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四年

清风万里, 苍茫渺渺,雪梅开尽后,万山褪去白痕。

北昭国金灿灿的宫阙上, 掠过一只翠鸟, 双翼煽动间, 落下一声声清脆的鸣叫, 正是春来报晓。

自殿门走出的男子脚步一顿, 抬眸望向九重宫门外整肃的侍卫队,风起间,一片一片的雪, 就此消融。

他站在玉砌雕栏之前,负手远眺, 明黄色衣袍甚是着眼, 渗着尊贵的荣光, 本是高瞻远瞩,尽看天下的豪壮之气, 但那双幽深的墨眸中却是清幽如潭,即便是春风拂面,也未能拂开那潭面上的一层薄冰。

那一层雪,还在等待,还永远不得消融。

“奴才参见皇上。”

正当游神之际, 自后而来的宫人在身侧行了礼, 许墨宸敛了目光, 淡淡道:“何事?”

宫人垂首道:“回皇上, 方才皇后娘娘遣人来报, 说凤安宫中牡丹开得正好,特邀皇上前去观赏, 一睹春华。”

许墨宸垂眸一想,静了片刻,薄唇间竟是漏出一丝轻轻的叹息来,他望向前方苍茫之处,对那宫人道:“福安,今日是什么时节。”

那宫人怔了一怔,随后答道:“回皇上,今日已是立春了。”

“立春了……”许墨宸喟然重复,白皙俊容上掠过一层苍然之色,他拂开明黄长袖,走下象牙白的玉阶,淡淡道,“既是立春,那朕便该去靖国寺看看了。”

宫人自后跟上,许墨宸道:“且去备车罢。”

玉阶将尽处,清风过眼,北昭皇宫中仍旧是那一抹金黄之色,皓雪融了又下,下了又融,青翠与白茫交替之间,唯有那抹明黄不变。

如此,已是四年。

自元德十七年深冬,太子谋逆一案了结之后,皇帝下旨,立宣王许墨宸为新任太子,宣王妃易北音晋为太子妃,太子府、将军府满门抄斩,前二品诰命夫人白氏青鸾因早年入住靖国寺,对此事不谙,加之太子妃求情,故而削去封号,赦免一命,终生禁于靖国寺内。

元德十八年,春,皇上殡天,太子许墨宸登基即位,改国号为“庆安”,立丞相千金易北音为六宫之首,一国之后,昭告四海,大赦天下。

庆安二年,皇后诞下皇子,取名“奕”,次年封为太子,易氏一族,极尽荣耀。

如今,已是北昭国庆安四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谋逆一事早已平息在历史长河之中,而当年处死太子府满门余波,却还在帝都街巷内广泛流传。

有人感慨太子妃易北语,道其钟情宣王,不惜错嫁为他卧薪藏胆,到头来,却也落了个一条白绫,香消玉殒的下场,若是换做旁人,定当死不瞑目。

也有人驳之,称当年宣王成事,宣王妃易北音功不可没,若不立她为后,反宠其妹,岂非成了负心之人。

更有诡异之谈,扬言三年前曾在临州城看见一名女子驾车过市,风撩面纱间,露出了一张极似皇后易北音的脸。

而当时,货真价实的皇后在凤安宫中怀胎八月,亟待临盆。

古道漫漫上,尘沙落了又起,反反复复,伴着轱辘的转动在清风中飞洒。

一架马车徐徐前进,穿过暮霭下的层层柳枝,在青山长河间慢慢远去,颠簸处,徒留一声声马蹄渐行渐远。

车幔摇动间,一个碧色身影晃了出来,往驾车男子臂膀一靠:“林大哥,大概还有多久到?”黑漆漆的眼珠盈盈一转,满是柔情。

男子薄唇一扬,颔首微微笑道:“再行小半时辰便可到了。”末了,抬眸望了眼山头西沉的红日,笑问道,“饿了?”

碧衣女子笑着摇头:“那倒没有,今早吃的饭菜,我现在还撑着呢,只是怕小姐挨不住了!”

