把丫髻,低声道:“是啊,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
我奇怪地看着黎铮,他似乎有些怅然,很沉闷,却又不像是为了国事烦忧。
我有些搞不懂,索性不再瞎琢磨,反正黎铮想让我知道的,我总能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那我就乖乖地不管不问。
黎铮又是一阵沉默,歇了好一会子,才轻叹着说道:“华子这一去,少则两三月,多则半年,定然是赶不上行及笄礼了。”
我也随之一叹,无奈道:“是啊,多好的敛财机会啊!就这么错过了,这得亏多狠呐!”
黎铮闻言,一个白眼丢过来,嗤声道:“除了贪财,你还知道什么?”
“好色啊!”我一脸理所当然,“襄王韶华贪财好色,这是整个东黎国都知道的!”
黎铮脸一板,斥道:“你倒觉得很光荣,是么?”
我嘿嘿一笑,并不接话。
我这个贪财好色的名头,还不是为了黎铮么?我不当奸臣,怎显得他是昏君?又如何能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捣鬼夺权?
如今他已经是大权在握的真龙天子了,我这个奸臣,也是时候慢慢洗白自己了,再这么一直当奸臣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落得奸臣应有的下场。
一想到要去边地很久很久,我就有些担心娘。娘太柔弱,寒门小户出身的女儿家,没那么多心眼,受了欺负也只会咬牙忍着,暗自垂泪,连在夫君面前告状都不敢。我这一去,娘还不知道要受什么委屈呢!
黎铮见我突然安静下来了,便问道:“怎么了?可是后悔了?”
我抬眸看他,他眼里竟有着很强烈的希冀,他希望我说后悔,他是真的不想让我去边地。
我摇摇头,坚定地看着他,低声道:“我不后悔。”
黎铮的眼帘极快地垂下了,淡淡的应了一声,便不再看我,目光着落在手里的折子上,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手一抖,朱砂笔在折子上拖过一条细长的弧线,他却似浑然不觉。
我想了想,走到御案前,折身跪了,道:“皇上,臣为皇上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会后悔。韶华不指望当名垂千古的贤臣,只希望能够尽我所能,为皇上做我能够做到的事情。”
黎铮闻言,双手撑着书案,缓缓起身,身子微微前倾,隔着书案垂眼看我,目光幽深,微带暗沉。
我接着说道:“韶家世代忠良,忠君爱国是刻在韶家人骨子里的。韶华没念过多少书,不懂得太多大道理,可是我知道,皇上好了,我才能好。皇上不好,谁都别想好。”
黎铮仍旧不说话,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子,默默地坐下了。
我沉默片刻,磕了个头,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