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夜

短夜

在连降细雨的天气里,家中寂静无声,屋子里的湿气把所有声音都吸收了。

秋叶并不讨厌梅雨。

他和不论刮风下雨都要去上班的工薪阶层不同,可以关在家里工作,而且梅雨天气比晴天更能沉住气,工作效率高。

可是,今年的连续降雨却使他有点厌烦。阴沉沉的天空不见太阳,身心似乎萎缩了。

秋叶之所以有这样的心情,或许是受母亲病倒的影响。母亲虽然老了,但平时还是挺硬朗的。老人家突然住院,整个家感到巨大的压力。

起初总认为住上一两个月的医院,就会回来的,只要度过刚发作时的难关,慢慢会恢复健康。

然而母亲的病情并不乐观。医生说:“脑血栓的范围并不大,只要好好调养,很快就能恢复。”

因为上了年纪,恢复得并不理想,还有关节炎和风湿也起了负面的作用。医疗心理指导说,如果本人缺乏配合治疗的意志,周围的人再着急也白搭。

从母亲目前状况来看,她不会委屈自己去接受严格的训练,老是嘟囔:

“反正来日不会太长了。”

她有这样的思想,即使周围的人再想让她接受训练,她也不会配合。

当初以为治疗一个月,就能自己上厕所。谁知住了两个月的医院,还不能独立行走。这样下去,到了秋天也不能出院。

母亲这个中心人物不在家,家里渐渐沉寂了。具体也说不出什么,总之家里冷冷清清,没有活力。

或许因为母亲不在家,秋叶难耐着梅雨带来的寂寞,当然也不能排除雾子的原因。

雾子从美国回来后,将她全部精力投入到店里去了。由于进了一大批货,销售额上去了。

她和秋叶之间虽然没有什么隔阂,但他们的感情比去美国前差远了。

尽管说不清具体的细节,总之有所不同。

雾子从美国回来后,最显著的变化是越来越精明了。

去美国前,雾子每天去店里,晚上一直到深夜拨弄着计算器、记账。那时的雾子很认真,一天到晚拼命干,但仍然是外行。销售额上不去,她就发牢骚。秋叶说别弄了,休息吧,她马上就钻被窝。她想做一个像样的经营者,但本质上仍是一位大小姐的做法。

然而,从美国回来后,一下子变得十分严格。以前一遇见事儿,就向秋叶撒娇、哭鼻子,现在则咬咬牙,自己想办法。

从美国进货总额为40万日元,她决定作为借款记入账本。

以前有点困难,就向秋叶哭诉,或者一笔糊涂账掩盖过去。

从秋叶的角度来说,糊涂账就糊涂账,自己不用负责,反而显得轻松。记到账里,作为借款处理,还说要全额归还,当然也不错。

此次去美国,加上旅费和旅馆费,秋叶一共出资150万日元,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感到相当拮据。

给店里出资要有个限度,雾子能独立核算,那真是谢天谢地了。不过这样做,未免有点见外。

个人和店铺严格分开,感觉离店铺远了。

雾子能够做到这程度很不容易了,越来越像个生意人,干净麻利,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穿着也更加大胆了。

以前她常穿较柔和的女式套装,最近满不在乎地穿起秋叶最最讨厌的超短裙和短裤。

“我真羡慕早晨在咖啡厅里喝杯咖啡,穿着短裤、胶底鞋飒爽英姿地去上班的职业妇女。我不能半途而废,今后要振作起来,好好地干一场。”

雾子真的变了,但她并没意识到因此又失去了什么。秋叶也想开了,反正雾子比以前能干了,同时也会出现与她性格不协调、不一致的现象。

女人越是热衷于工作,就越来越不像男人所追求的女人。她的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她就会失去女人的依赖性,变得严肃、认真。

既要求她严肃,又要她对自己撒娇,那是男人无理的要求。会工作的女性永远是在能干与撒娇的夹缝中徘徊。

雾子说:“日本的所谓女强人,并不是真正的女强人,表面上似乎挺能干,但免不了要向男人撒娇,一旦遭受挫折,便结婚了事。而美国的女强人则不一样,认为工作是自己的骄傲。她们的腰板挺直,眼睛炯炯有神。”