话才落,车厢内便传来了女子声音,带一抹半睡半醒间的慵懒:“休要诬陷我。”

碧衣女子转身掀开车幔,望着里头的女子,嘻嘻一笑:“小姐,你可算是醒了!”

女子淡淡应了一声“嗯”,驾车男子回过头道:“小姐,这次要在寺中住多久?”

女子神色微微一黯,静了片刻,方才说道:“一个月。”

碧衣女子道:“这么久!”眼珠一转,想了一想,“去年也不过待了三天而已,夫人是怎么留都留不住,为何这次又不同以往了?”

车厢内久久沉默,未有回应。

男子垂了眼眸,掉回头去继续策马,放低了声音道:“小姐心中自有安排,还是不要胡乱猜测了罢。”

碧衣女子垂下脑袋,神色颇为黯淡:“我是怕小姐再碰见皇上。当年离开时,皇上就老不情愿,后来知道小姐每年立春会来靖国寺后,便三番两次来寺中等着,想接小姐回宫做娘娘,他虽明里不这般说,但话里边就是那个意思,说什么将军早在四年前便死了,让小姐莫要枉费心思去找……”

“碧珠。”碧衣女子话未说完,男子就出声将她打断,声音蓦地沉了几分:“皇上所言自有道理,当年沈家父子助太子谋逆,遭满门抄斩之罪,将军和郡主逃出城门三里后,被追兵射中一箭在后胸,的确性命难保,而且……皇上和小姐本就是夫妻,若非小姐执意离开,皇上也不必欺瞒天下人放她走,我倒是希望小姐能回头,否则照这般寻下去,怕是终生都不会有结果的。”

碧珠眼眶一热:“可小姐爱的人是将军……”

车身一个颠簸,四下陡然静了些许,月影婆娑间,徒有蛰伏过后的虫鸣点点。

男子眸光一颤,静静的看向前方,薄唇紧抿成冷漠的弧度,心中一阵触动,却再也未有言语。

待行至靖国寺下时,已是夜幕低垂,男子停下马车后,掀开车幔示意车厢中的女子下车。

月牙白的石阶下,落了一地斑驳树影,白紫帷幔临风摇动。

女子一席丁香色裙裳徐徐而出,面容上覆着一层薄纱,夜幕下,唯有一双晶莹剔透的杏眼露在外面,含着清冷之意,浸染月华。

碧衣女子将她扶下马车,恭恭敬敬,眉眼间却是亲切的笑意。

女子盈盈站定,抬眸望向上方无尽的石阶,眸中浮过一丝落寞,失神半晌,方微微一笑:“走罢。”

“是。”

男子和碧衣女子紧随而上。

一汪月色,沉浸在身后满满长道上,蹄声稀落间,再无波澜。

竹林小筑。

竹簧间,斑驳一地的疏影已在叶层上摇动了好几个来回,临窗前,点着一星烛火,薄光映在朦胧的窗纱上,相隔数米,能隐约看见站在窗内的人。

颀长的身影,青丝高束,微动。

碧珠走上前去,抬手在竹门上敲了几声,里面人应道:“进来。”

碧珠的手微微一抖,果然,还是来了……

“开门。”女子走上前来,神色淡淡。

碧珠垂首答应,“咯吱”一声,推开了屋门,女子垂了眼眸,走进去道:“你和林立在外守着便好。”

“是,小姐。”碧珠点头,回身看了林立一眼,二人方垂眸退下。

清风一阵,烛火微微摇动了一番,女子走进屋中,阖了门,看向窗前负手而立的男子,缓缓施了一礼:“民女参见皇上。”

许墨宸转过身来,容颜逆在稀薄的烛光下,染了一抹落寞之色。

他看着门前垂眸施礼的女子,瞳中浮过一丝微光。

片刻后,终究黯了下去。

他走上前,抬手将她拉起,再扯下了她面上的薄纱,看着那张既是常见又是久违的脸,淡淡道:“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女子看向别处,目光在屋中寻找了一番,才问道,“不知夫人何在?”

许墨宸道:“在屋中,已歇着了。”转身走到了木桌前,就着烛台旁的一张木椅坐下,清眸透过烛光,望向夜阑深处,“这一年如何,可有他的下落了?”

