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福揪起那家伙一瞧,正是飞鼠乔摘星!
乔摘星在黑暗中没有认出是尹福,还以为是衙役们到了,慌得不迭声地说:“我……就是想……弄几件衣服穿,县老爷……不是我干的……”
尹福一听,以为县令吴永遭到暗算,忙问:“吴大人现在何处?”
乔摘星抖抖索索从柜里爬出来,脸上死灰一般。
“你说,县太爷在哪里?”尹福见乔摘星抖如乱麻,觉出形势不妙。
乔摘星用手指着里间:“我来这时,县太爷就遭了暗算,现在正躺在那里……”
尹福飞步来到里间,只见一个官人被绑在床上,人事不省。
尹福摸了摸他的脉,尚有气息,连忙为他松了绑。衙役找来一碗温水,灌人他的口中,边灌边叫:“吴大人,吴大人。”
吴永毫无动静。
尹福仔细探视一番,发现他身上多处穴位被人锁住,于是暗运气功,往他身上几处穴位拍打几下,解了他的穴位。吴永清醒过来,揉揉眼睛,问道:“你是何人?”
尹福道:“我是皇宫御前护卫尹福,随驾来到此处。”
吴永慌忙立了起来,叫道:“原来是圣驾到了,小人敢死!”
尹福道;“圣驾离这里还有几十里地,很快就到榆林堡,我是前来探听讯息的。”
吴永一听,松了一口气,叹道:“乱世之秋啊!我听说圣驾离京西幸,只不知何时到这里,这几日彻夜不眠;昨晚正在床上冥思苦想,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以后便不省人事……”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团纸交给尹福,尹福展开一看,原是一张字迹潦草而又模糊的名单:
皇太后
皇上 满汉全席一桌
庆王
礼王 橚贝子
端王 伦贝子 各一品锅
肃王 振大爷
那王 军机大臣
澜公爷 刚中堂 各一品锅
泽公爷 赵大人
定公爷 莫大人 各一品锅
神机营
虎机营
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尹福问:“这是谁送来的?”
吴永回答;“昨日下午有个人骑着一匹快马送来的,穿的是太监衣服,他把这个交给门口的衙役,说是万分紧要的文牒,让马上呈给县官,然后便飞马走了。我接到这个一瞧,心想,既是文牒,就该有封有面呀!怎么能这样烂纸一团的?”
尹福听了,心内疑惑:临走前太后并没有说差人送什么文牒过来。为什么有人来绑了吴永,并点了他的穴位,这其中分明有诈,会不会有人冒充吴永前去迎接圣驾……
想到这,尹福身上出了一层冷汗,立即对吴永道:“你随我赶快去榆林堡接驾,去晚了恐怕凶多吉少。”
吴永结结巴巴地说:“那……等我换了一身衣服……再去。”
尹福道:“来不及了,快找两匹马来……”
尹福随吴永出门来,才想起那个神渝乔摘星,不知他逃往何处去了。
怀来本是北路的要冲,平时设有两个驿站,四个军站,备有三百多匹驿马,器具刍秣,非常充足,供张人役,上下齐全。可是如今乱世,健壮的马匹早被乱兵游勇抢个一塌糊涂。粮秣被耗费得一千二净;驿夫站役逃的逃,叛的叛,安份守己的只是一些不中用的庸人。幸好马厩里还有几匹老马,吴永和尹福骑了上去,朝榆林堡匆匆赶来。
晓色迷离,大地朦朦胧胧。
小雨如烟如雾,似丝似带,笼罩着关外的山塞。四野荒凉冷僻,凄怖悲惨;雨声淅淅沥沥,如泣如啼。
风嘶嘶,风吹寒气彻骨。
大道上,吴永和尹福骑着黑鬃秃尾的驿马,冒着烟雨,缓步蹒跚。吴永披了一件紫呢的外衣被雨淋得满身是水,沾在身上,一滚滚的紫水直往下淌,淌得马身上红一块,紫一片。一阵阵狂风,不时吹打起那件紫呢外罩的衣角。吴永瑟瑟缩缩,颠头簸脑,几次困顿得要从马背上跌下来。