雾子说得对,美国确有为数不少的这样的女强人。

如果这样的女人整天在自己身边转悠,那会兴味索然。

并不要求她出卖媚态,只是撒娇,还是希望她不要失去女人应有的特征。

世界上没有保持女人特点的女强人。从这一点考虑,史子无疑是非常出色的女性。她既是一位能干的自由撰稿人,又充分保持了女人的特性。从表面看,史子做什么都滴水不漏,既聪明又温柔。实际上,她相当歇斯底里,嫉妒心特强。只是不表露出来,而她的心底却沸腾着女人的情感。

比如她知道秋叶另外有了女人,但从来不过问,也从不表示恋恋不舍。

秋叶曾经两次邀请她出来玩,都被她拒绝了,第三次总算答应了,也只是在大白天花了30分钟喝了杯咖啡而已。

雾子出国期间,史子曾答应“后天晚上如何?”看起来似乎回答得很干脆,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从史子的态度来看,“你既然追求着一位年轻的女人,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至多喝杯咖啡、聊聊天而已,不能再深入了。”

她的态度是如此顽固,这顽固说明她的嫉妒是十分深刻的。

其实她越顽固,越是显得她有女人味儿。

与史子相比,雾子太想做一个女强人,美国的观感激励着她,拼命在学着做。雾子的幼稚使得她太拘泥于形式,而忽略了实质。想提高一步谈何容易。令秋叶困惑的是,雾子的心境有了变化,从各个方面流露出来,特别缺乏一种通融性,随着外形的变化,她的内心也在变。

从美国回来后,夜生活也变了,具体有些什么变化,一时也说不清。在秋叶的爱抚下,雾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慢慢地进入高潮。这一点没有变,只是在做爱前后有些变化。

以前,秋叶一有要求,雾子总是顺从地接受。当她忙着弄账时,只要秋叶摸摸她的背脊劝她:“来吧!来吧!”

她嘴里虽说:“不行,不行,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但立刻收拾账本,钻进被窝。当秋叶看着电视,雾子便说:“稍等,马上就完了。”主动跑过来握住秋叶的手。

可是最近变了,几次招呼她,她都不屑一顾,继续算她的账。如果接受男人要求,那就没法工作下去。秋叶要求她该有些灵活性。

“今天有空,可以。”“今天太忙,不行。”反正是工作优先。这样回答,没有什么不对,但有时秋叶要求她把工作放一放,蹦到他怀里来,那才过瘾。从身后吻她的脖子,或摸摸她的腰部,她首先说:“你这个人,真拿你没办法……”接着慢慢地进入状态。

女人的情绪用道理说不明白。只有掌握好火候,适当地引导,才会有满意的结果。

近来在做爱时,雾子总是若有所思,过分冷静,秋叶正在劲头上,而雾子的身子还没燃烧起来。

这时候秋叶就停下来,一起仰面躺下,闭上眼睛。

从美国回来的那天,雾子在做爱时是睁着眼的。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盯住天花板看。当时,秋叶认为刚回来,情绪不安定,精神恍惚,以后不时出现这样的表情,秋叶真有点放心不下了。

从美国回来后,雾子微妙的变化究竟是什么原因?

在纽约,也许她见到那些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女强人,受了刺激。她开始意识到要好好工作,必须舍弃对男人的撒娇。

仅仅这些吗?

从美国回来后,雾子对工作的态度变了,同时对秋叶的态度也变了。

具体地说不清楚哪件事,但可以肯定,雾子决心不再依赖秋叶,什么都想自己试着干干。秋叶自然不会反对,不依赖男人,自力更生有什么不好。

然而这些表现影响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不敢苟同了。当两人上了床,如果也掺杂这种感情,那太扫兴了。

秋叶回想,在成田机场见到雾子时,她的态度有点不正常。十天没见面了,雾子似乎有点倦意,话也很少。

两人进了房间,给她脱衣服时,突然甩手不干,弄得秋叶一时不知所措,后来又主动依偎在他身上。

“你生我的气了吗?”

当秋叶说他没生气时,她又说,“抱紧点……”

最近,那样的激情丝毫没有了,经常出现醒悟的表情或茫然的眼神,好像在考虑什么问题。秋叶问她,她也不回答。

难道是受美国女强人的刺激才出现这种变化?还是有别的什么事?秋叶首先想到的是否有了别的男人?

在纽约见到的男人除了达彦和他的朋友们,还有一位是阿桂的朋友。这些人中他只认得达彦,可是达彦是可以信赖的,不会出问题。达彦虽然单身在国外生活,是他的外甥,秋叶了解他的性格,他怎么会向雾子伸手呢?

