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大屋是整个大瑶方圆几十里地方最大的一个屋场了。它是本地大富绅张作意家族聚居之场所。站在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黑压压一大片,那就是张家大屋,一色的青砖瓦屋。成方型,一栋一栋的房屋围成四个大天井,可容纳数十户人家。在屋场前院还有一个戏台,辟出好大一片场地。每年春节,或者张家长辈做寿什么的,张家都请戏班子来演戏,四面八方的人都来看戏,热闹非凡。
屋子周围砌着高高的青砖围墙,一张槽门有专人看守。当夜晚大门关闭的时候,门的那一对铜锁啪啦一声响,好几里远都听得见,只要那铜的声音一响,大伙就知道张家大屋关大门了。
走近张家大屋,可看到大门两边耸立着两只石狮子,石狮子的嘴里含着一个石球,既威严又憨厚的样子。张作意为头,在张家大屋腾出一个院子来,办了一所学堂,供张家子孙读书。学堂门楣上方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匾:张氏学堂。
隋朝时代,张氏学堂是浏阳有名的大书院。除此而外还有浏阳以北的荆江、以西的镇头和以东的永和。四个区都有一家最大的学堂。都是当地富绅组织家族出资、腾屋办起来的。大有各家比试的势头。
张氏学堂供学子读书的屋子其实只有八大间,每一间书室可坐十多个人。除了本族的子弟,也有张家介绍来的亲戚家的子弟。走进学堂,只听见伊伊呀呀的读书声,一个个学生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背书。
李畋来到这样陌生的地方,走进去的时候,感到一屋子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看,他很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敢看别人,两只手一个劲地扯着自己的衣角。在这些富家子弟群中,李畋就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泥腿子。
一共请了四位先生,最年长的满头白发,两个中年人,而余清林其实是一个小青年,他之所以能到这里来授书,全因为他前年考上了秀才,加上有同窗是张家子弟。因为在这里授书一年可得二十四担谷的薪水,还有四十八两白银,逢时过节另有各类拜师礼物,一个普通家庭,只要出了一个私塾先生,全家四五口人便衣食无忧。
不过读书人要能被大户人家办的学堂聘上,也很不易。至少在当地要有些名气。一般来说,大伙只认科举,你能考上秀才或者举人,那你至少就有了当先生的资本。而对于读书人来说,当先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读书、参加科举的目的并非如此,而是获取功名,哪怕是做一个小小的官,也比当一个教书先生强。但对于老百姓来说,在他们心目中,教书先生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大家知道教书先生有学问,有墨水,所以受他们敬重。在大瑶,乃至中原各地,每家的堂屋正面墙壁上都有神位,都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人们敬天敬地敬君也敬师。
学堂正厅前摆着孔圣人的画像。
在爹爹的引导下,李畋拜了孔圣人,后又一一拜见四位先生。
李畋心想,第一个拜的是一个画在纸上的人,这三个才是真活着的人。
然后余清林领着李畋,进了一间年龄较小的学童读书的书屋。指给了他一个位子。
李畋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座位上。当他们走在门外时,屋子里像一个蟆蟆坑,小孩子们摇头晃脑,大声背着《孟子》、《道德经》或者《诗经》,见有陌生学子来到,便一齐闭上了嘴巴,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学童全部站起,几乎是齐声大喊:“先生安好!”
余清林微笑着说:“今天来了一位新同窗,他是大瑶猎神的小少爷,名叫李畋!以后大家和睦相处,互相提携!”孩子们一听,立即唧唧喳喳地欢呼起来,“呀,猎神的儿子啊!”猎神的传奇故事他们早就听大人言说过了。便一齐向李畋投来钦羡的目光。弄得李畋更加不好意思。
这时余先生摆摆手说:“接着读,接着读。”
李畋坐在那里无所适从。读书就是这样每一个人都坐在那里大喊大叫吗?一点儿都不好玩呢!”
李畋来到学堂后才知道,原来读书是先生点书,学童照着读,背下来就算完成了学业,这很简单嘛,比射箭容易多了。不过读了几年的大龄学童还得做文章,李畋心想,不会做文章,那就光背书。余先生来到李畋的座位旁,拿出纸和笔,教他怎么样握笔,然手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李畋很快学会了写:天、地、人、山、水。接着又学会了忠、孝、节、义、诚、信、礼、智、善。还教会了他写自己的名字:李畋。
余先生说:“写得好,写得好!”余先生还将李畋刚刚学会写的大字张贴在书屋前面的墙壁上,他对学童们说:“你们瞧瞧,这就是李畋刚刚学会写的字,他刚发蒙,刚学着写,就写得这么好!”