风愈刮愈猛,雨愈落愈大,尹福心内焦急,想催马疾进,可是那马却像骄惯了的,畏缩不前。尹福每呼出一口气,就成了雾团,瞬息就被风雨吹打消失了。那一团团稀雾越呼越急,他的心绪越来越紧张。
吴永此时可能是为了驱寒壮胆,高声吟道:“嗟乎!黄冠朝士,几人省说开元;白发宫娥,何处更谈天宝。况乃铜驼棘里,王气全消;白雁霜前,秋风已改。金轮圣母,空留外传于人间;宝块王孙,莫问当年之隆准。昔之红羊换劫,青犊兴妖;六国叩关,双旌下殿。胡天胡帝,牵母牵儿,牛车夜走于北邙,鸡卵晨探于废屋。蜀道青天,呼癸庚而不应;长安红日,指戊己以为屯。回听内苑虾蟆,六更已断;极目南飞乌鹊,三匝何依。谁实为之,吁其酷矣1天为唐室生李晟,上付禁军于马燧。灵武收兵,百官稍集,兴元置府,十道粗通。蜡诏星驰,海内识乘舆所在,饷舟鳞萃,人心以匡复相期。无如敞汉谋深,吞胡气怯,螳不挡车。江左画疆,首主和戎之议;汾阳单骑,未收却敌之功。卒要城下以输盟,遂据榻旁而鼾睡。从此燕亡,时时牧马;可怜庐壑,岁岁填金。迢遥百二河山,鸡鸣西度;侥幸八千子弟,狼跋东归。一局棋输,九州错铸。黄花明日,青史前朝,俱成过眼之烟云,孰洗沉沙之铁戟?……”
吴永咳嗽几声,又吟道,“渔川以关门之令尹,作参乘之中郎,紫气未瞻,彩符忽降;见舜容于墙上,遇尧母于门中。忍看憔悴绨袍,一寒至此:况说煎熬馁腹,半菽无沾。是主忧臣辱之时,正捐顶糜身之令,敢忘皇朝,以负诗书?太华山低,誓踏三峰而捧日;仙人掌小,拼擎一柱以承天。遂乃拥彗除宫,解衣献曝,辛苦一瓯豆粥,亲进璇帏,间关万里芒鞋,远随金勒。朕不识直卿,乃能如是;众共称裴冕,故出名家。爰若横海澄波,回天起驿,登封礼岳,浮洛观图。歌凤翔以从游,赋鹿鸣而赐宴。长信宫前,千官献寿;望仙楼下,万姓呼嵩。渔川有役皆随,无班不缀。前席敷言,常呼裴监;书屏问状,必引萧生。凡一路之行行止止,经年之见见闻闻,往日冲埃,霜凄月黯,来时飞盖,云会风从,鸡虫得失之场,冰炭炎凉之感,覆雨翻云之世态,含沙射影之机牙;并珠记心头,丹留枕底。鸿爪之余痕仿佛,印雪长存,蚕丝之积绪缠绵,逢人偶吐。昔年历下亭边,萍因偶合,今岁怀来城畔,凄雨相随。便回西陆之馀光,重续南柯之旧梦。且收谈屑,聊啜丛麻,写黍离麦秀之遗音,作瓜架豆棚之闲话。君慕介子推之雅节,渔川定当仿效!……”
吴永正吟得起兴,忽见前面有一马轿,迤逦而来,赶车之人凶神恶煞,轿内隐隐有哭声。
马轿经过尹福、吴永坐骑前,只听车内有一女子高叫:“官人快来救我,我被这恶人抢了!”说罢哭声凄厉。
赶车人一听,用马鞭紧抽坐骑,飞快朝尹福身后驰去。
尹福有心救那车内女子,但急务在身,踟蹰不前。
“救命啊!救命啊!……”女子哭声充满悲哀绝望,凄切动人。
吴永道:“此地已离榆林堡不远,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快去救那个妇人,然后再赶去榆林堡不迟。”
尹福犹豫了一下,望了望前面,只见大道上空无一人,榆林堡遥遥在望,于是道:“我去救那个妇人,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拍马朝那辆马车追去。
谁知刚跑了几步,那马“扑”的一声躺下了,把尹福跌出一丈开外;尹福爬起来一看,只见马屁股上中了一只飞镖,流血不止。尹福又恼又急,快步朝那马车追去。
尹福追了一程,在一片废弃的玉米地里追上了那辆马车,赶车人恶狠狠地问:“你来干什么?”
尹福怒喝道:“你为什么抢别人家的妇人?”
