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每天从东边的山梁上升起来,从西边的山梁上落下去,日复一日,月月如是,年年如是。现在已先后有十多家外地人在这儿安家落户了。李迩昌父子的几间旧茅屋,在乡邻的帮助下,成了一座一栋丁字形的砖瓦房。他们学着乡邻们那样,在屋后的山坡上,在南川河边,开辟荒地,种上各种庄稼,还喂鸡喂鸭,几年工夫,李氏父子成了地道的南方农民。
李盛重抄旧业,进深山打猎。
农闲季节,村里的青壮年成群结伙,进山围猎。当他们进山时,狗吠声此起彼伏,吆喝声四面响起。
又是一年的冬天,这儿从江西,从北方,又来了不少人在这里建屋,安家落脚,大瑶这一片盆地四周的山脚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房子。已经形成了相当规模的村落了。
日子就这么往下过。天下不太平,好在这儿山高皇帝远,没人来管理这个地方。
但李盛看到,这儿的村民如果生了病,往往是硬挺。上十里下十里没有医生。人们更不懂得怎么用药。如果有人得了重病,便坐马车往浏阳城区去看医生。唉,可惜自己拜焦伯为师,没能学几天医,却被迫离开了江西上栗。从此天各一方。乡亲们说,在浏阳城东面有一座小石山,山上有一个升冲观,那儿住着一位道长,名叫孙思邈。他是神医,能治百病,四里八乡许多人的病都是他老人家治好的。他带了许多徒弟,都能治病。
听到孙思邈这个名字,李盛忽然想起师傅临走时说过的话,药王孙思邈是师傅的师兄,如果有事可去寻找他。
但李盛大概与孙思邈无缘,他几次骑马专程去浏阳,几次都扑了空。道童说,他们的师傅出外采药未归。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道童说,师傅出门采药根本无定准,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多天,有时甚至几个月。
李盛只能叹息一声,离开浏阳城。
看来这一生自己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医生了。自己从小喜欢学武,长大了不但没能为国家效力,也难以为百姓效力。学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只好成了一个打猎之人。身为男子汉,血海家仇未报,好不容易才逃出虎口,苟活人间。
李盛站在山冈上,望着苍茫的天空,望着高空中飞翔的雄鹰,喟然长叹。
难道就这样老死在乡间吗?家仇未报,死不瞑目呀!
李盛好像一只猛虎,被关在笼子里,真个是壮志难酬,空嗟叹。
从此李盛变得沉默寡言,郁郁不乐,有时独自叹息。
李迩昌知道儿子的心事,儿子应当是做大事的人,原来他以为儿子是在想念上栗的燕儿才这样,现在看来,儿子是心存高远,空怀壮志。儿子是个血性男儿,他恨透了杨广,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报仇雪恨,只想着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他从小受的教育属于那种崇尚英雄的教育。这就是宿命。
甚至李迩昌预想到,总有一天,盛儿会离开这里,像鹰那样,飞向高远的天空。
但李迩昌没有说出来。他能理解儿子,他也不会束缚儿子。现在有了家,开荒种地能养活一家人。农闲时还能采药,送往浏阳城里的药庄,也能卖得一些银两。
有一天,来了一群逃难之人,在李家歇脚。他们带来了很多外地信息。说是现在隋王朝气数已尽,中原大地绿林豪杰四起,英雄揭竿,都为着要推翻隋朝暴政。
一个中年男子说:“有一个叫李密的人,原来还是朝中大官,现在在瓦岗称帝,他手下聚集了一群绿林好汉,不消很久,隋朝定被他们推dao!”
“还有一个王世充,也打着推翻隋朝的旗号,势力大得很!”
“还有李渊,在太原起兵啦,这一下,对隋朝形成了包围形状。隋朝不久就会灭亡啦!”
“……”
逃难人的议论,激起李盛全身的热血沸腾。看来,是自己报仇雪恨的时机到了。都二十多岁了,如果这样的时候还不去建功立业,更待何时,那不枉为一世男人吗?
这一夜,李盛辗转难眠。心中很多的幻想又一次复苏。
甚至他又做了一个白日梦,梦见自己骑着骏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直朝杨广的营盘冲去,他举起铁枪,对准仇敌杨广的胸部刺去!……
李盛醒过来时,就再也没能睡着,只觉得自己全身热血奔涌,他的心,早飞到远方去了。他本来从小向往着英雄豪杰,向往着为国家出力,这些年,只是为了逃生。现在得到了安身之所,但心中怎能忘记全家被斩杀的血海深仇!