除了达彦以外,无法想象达彦的朋友会同雾子亲近。那位摄影记者,雾子似乎对他没有好印象。跟雾子频繁接触的只有小西的姐姐,可她是女人。

“看来,她没有其他可以亲近的男人……”

秋叶自言自语,点燃了一支香烟,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她在纽约的所作所为,自己又没有亲眼看见……

一旦出去旅行,任何人的心情都会得到解放。在国内尚且如此,到了国外更忘乎所以。

雾子在电话里说,在看裸体舞时被男演员吻了一下,还觉得挺愉快。领她去的是达彦,达彦还领她去过酒吧。

想着,想着,天渐渐黑下来了。

“然而……”

秋叶嘟囔着把手中的烟头掐灭了。

“真的放心不下,干脆问问雾子不就得了吗?”

逼她坦白,多么干脆利索,可是秋叶接着摇摇头。

“还是不要乱来。”

雾子即使变了,但生活没有任何障碍。想见她随时可以见,想做爱就搂住她。

秋叶把雾子的事抛在一边,面对书桌。

从去年春天开始写作的《东西方文明论》渐渐进入了主要部分,现在是不是已进入主题尚无把握,但该写的部分已经写上。自己看看并不十分满意。

是不是涉及的问题太广了,再往下写总是集中不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趴到桌上,至多1小时,脑子里又被别的问题占了。其原因是不是由于雾子,他不想承认,但又不能否定。

此刻正在写作,脑子里却又想起了雾子的事。这样下去可不行,但是又抑制不住动摇的情绪。

妨碍工作的女人,令人作难;自己喜欢的女人,处理得当,会使情绪高涨,反而能促进工作。

目前秋叶和雾子的关系不能说不好,表面上说不出有什么龃龉,但还不太融洽。

“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秋叶训斥自己,趴到桌上开始写作,但思想集中不起来。这时,他想听到雾子的声音,让自己心情舒畅起来。

此刻没有什么急事。过去工作一段时间,便给雾子打电话,当作一种“必修课”,待心情舒畅后再进行写作。

屋子里暗下来了,秋叶打开台灯,拿起电话,拨通了“安蒂克秋”,小西接的电话。

“老板在吗?”

秋叶对这个称呼老是不习惯,因为雾子太年轻了,又不是夜总会、酒吧的女老板。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刚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不回来了。”

昨夜见雾子时,她没提起过呀。这下秋叶又不知所措,放心不下了。

假如是体力劳动,大家一起动手干,干着活的功夫,就忘了时间。

可是趴在桌上写作是个体劳动。一个人在房间里苦思冥想,放下笔,谁也不会责怪你。这点自由更容易产生怀疑和妄想。

雾子上哪儿去了呢?

过去她外出时,一定打电话告诉秋叶什么时候回来。

最近忙了,打电话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可是到了外面,一定会来电话的。

今天什么也没交代就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什么时候走的?”

“30分钟前。”

“上哪儿去了,你不清楚吗?”

“她没有交代。”

秋叶想责备小西,应该问清楚她去哪儿。但训斥她有什么用?

“如果有消息,请她马上给我打个电话。”

在年轻女性面前,秋叶还不想失态,就此挂了电话,但心情总是平静不下来。

秋叶再点燃一支烟,趴到桌上,一看表已经4点半了。

8点打烊,还有三个半小时。打烊前不回来,至少在外面待四个多小时。去见谁呢?一起吃饭吗?

去吃饭,四个小时前就离开店铺,那也太早些了吧?即使看电影也有些早,或许是出席什么派对?这一切,雾子昨天只字未提呀!

今天突然外出,一定有人约她出去,可是她没回家来换衣服。秋叶给雾子的公寓打了个电话,雾子不在公寓里。

“她到底在哪儿转悠呢?”

秋叶嘟嘟囔囔,放下电话,心情更加不稳了。过了30分钟,又给雾子的公寓打电话,还是不在。

“为什么她默不作声出去?”

秋叶真的生气了。为了这点小事放下工作,自己也太没出息了。

梅雨季节的黄昏来得格外早,雾子依然没来电话。每隔30分钟给公寓和店里各打一次电话,依然不知雾子的去向。

7点昌代来通知吃晚饭,秋叶草草吃完。母亲住院后,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吃饭。母亲在家时,唠唠叨叨,还觉得烦得慌,母亲不在家了,特别想她老人家。

吃完晚饭,回到楼上书房,心里老是放心不下雾子,一时难以伏案写作。

过了9点、10点,依然没有消息。再往公寓里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准是和什么人一起看电影、共进晚餐了。

秋叶考虑有可能和雾子一起去的人: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雾子在千叶时的好朋友朋代,还有在银座酒吧的同事,最近好像和她们没有什么来往;还有开店时来帮忙出主意的夫人们。假如和那些夫人们在一起,肯定会打电话来的。

“再不,就是男性朋友了……”

秋叶所能想到的只有阿桂了,雾子曾经和他去横滨吃过饭,此人不可掉以轻心。说到去横滨,还有在雾子生日时一起跳舞的那个青年。

“难道雾子会和那些人搞在一起?”