女子微微一震,进而笑道:“还没有。”

薄唇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却是转瞬而逝,须臾间便复了那分清冷,许墨宸看向女子,缓缓道来:“夏国境内,朕已经派人为你查过了,除了三年前冷月郡主只身回到靖安王府外,四年来,并没有与他有关的消息。朕也让人去靖安王府问过,奈何都被冷月郡主轰出了王府大门,所以……”

“此事日后不劳皇上费心,民女自己来便可。”女子将其打断,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情感。

许墨宸蹙眉,声音蓦地低了一分:“北音。”

沉寂的屋中,幽香阵阵,一草一木皆透着那股挥不去的青竹雅香,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四年前。

那男子拥着她,坐在榻上,棕眸微微一眯,一字一句的唤她:北音。

薄光轻摇,北音敛了思绪,抬眸看向许墨宸:“不知皇上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许墨宸薄唇微动了一会儿,踯躅片刻,方才说道:“朕只是想劝你莫要再枉费心思。”

“皇上想劝我放弃?”北音红唇微微一扬,漏出似黯然的笑意。

许墨宸怔了一怔,看着北音那抹神色,不由冷了声音道:“皇宫密探寻了四年未有音讯,你带着林立和碧珠云游四海亦徒劳而返,结果是什么,你早便该知道。他要么是不在这世上了,要么就是不愿再见到你,即便你找到了他,他也已是有妇之夫,早有了膝下儿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再不可能同你有任何牵绊,你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北音猛地一震,眸中含了一丝泪意。

她匆忙垂了眼眸,避开许墨宸那如针一般刺人的目光。

执迷不悟。

哈哈,若是她易北音早些做到执迷不悟,又怎会沦落至此。

本是想将这段感情就此作罢,求了许墨宸,让他和赫连冷月远走高飞,自己则离开皇室,在江湖中漫步天涯,却未想到一年之后,靖安王府重现郡主身影,而那个男子,却始终杳无音讯。

她去过夏国,找过赫连冷月,然而得到的只是王府侍卫的一番讥讽。

他在哪里,他是生是死,她一概不知。

“皇上错意了。”北音敛了那分痛意,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将当年之事说清楚,我欠他一个解释。”

许墨宸收紧了拳,薄唇一扬:“他当年联合太子预谋篡位,本就是死罪一条,若非当初你求我,我绝不会让他和赫连冷月趁机逃脱,北音,你不欠他任何东西。”

北音站在原地,未有回答,杏眸间碎光点点。

许墨宸道:“漂泊在外,不是你的归宿,回来,可好?”

北音一颤。

“北语虽冒了你的名留在宫中,做了皇后,可是若你想要,朕可以将后位给回你,就算你不愿回到朕身边,朕也愿意在帝都为你修建府宅,让你半生无忧。你不是喜欢安宁的生活么,不是喜欢在院中静静的荡秋千么,你想要多美的地方,朕都给你……”

“皇上!”北音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安宁的生活固然是好,可我已没有那份享受它的心思了。再说,当年若非我贪恋一时平安,也不会那般懦弱,变得如此。”

许墨宸猛地一怔。

北音道:“如今,我只想找到他。”

沉默少顷,许墨宸淡漠道:“即便他已不再爱你?”

北音捏紧袖口,泪意在心中蔓延,最终,化为唇边一丝凉薄的笑:“我本就不值得他爱。”

“那为何还要找?”

北音一怔,进而定定道:“因为我欠他,只要他点头,余下一生,我都为他偿还。”

四年前,在北昭宫殿内,他对她说:如果爱我,就不要放开我。

如果觉得愧疚,就请补偿我。

这些,她未曾忘。

许墨宸眉峰一蹙,墨眸在烛火摇动间暗暗垂了下去,恍若一声悠长的叹息。

“北音,原来,你也有这般痴情的时候。”许墨宸站起身来,静静走过她身旁,声音带了分飘渺迷离,“只怕是……晚了。”

“吱呀”一声,屋门开启,复而掩上,明黄色身影隐入大片疏影之中,竹香萦绕的屋内,只留下冗长的独影临在窗前,暗自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