李畋知道这是先生在赞扬自己,感到非常开心。
接着就点书,老师拿出一本《诗经》来,领着他读里面的字。这叫余清林吃惊的是,只消他领读一遍李畋就能读下来,李畋只消读一遍,就能将文章背下来!
余先生像不认识李畋似的,仔细地打量着李畋。这个顽皮的孩子,有着这样惊人的记忆力呀。他不是练武的料子,却是读书的料子!
李畋只花了几天时间,将近百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还能默写下来,接着给他点《孟子》,《老子》,接着点《楚辞》,李畋都很快背诵下来,很多篇章还能默写。这叫余清林喜出望外,他发现了在这乡村里,深藏着一位天才!
其他三位先生不相信,一一试过给李畋点书,确乎如此。
一年过后,李畋换到了大龄班。
那都是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了。那些富家子弟,一篇小小的《孟子》里的文章,好多天都拿不下来,李畋却很快远远超过了他们,将《论语》、《孟子》、《庄子》背得滚瓜烂熟!余清林与其他三位先生的观念不同,他在授课时,着重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专心地教授《诗经》、《老子》、《庄子》以及《汉赋》,而李畋最喜爱的文章是《诗经》和《楚辞》。
李畋不仅记忆力特别强,而且思维敏捷,在余清林的引导下,小小年纪吟诗作对胜过成年人。张氏学堂请来的四位先生,既教书又教习武艺,还吟诗作画,李畋在这里读书甚是安心。
一晃,四年就这样过去了。
每天下了学,都是姐姐来接他。李畋背着小书包,走出学堂时,便远远看到院子里拴着一匹马,姐姐静静地坐在亭子间的石礅上等着他。
一看到李畋走出学堂门口,姐姐便笑融融地迎了过来。
姐弟俩骑在马上,“驾”地一声,那马便奔跑起来。
在马上,李畋总是有很多的话对姐姐说。
“姐姐,我们班那个高个子同窗,今天又挨了先生的板子了。”
琴儿说:“那为什么又挨板子呢?”
“他总是背不出书来,《离骚》上不是有诗句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吗,那位同窗却总是背成‘奶妈妈其实离得远啊,吾将上下来寻死!’笑死个人啦!”
琴儿一听,在马上笑弯了腰。
李畋停了一会儿,说:“姐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背成这样吗,他是不懂书中的句子,听先生念时,常用平常说话的意思去死记那些诗句,最终就背得面目全非了。”
琴儿说:“人呀,总是有聪明些的有蠢一些的了,你那个同窗,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不如早些去学别的东西为好!”
李畋说:“你可不晓得,那个同窗家里可是富得流油,他对我说,他长大了要考上状元,要当个州官府官的哪!”
李琴说:“哈哈哈哈,他要是当了大官,那也准是一个草包官,像他那样的要是能考上状元呀,那天下人便都是状元了,那墙角落都能扫出一撮箕来!……
“姐,我给你背一首《诗经》吧,你愿意听吗?”
“好哇,小弟背的诗,我都愿意听,不过你还得给我解说一番才行。那些诗虽好听,但姐肚里没有墨水,可不懂得的。”
李琴将马放得慢慢地走着。清风徐徐吹过来,吹得姐弟俩的头发向后拂起。
李畋放开嗓子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琴儿说:“小弟,你背的这诗姐一句也听不懂,是你们的余先生给讲的吗?诗到底说的是么事?你给说说好吗?”
李畋说:“我可喜欢这首诗了,余先生讲得可好啦,他说呀,关关鸣叫的雎鸠鸟,在那河中小洲上。美丽善良的好姑娘,正是小伙子的好侣伴。长长短短的荇菜,随水左右采摘忙呀,美丽善良的好姑娘,日里梦里把她想。追求她呀追不上,醒来梦里都牵肠。忧思长长夜长长,翻来覆去不能忘……姐,你怎么啦,你怎么哭啦!”
李畋忽然感到姐姐将自己搂得紧紧的,搂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猛地一回头,看到姐姐满面泪水,他可急了:“姐,是我讲得不对吗?是你不喜欢这首诗吗?你倒是说话呀!”
琴儿将小弟搂得更紧了,她脸上绽出笑来,红扑扑的脸庞像一朵带露的花朵。
“小弟,你说得很好听,姐喜欢听……”
小小李畋真弄不懂姐姐的心事,既然喜欢听,为什么要流泪呢?李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暗暗地打定主意,明天得去问一问余先生。余先生能懂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他一定能说出姐姐为什么听了这首诗会流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