秋叶想来想去,心情依旧不能平静。

“真是人心难测,一回到家,一定训她一顿……”

秋叶叉起胳臂沉思,这时下起雨来了。

晚饭时听天气预报,台风已接近日本。小雨是它的前奏,半夜或许会下大雨。

“这样的天气在外头逛……”

秋叶既生气又担心。过了11点再也沉不住气了。弄不好在路上遇上了事故。交通事故?或者被人盯了梢,绑架走了?

平时也想到过这样的遭遇,那毕竟是想象,此刻越想越觉得是真事。

“这样可不行……”

11点半秋叶再给公寓打电话,还是不在家。他站起身来,换上衣服,拿上车钥匙,走到楼下,昌代正在看电视。

“都这么晚了还出门吗?”

“刚才有朋友来电话,我可能回来得晚些,你不用等我,先休息吧!”

“下雨了。”

下雨也罢,下刀子也罢,这时非去她的公寓看看不可,否则难以入睡。

梅雨天下雨一点也不奇怪。但雨下得太大了,说明台风已接近日本。

气象异常证明地球某个角落发生异变,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例。有时从梅雨会联想到什么不吉利的事情。

今天的雨下得格外大,平时涩谷车站前车流如潮,此刻很少有过往车辆。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霓虹灯在闪烁。

人们预见到大雨即将来临,早早回家了。

挡风玻璃上淌着雨水,秋叶打开雨刷。

“简直是让人操心的货!”

秋叶嘟囔了一声,忽然发现在滂沱大雨中驾着车的自己是多么孤单。

“这是什么事儿?”

与其说埋怨雾子,不如说对半夜三更去找女人的自己的嘲弄。

待汽车驶过惠比寿,接近广尾时,秋叶的脑中又产生新的不安。

“弄不好,雾子会不会倒在公寓里?”

平时雾子外出特别引人注目,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跟她打招呼,一直盯梢盯到公寓附近,再上楼强行推销什么商品。雾子一时疏忽大意,被他们闯进门来施以非礼。难以想象的遭遇,说不定已经发生了。

如果遇上这样糟糕的事,那该怎么办?

这对雾子无疑是生死攸关的事,对秋叶来说,也是左右一生的巨大事件。

此刻开门进去,秋叶是第一个发现者,而且还拿着房门钥匙,首先会被怀疑。说明情况后会究明真相,自己是雾子的情侣。把前后经纬说清,那报纸、杂志说不定会大登特登,闹得满城风雨。

“可不能马马虎虎进她的屋子……”

一阵感到胆怯。不一会儿在雨中看到了雾子的公寓。他把车停在门口,向电梯口走去,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

这才能证明自己是真正爱她……

放心不下冒雨赶来,如果不承认自己的诚意,那也太没良心了。

传达室的窗帘拉上了,电梯口周围没有人影。秋叶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上了7楼,走廊上寂静无声。秋叶走到右侧最里首的房门前。

一个半月前,雾子去纽约时,秋叶曾单独来过这儿。或许因为是深夜,精神有些紧张。

秋叶朝四周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人,按了一下门铃。以前先听得有人答应,接着雾子就来开门。常常不问是谁,门就开了。秋叶曾经叮嘱过她:“往后得问清楚是谁再开门。”

“没事儿,我从门镜早就看清了。”

有时秋叶用手指从门外把门镜堵上,雾子就不知所措了。

从今夜的状况来看,她确实不在家。

秋叶又按了几下门铃,依然没有人答应,这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进了门便是起居室,秋叶再往里进,一下子不禁喊出声来。

“呃——”

只见雾子坐在靠里首的沙发上。在这一瞬间,秋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20分钟前,打电话来确实没人接他才赶来的。按了两次门铃,无人答应,方才自己开门进来,没想到雾子却坐在沙发上。

“怎么啦?”

秋叶吃惊之余,不禁喊了起来。没想到雾子反

问道:

“您怎么啦?”