赶车人回答:“她是我婆姨!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只听车里女子哭道:“谁是他的婆姨,昨夜他杀了我的爹爹,把我抢了来,说是要把我卖到大同的妓院……”说着,痛哭不止。
尹福抽出判官笔,疾步朝那赶车人刺去;那赶车人飞速闪过判官笔,从马上跃了下来,一扬手,一支飞镖朝尹福颈部击来。尹福闪过飞镖,又冲上前去。
赶车人从怀里抽出一只宫天梳,这扁扁的武器呈月牙铲形,四角有棱刺,共有十二根梳齿,锐利无比。赶车人手持宫天梳,一招“猛虎扑食,”朝尹福击来。尹福躲过宫天梳,用判官笔紧锁对方的头部;战了几个回合,赶车人有些力怯,败下阵去,朝玉米地深处飞奔。尹福也不追赶,掀开马车轿帘,只见有个洋女子被绑在车上。只见她头上带着几枝内款时妆的珠宝,衬着件浅桃红碎花绫子衬衫,套着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绉银鼠披风,系一条松花绿洒线灰鼠裙儿,西湖光绫挽袖,大红小泥儿竖领儿。她那又软又亮的栗子秀发,闪烁着琥珀的光芒;美丽平滑的双肩,略微向前弓着;两只眼珠是淡绿色的,不杂一丝儿的茶褐,周围竖着一圈儿粗黑的睫毛,腮角微微翘着,上面斜竖着两撇墨黑的蛾眉。她的眼睫毛和嘴唇不时急促颤动,充满了魅力。
“你是什么人?”尹福见到她这副模样,有些迟疑。
洋女子娇声说道:“我叫米兰,是法国人,前年随着当神父的爸爸来到中国,去年在宣化的教堂里居住。后来闹起了义和拳,他们烧了我们居住的教堂,我和爸爸逃了出来,躲到榆林堡,想找机会逃出去。昨夜,我们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刚才逃跑的那个土匪闯了进来,他杀死了我的爸爸,把我抢走,说是像我这样的洋女人要是卖给大同的妓院,要发一大笔财呢!”
尹福替她松了绑,米兰快活地抱着尹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你真是中国的好老头!”
尹福脸发烫,直红到耳根,他赶快说:“你快逃吧。”
米兰忧郁地说:“我走不动啊,昨夜那恶魔糟蹋了我的身子,以后又一直把我绑在这马车上,我的下身都麻木了。”
尹福犹豫着问道:“你想到哪儿呢?”
米兰眼里淌出泪花:“我要回榆林堡,把我爸爸的尸首掩埋了,再说那屋里还藏着金子,我要把金子取出来,然后想法到北京去。”
尹福恨恨地道:“你们洋人在北京作了孽,他们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不知污辱了我们多少姐妹!”
米兰呜呜地哭起来:“真是一报还一报,中国是多么美丽的东方古国,有那么多珍贵的文物,那么悠久的文化,那么多风土人情,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尹福背起米兰,叹口气道:“我正好也到榆林堡,咱们一起走吧……”
雨停了,天已大白,路上湿漉漉的,玉米叶子翻卷着,“滴滴答答”淌着雨珠,泛着光彩。远山如黛,尹福背着米兰朝榆林堡走着。
“你的中国话说得不错。”尹福夸赞道。
“我的爸爸一直居住在中国,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神父,咸丰皇帝还接见过他,我的妈妈是中国人,我是在巴黎长大的,以后一直在学中国话,中国话咬文嚼字,有时快得像炒豆,好听!”
“你的妈妈是谁?”
米兰摇摇头:“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她与我爸爸有着一段神话,一段传奇般的生活,听说是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神父是不能结婚的,他们偷偷地相爱,爱情的花儿结出了果子……”
“那果子就是你。”尹福打趣地说。
米兰“咯咯”地笑着,她那栗子的长发抖落了尹福一脸,尹福不好意思地用手拂去她的披发,又问:“你想你的中国妈妈吗?”
米兰的眼眶里布满泪水,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淌到尹福的脸上;尹福觉得那泪珠柔润、冰冷。
“怎么不想呢?后来我听说她们的私情被人发觉了,爸爸只得离开了那座教堂,妈妈也离开了家乡不知去向……”
“那座教堂在什么地方?”
“在中国一个美丽的地方,太谷……”
大道上寂无人声,只听见“踢踢沓沓”的脚步声。
沉默了半个时辰,米兰又开口了,“我猜你是宫里当差的?”
“你怎么知道?”
“你穿着宫里的衣服,你一定是太监?……听说要是当太监,都把男人那个玩艺给割了,多残忍!……”
尹福笑道,“看来你还是个中国通。”
米兰又说:“你刚才与那个恶棍相斗时,拿着一支笔状的武器,真稀罕,让我开开眼好吗?”
尹福道:“就在我腰里别着呢,你拿去看吧。”
米兰用手去尹福腰里抽出了判官笔,紧接着尹福只觉身子一软,瘫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