他紧紧握住双拳,暗暗地在心里头发誓,杨广,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但李盛无论如何不敢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年纪不轻了,身体虚弱多病,怎么能忍心离开他,丢下他不管呢?李盛真的处于两难境地。他只能默默地将苦闷藏在心里。
其实,李迩昌早看出了儿子的心事。
这些天,李迩昌也沉默了。
他也处于两难的境地。
李氏遭受灭门之灾,确系血海深仇。但他带着盛儿逃生,目的是为李家留下根苗。如果让他去冒险,如果发生不测,那该怎么上对列祖列宗呢?但大仇未报,盛儿又胸怀大志,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难道忍心让他陪同自己一起老死槽厩?如果将他关在家里,是不是太自私了,也太残忍了?与其让他整天在家闷闷不乐,倒不如让他去闯荡一番,也不枉为李姓男儿啊!
李迩昌想过来想过去,最后想,还是顺其自然吧。好男儿志在四方,盛儿不是那种关在笼子里养的雄鹰,雄鹰应当展翅飞入蓝天……
想到这儿,李迩昌的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
一个主意终于在他心中打定了。
这天李盛打猎归来,发现屋后的院落里传来马嘶声。李盛好生奇怪,是谁将一匹马拴在了自家院落呢?他跑到屋后一看,是一匹身材高大的黑骓马。那马见他到来,竟然四蹄乱踢腾,昂首瞪着他,打着欢快的响鼻。李盛心中好喜欢这匹马,与它初次见面,它倒像认识主人似的,真是一匹好马。
父亲这时也来到了院落里。
李盛望着父亲,眼光中有疑惑和探询。
父亲说:“盛儿,我们买回了这匹马,你去远处打猎,还是得有一个坐骑才行。”
李盛感激地望着父亲,忍不住心中激动起来。
父亲接着说:“盛儿你再来看,我给你买回了什么?”
李盛跟进房里,房里光线不是很亮,但刚走进门槛,就看到屋子里靠墙放着一杆长枪。长枪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蓝光,墙上还挂着一副鞍子……
李盛提起钢枪,不轻不重正合手。
李盛说:“爹,又不上阵打仗,要这钢枪也派不上用场呀!”
李迩昌忍不住笑了。
李盛一时心血来潮,他牵出黑骓马,马鞍也不配,提枪上马,“驾”地一声,沿着门前的山路向前奔去。
得得的马蹄声在山谷里回荡。
李盛溜了一回马回来,父子俩吃完饭,这时父亲说:
“盛儿,为父知道你心存高远,早有闯荡天下的心愿。父亲不会阻挡你。现在天下纷争,群雄四起,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时机。隋朝无道,昏庸腐朽,百姓生灵涂炭,靠大家合力去将它推翻,救民于水火啊!你从小学武,正是为国家为百姓出力的时候。二来呢,推dao隋王朝,也为李氏家族报了这血海深仇!……”
李迩昌慷慨激昂,越说越激动,刻着皱纹的脸上竟是满面红光。
李盛说:“爹,儿其实早就想出去闯荡一番,只可惜报国无门,杨广暴虐,我恨不得早些杀了他。但一个老百姓,纵有飞檐走壁之功夫,哪有机会接近那厮呢,难啊!”
李迩昌说:“你去投奔起义军吧,只有英雄合力,才有能力推翻暴政。只要将隋王朝推翻,也就为李氏报了血海深仇了。为父看到,你建功立业的机会到来了。你看,北方有李密,在瓦岗揭竿起义,李密当年与你爷爷是同僚,你去投奔他,也许能得到一些照应。还有山西太原的李渊,也起兵反隋了……隋王朝倒台是迟早的事,我们很快能看到那一天的!”
“爹爹,只是我走了,你老人家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呀?”李盛担忧地望着父亲。
李迩昌笑着说:“为父的生计你就不用担心了,如今有了一个家,为父年岁不高,身体也好,在家种地,采些草药,足以维持生计的。有个三病两痛,还有邻居相助,你就安心安意地去吧,哦?”
李盛呆呆地望着父亲,父亲其实还不到六旬,居然一脸的皱纹,一头的白发了。父亲肯定是因仇恨的烈火在心里头燃烧,加上郁郁不得志,加上在外多年的流浪奔波,摧残了父亲的身体。父亲啊,儿不能尽孝,不能很好地照顾你,盛儿真的不是一个好儿子啊,盛儿不仅不能孝敬你老人家,还总是让你替儿子担忧……
李盛赶忙转过头去,禁不住热泪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