从雾子的角度来说,事前没有联络,深更半夜突然闯进屋来的秋叶才是不可思议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不久……”

雾子穿着长裙子和毛衣,那是外出刚回来的装束。

“傍晚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

“……”

秋叶用手帕擦了擦淋湿了的头发。

“你上哪儿去了?”

雾子不作回答,朝水龙头走去。餐桌上放着刚开始煮的咖啡壶。

“你不是4点钟出去的吗?”

雾子依然不作回答,把咖啡杯和汤匙放到餐桌上。

最近流行大领口的女衫,都能扯到肩口,雾子穿上这衣服后显得格外艳丽。

“为什么不打电话来?”

秋叶又一次问道。雾子的脸不冲着他答道:

“我又不是孩子,什么事情都得打电话给你。对不?”

“什么?”秋叶说到一半,把话咽下去了。秋叶想发作,一想又不是来吵架的,便抑制了愤怒,说道:“可是,过去你一直是来电话的。”

“……”

“下着这么大的雨,过了11点还不回来,怎能让我放心,是不是?”

雾子端着一杯牛奶咖啡,回到沙发上坐下。

“和谁在一起。”

“熟人呗!”

“这我知道。”

“前些日子来采访过的杂志社的记者。”

雾子伸手把咖啡杯放在小茶几上,秋叶发现她的手指涂的是绿色指甲油。说实话,秋叶对雾子近来的装束、发型很不喜欢。

以前雾子总是穿白衬衣、紧身裙,或穿套装,整个形象温柔、大方,发型也是普通的披肩发。可是从美国回来后突然改变了装束,穿起超短裙、五颜六色的毛衣。雾子自以为时髦,可是秋叶以为那是邋遢,像个“洋讨饭的”。

头发剪短些并不难看,可是前额用发胶固定住,成了一撮鬈毛,活像个卖艺人。秋叶看不下去,曾经提醒过她:

“赶时髦等于宣布自己内心生活太贫乏了。”

雾子听了默不作声,是不是听明白了不得而知,但没有改正的意思。其实雾子在店里也不穿奇装异服。高级“安蒂克”非常注意整个形象,不能穿T恤衫、短裙,总是穿一套正经八百的套装。下了班则是另一回事,预备好替换的衣服,下班时在试衣间里换上。

从美国回来,起初还怕秋叶看不惯,近来则肆无忌惮地穿起各色各样的奇装异服。秋叶认为这是刚从美国回来的一时现象,不便多嘴多舌。可是涂绿色指甲油还是第一次发现。

“这算什么?”

秋叶指了指她的手,雾子则慢吞吞地伸过手来。

“为什么涂这样的颜色?”

“近来什么颜色都有。”

“手指甲不是随便乱涂的地方。”

挺白的手,涂上绿色的指甲油,好像中了毒似的,真难以接受。

“涂上这种颜色到处转悠吗?”

“……”

“杂志社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曾经写过文章介绍我的‘安蒂克’。”

最近雾子的交际范围比以前广多了。

今夜交往的杂志社的记者确实是以介绍“安蒂克秋”为契机认识的。

“慢慢地我们的店将成为东京第一流的。”

半月前,雾子将那本刊载介绍“安蒂克秋”的文章给秋叶看过。

“老板也是顶尖的时髦小姐。”

还配上雾子穿着长裙子微笑的照片。在众多“安蒂克”的经营者中,雾子无疑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两家杂志要采访我。”

在杂志上广为宣传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新闻杂志出版本来是和酒吧一样,杂七杂八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时装杂志的摄影记者、采编人员都是靠女人吃饭的。他们对流行时尚特别敏感,其中很多人是浪荡公子。

秋叶十分了解新闻界,所以他对雾子和那些人接触放心不下。

“和这些人接触要适可而止。”秋叶说。

雾子立刻反驳道:“我不跟他们多来往,今天只因为有些事要商量。”

“商量事情用得着这么晚吗?已经12点了。”

“可那些人现在才开始工作。”

“他们本来是不正常的,你去迎合他们,本身就挺可笑的。”

雾子好像没听见,又像不屑一顾,转过脸去,端起了咖啡杯。

“你可不能喝酒。”

虽然没有闻到酒味,但眼圈却微微泛红。

“你喝了没有?”

“你自己看呀!”

雾子这样冷淡地回答还是第一次。

“喝酒喝到12点,也是工作吗?”

