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蔓来到大城市时,心里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寻找爱情。
豆蔻年华的她向往一切缠绵悱恻的故事,羡慕故事中的女主角——她们的命运或者坎坷,或者美好,或者令人心碎……无论如何,她们身边有一个温柔体贴、才情侠气兼备的男主角。
星蔓具备所有女主人公的出身:父亲的才识让她家变成书香门第、母亲的陪嫁有万贯家财。可是她身边没有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少年郎,也没有从天而降、剑胆琴心的翩翩佳公子。她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和一个毫无好感的未婚夫。
星蔓具有所有女主人公的勇气。没有人带她私奔,她就收拾细软,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独自逃出后花园的门。她要亲自动手,从人海里找到她的男主角。她知道她一定能够遇到一段曲折动人的姻缘,却没琢磨这过程需要多久。
找来找去,不知走了多少路,星蔓不得不停下来。她典当完所有首饰,从千金小姐变得一文不名。
这还不算人生最低谷: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天,她忽然成了一家妓院的财产。
星蔓确实没弄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躺在客栈床上饿得发晕,忽然冲进来两个人,说她欠房租太多,要以身抵债。星蔓既没力气问自己什么时候欠的钱、欠多少,也没力气反抗,稀里糊涂被他们拖走了。
等她从昏厥中醒来,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得意洋洋地抖着一纸卖身契——上面按着她的手印。原来那家客栈和妓院属于同一个东家。看住店房客拮据、携有年轻女眷,专等欠下房钱之后拉走姑娘到妓院抵债,是他们惯常的伎俩。
星蔓傻愣愣地想:事到如今,倒让她遇上离家之后最像故事情节的场面,可惜倒霉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并不怎么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简直荒唐到欲哭无泪。
落到这个地步,要面子的爹妈断然不会来赎她。徐星蔓从此只能靠自己了。
星蔓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地狱,也就不怎么害怕,平静地梳洗了一番,洗去连日的污垢,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她平静到令人蹊跷,连妓院的老鸨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哭不闹。
“看来你是个苦命人,离了这儿也没别的活路可走。”老鸨简短介绍说,“我们这条路说起来不清白,可那又怎么样?世上还有几个清白人呀!笑贫不笑娼嘛,咱们这行里混好了,不知强过多少劳碌命。早点儿看开,早过几天舒坦日子。我看姑娘这小脸这身板可圈可点,要是能嘀咕几句鸟语,保你一个月混出个模样。”
星蔓听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先给我盛饭!”
说完吃了三大碗。
老鸨在旁边问长问短,听说星蔓不会讲鸟语,顶多能写几首期期艾艾的诗,老鸨不由得阵阵失落。“吟诗是哪朝哪代的本事?陈老板新开那一家,里面的姑娘个个都能叨咕几句鸟语,还懂股票什么的,好多老板跟洋大人搞什么爬梯,都要她们去跑场子,那个洋气哟!哪像咱们家这些土包子……我总跟咱们老板说,如今的世道,生意不往大里做、不往高处走,索性就不要做了,他听不进去,拉来的姑娘总是大字不识几个!蔓蔓你算底子好的,趁着年轻,要多学习。”没几句话,徐星蔓已经成了自己人、顶梁柱。
其实星蔓那颗爱幻想的心里另有打算:她相信命运会给她一位王子。傻得要命的她,在等待她的王子救她离开。虽然她根本不知道那王子眼下在哪里混饭,但她就是觉得他一定会出现。
所幸傻傻的星蔓还不算太倒霉——星蔓吃饭的时候,发生一件大事:地头蛇柳先生的新舞厅开张,遇到对头踢场。在那里工作的女孩子们刚刚抛头露面就迎接一阵扫射。人虽然死了,生意还是要做的。柳先生忙要找人过去陪客人跳舞。舞厅和妓院不大和睦,舞厅经理跑来妓院专挑漂亮的姑娘。老鸨自然不高兴,上来扯了两把,但没胆量违背柳先生的意思。星蔓的饱嗝还没打出来,就被拉上另一条人生道路。
星蔓在舞厅的后台改头换面,穿上宝蓝色旗袍,把身体裹得紧绷绷。她不会跳舞,然而只是穿着这身衣服在舞池中走一遭,也足够引人注目。
曼妙的星蔓带着漠然的神情在红男绿女中穿梭,立刻吸引了方先生。
那时候,舞厅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先生。舞女们私下偏向于称呼他们“有来头的人”。若说某某很有来头,简言之就是说他在黑白两道上很混得开。方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有来头的人。他对星蔓算得上厚爱,大约星蔓的样子接近他理想中的情妇。
可惜他不是星蔓理想中的王子。他用别有意味的眼光看着星蔓时,星蔓的眼睛在看着他身后的年轻人——挺拔、矫健、目光清澈的年轻人,方先生的保镖。
那才是星蔓离家要找的人。
后来的事情嘛,大约舞女当中最好运不过如此——星蔓在一条著名的街道上拥有一套洋房,邻居若不是达官贵人,就是达官贵人的情妇,星蔓的同侪,和她一样早点儿想开、早点儿过上舒坦日子的女人们。
可是要星蔓把寻爱之旅在这里画上句号,她宁可去死。傻傻的星蔓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和年轻的保镖终于偷偷在一起——过程说出来并不光彩,连她自己也刻意遗忘,最后真的忘了他们两个是谁引诱了谁。
他们都是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得到更好的。于是星蔓得到了年轻的情人,他得到了头目才能拥有的情妇。
年轻的心有年轻的冲动和勇气,还有年轻的单纯和幻想。星蔓喜欢她的秘密情人那种热烈的拥抱,掠夺一般的亲吻,还有他谈及未来时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和他在一起,星蔓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在发热。
她不喜欢方先生充满沧桑的眼睛和狡猾的眼神。和方先生在一起,星蔓从心头到手指尖都是冷的。
奇怪得很,星蔓一直在找爱情,磕磕绊绊走到今天,却不愿意去想什么是爱。
爱或不爱?她早就不碰这个问题。
答案总是伤人。星蔓宁可要虚伪的爱情,不愿要真实的答案。她常常麻醉自己:虚情假意在没有被戳穿的时候,和真心实意有什么差别?情人同样会大献殷勤、甜言蜜语、赌咒发誓……假的只要不戳穿,就是真的。所以她对年轻的情人说:“我只要你深深地看着我,用力拥抱我,不要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可是假的总会露出端倪。
譬如说,她的秘密情人会突然忐忑不安,说:“我担心方先生发现了!”
星蔓会笑笑:那又如何?
她还在幻想着大无畏的爱情,还在说服自己,相信年轻的爱人愿意与她同生共死……归根结底,她从来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方先生真的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星蔓醒悟的一刻,终于明白“死亡”的含义。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她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她的王子,忽然几声枪响。
星蔓倒在血泊中,看着凶手乘的那辆车扬长而去,亲身体会了她的背叛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心里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讶。她是黑帮头目的情妇,眼下是个乱世。所有因素一结合,她的死就变得合情合理、微不足道。
星蔓没有抱怨。乱世中一条人命还不如草芥。
她唯一在意的是,她的王子还会不会来。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来凭吊他的第一个女人。
这问题让星蔓死不瞑目——有些人觉得死不瞑目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一定有一些惊天动地的理由。可是星蔓就是会为了这样的小问题而睁着眼睛。
早说过了,她是个傻姑娘。也有人说,她是个浑人,她不是稀里糊涂死在乱世,而是一直活在梦里,死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