“您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雾子不作回答,拿着咖啡杯到水龙头去冲洗。秋叶瞧着她一摇一晃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你回答呀?”

“没有必要回答。”

秋叶一时气来,抓住她的肩膀。迄今为止秋叶从未对雾子施加过暴力,就是对别的女性也是彬彬有礼的。

当然年轻时并不这样,大学毕业后跟女朋友争论,甚至打过她一记耳光。

最终和那个女朋友分手。打她是因为爱她,正因为当时太年轻、太热情。与当时相比,现在老成多了。

然而秋叶对女性的爱并未减退,仔细一想,从那时起,他对女性的爱更加强烈了。表面上虽然稳重多了,那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懂得了轻重缓急,过分兴奋时,知道怎样控制自己。

雾子是自己最重要的女人,他自然不会简单地对她施以暴力。如果在年轻时,他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现在最多抓住她的肩膀。秋叶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

雾子自然更加吃惊了,毛衣的袖子被秋叶扯歪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想干什么?”

“……”

秋叶不知如何回答,眼睛盯住雾子的胸口,本来领子就大,一使劲扯,把毛衣脱下来了,秋叶瞥见她胸口雪白的肌肤,不住地眨眨眼睛。到了这一步,干脆一把抱住她。犹豫不决,形势只会越来越恶化。

雾子伸直手臂,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喊了起来。

“我不嘛……”

秋叶无路可走,两腕使劲一把抱住雾子的身子,雾子拼命抵抗。秋叶把她抱向沙发,雾子不住地摇头,往后缩,秋叶不松手,雾子突然像疯狗似的咬住秋叶的手。

“哎呀!”

秋叶一松手,雾子趁势摆脱,朝门口跑去。

对这突如其来的反抗,秋叶喘着粗气,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只见雾子盯住他看,捋了捋弄乱的头发。

一次挑战失败,秋叶扫了兴,但并无不愉快。他已无力再挑战。瞧了瞧被雾子咬过的手,左手的手腕上留下红红的齿痕。

秋叶从来也没想到过女人居然会如此粗暴。他想伸出手去让她看,“你瞧!”

这样等于宣告失败。

秋叶轻轻地甩甩手,后退一步,坐到沙发上。

雾子没理睬他,从他跟前走过,到卧室去。总之雾子咬了他一口,即转入停战状态。

吵架一旦平息,外面的雨声听得更真切了。比刚才驱车来时下得更大了。

秋叶无所事事,点燃了一支烟,雾子擦了擦脸,换上了外出的衬衣和裙子。

上哪儿去?只见她不动声色,坐在桌边开始整理文件,其中有信件、传真,还有几本杂志。

“真让我吓一跳。”

秋叶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声。他已无意再同雾子争吵,可是立刻嬉皮笑脸也办不到。

“瞧,牙齿印!”

他伸出手去企求雾子的同情,雾子只瞟了一眼,立刻扭过头去。

“不泡茶给我喝吗?”

听到秋叶的吩咐,雾子接着烧水泡茶,看来她不再反抗了。

秋叶放心了,注意她的动作。

雾子背对着他,等待水开。瞧着她那细细的柳腰和突出的小小的臀部,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会想到她能咬人?

不多一会儿,水开了。雾子把水冲进茶壶里,左手按住茶壶盖,动作还像过去一样。

雾子端着茶杯放到桌上。

“坐吧!”

秋叶竭力平静地说,雾子顺从地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双方都从兴奋中平静下来,但仍然觉得有点别扭。

“你瞧,被你咬成这样子。”

待气氛稍稍缓解后,秋叶半开玩笑地说:

“就像接过吻一样。”

秋叶手拿着茶杯,等待雾子谢罪。

只要说声“对不起,请原谅”,一切归于烟消云散。

然而,雾子耷拉着眼皮,什么话也不说。

“你回来晚一点,我并没有埋怨你。”

停战归停战,该说的话还得说。

“可是,你什么也不说,叫我怎么办?”

“……”

“即使跟记者在一起,这副打扮不像你的为人。”

“您以为我的着装不好吗?”雾子骤然抬起脸来。

“这模样像洋讨饭的,你不觉得可笑吗?”

“不管穿什么,我还是我。”

秋叶放下茶杯注视雾子的表情。

刚才低着头,此刻抬起脸来注视秋叶。

“可是……”为了缓和再度紧张的气氛,秋叶喘了口气说道:“当然,服装变了,你的为人并没有变。”

“不,您还是讨厌我的着装,说什么这样的装束像个洋讨饭的。你这不是瞧不起我吗?”

雾子说的没错,秋叶沉默了。雾子继续说道:

“穿衣,各有各的爱好,不一定非学别人不可,自己觉得合适就行。”

“这个我知道,你的脸庞多么文静、高雅,去美国前的装束最最适合于你了。”

“这是你们男人的眼光。”

“这话没错,我是男人,不过所谓时装是给人家看的,女人的装束要让男人看着舒服,那才是最最上等的。”

“那倒不见得,女人的着装不是穿给男人看的,是为自己看的。”

秋叶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了。

雾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讲起道理来,以前秋叶说什么就穿什么,不必要讲一大套理由。

“女人也有自己的爱好嘛。”

“当然,这话没错,但这里也有一个程序问题,不应该因自己的装束引起他人的不快。”

“我的着装真的这样难看吗?”

“一句话,你在我的眼里永远是个女人。”

在荧光灯下,雾子的脸盘显得有点苍白。秋叶把烟拿在手里,慢吞吞地点点头。他似乎已明白雾子想要说的话。

以前雾子总是穿有女人味的服装,现在穿着绣花的衬衣,前几天在店中穿的也是长裙子,显得高雅、文静。

然而,与其说这是雾子的爱好,还不如说是秋叶的爱好。总之,男人的希望优先于本人的希望。雾子对此有所不满,做出了反抗。

穿着男人喜好的服装,强调要有女人味,本身就够厌烦的。

近来,雾子改变了着装,有了“新潮”味,甚至连发型、涂的指甲油都变了。那是对秋叶的一种挑战,似乎在说:

“我不仅是被男人爱恋的女人,我应该还有属于自己的爱好。”

雾子的奇装异服似乎在努力表现自己。

秋叶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回想和雾子相好以来的岁月。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二十三岁,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三年了。雾子从一个顺从地接受男人爱恋的女人,变成了自立的女人。常言道:女人在二十六七岁最容易变,随着肌肤的变化,她的心情也在变。有的女人认真地考虑嫁人,有的女人则愿意自己谋生。

女人从十四五岁起开始进入青春期,那是最初的反抗期,到了二十六七岁是第二次反抗期。

“原来如此……”

秋叶下意识地点点头,喝了一口冷茶。假如雾子已进入第二次反抗期,那还是不要去惹她。对方正在激动,不知好歹去刺激她,那麻烦会更多。

“明白了吗?”雾子问道。秋叶再一次点点头。

“真的明白了吗?”雾子的目光像豹一样炯炯发亮。

“不要拿服装来决定一个人的好坏。”

雾子主张我穿什么衣服是我自己的事。这句话的背后是,“希望你理解我,别什么事都说三道四”,她的表情仍然是在向秋叶撒娇。

到了这一步,秋叶也不能不相信她。这时从阳台上传来的雨声越来越大了。谈话到此为止,秋叶也有点困了。

虽然吵了几句,秋叶仍然希望回到原来的状态。他掐灭了烟头走向厕所。他在镜子面前照照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太没有大男人样了。回到起居室,雾子仍坐在桌子跟前,陷入了沉思。

秋叶站着不动,背对着她说道:

“已经12点半了。”

来到时还不到12点,已经30分钟过去了。

“休息吧!”

“……”

“喂,睡觉吧!”

催了一声,雾子不作回答,再催第二次,雾子坐着不动,问道:

“为什么非睡觉不可?”

12点半了,躺下睡觉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呢?

“你说为什么?”秋叶反问道。

雾子吃吃地一笑,站起身来,重手重脚地把桌上的茶具收拾到水池子里。

“深更半夜催你睡觉,还觉得可笑吗?”

刚刚平静下去的情绪又回来了。这岂不是嘲笑别人不拿自己当回事吗?

“你干脆说实话,可笑就可笑呗。”

“您啊,除了和我睡觉,还有别的要求吗?”

“不对。”

“您呀,只把我当作女人,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你这傻瓜……”话说到一半,秋叶咽回去了。看来,雾子在努力表现自己,不要把我当作被你拥抱的女人,我可以自立。

然而,到了深夜12点半,男女两人单独待在房间里,什么意志啊、自立啊都是多余的。

累了就睡,这还用说吗?躺下后要求做爱这也是很自然的,用得着说什么理由吗?

秋叶重新坐到沙发上,叹了口气。

雾子为什么凡事都要讲道理?从装束到做爱都要讲理由,都要表现自己,活得累不累?

那个高高兴兴吃酱鲐鱼的雾子到哪儿去了呢?秋叶陷入忧郁,抱住了头。

两人隔着桌子对坐,一句话也没有。秋叶一只手拿着烟,雾子耷拉下眼皮注视自己涂绿的手指甲。

秋叶忽然想起以前在电影中也出现过这样的镜头。

处在爱的危急状态的一对情侣默默地对坐,互相反思,一时又不知关键在哪里。女方对男方十分反感,男方心里着急,然而还不想撒手,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

看到这镜头时当时觉得这两人活得挺潇洒,此刻到了自己头上,就不那么潇洒和风流了。

雾子最近的变化,仅仅出于她个人意志,还是有其他因素?在纽约见到美国各种各样的所谓的“女强人”,受了点刺激,这也无可非议,但仅仅是这些吗?

难道雾子背后还有人在煽动她吗?

是男的,还是女的?

想到这里,秋叶再也沉不住气了。

如果背后有人煽动,那肯定是男人。此人挑拨雾子和自己分手,给她出种种馊主意。

“莫非……”秋叶刚想张开口,立刻打住。此刻质问她,如果确有其事,并不会改善两人的关系。为了这事争吵,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更加恶化,不如静静观察。

再说自己到了这把年纪,为一个未见过面的陌生男人和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女人吵架,太不像话了。

秋叶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终于忍住了。然而,雾子好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什么话,您说吧!”

“不……”

顿了一下,秋叶180度转弯,说了一句:

“看来今夜还是回去吧!”

话一说出口,秋叶吃了一惊,其实心里想的不是这个。他在等待雾子说“这么晚了,在这儿住下吧!”

表面上逞强,心里却等待雾子挽留他。

“怎么办?”秋叶又叮问了一句。

雾子点点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大雨中驾着车,秋叶不禁对自己生起气来,为什么不在雾子的房间里住下……该说:“我累了,休息吧!”“快给我铺床!”这公寓是自己出的房租,还照顾这女人的生活,有什么可客气的?

雾子今晚的表现只能说是反常,并没有说“你回去!”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意思就是住下也可以嘛。

最终秋叶选择回家,那是到了最后关头,自己做个姿态,留有余地而已。没说:“你如无意,我就回去。”秋叶一开始想摆摆架子,一看苗头不对,赶紧收场。

“做了一件傻事……”

挡风玻璃上还是雨蒙蒙一片,雨越下越大,比一小时前来时更大了。瞅着这摇来晃去的刮水器,心里觉得挺惨。

“以后可不能这样乱来……”

过去,到了类似这样的时刻,最后还是去抱住女人,从来没有中途泄气、打退堂鼓。总之男女之间的关系,只要一搂住她,骂也罢,恨也罢,一关灯,到了天明一切均烟消云散,有说有笑,昨夜的争吵就像做场梦一样。

表面上话不投机,只要一碰她的身子,她就会理解。说些无用的话,不如直接接触身子来得快,任何方式都不如“肉体语言”管用。

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一方面还有点抹不开,另一方面想即使回来也不会有事,此刻像饿兽一样向她求爱,不如在双方的精神状态较好时再求她。反正手里拿着她的房门钥匙,随时都可以去,着什么急呀。今夜还留着尾巴,虽不至于因此关系破裂,但总是留下了鸿沟。

这不过是小小的伤痕,充其量像肚脐眼这样大。

“振作起来……”秋叶自己激励自己,在大雨滂沱中回了家。

到家正好午夜1点钟。

昌代已经回自己屋里睡了。

秋叶上了楼上的书房,临走时急匆匆的,连台灯也没关。

从今天傍晚开始去寻找雾子,几小时过去了,什么活也没干。

此刻也不想干,秋叶坐到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又想起了雾子的事。

这时雾子睡了吗?还是瞅着自己的绿指甲喝

咖啡?他想打个电话去,但此刻气还未消,提不起精神。没皮没脸的,打什么电话?

秋叶自言自语,继续抽烟,但心里还是沉不住气。

秋叶坐在台灯下,托着下巴想起了史子。

深更半夜下着大雨,她已经睡了吧?

秋叶朦胧地想了想,便想给史子打电话。

史子喜欢熬夜,是个“夜猫子”。即使睡下了也会起来接电话。两人亲密的时候,即使在深夜,她也不会埋怨,高高兴兴地和你聊天。

今夜想起了史子,原因是受了雾子的冷落。无意中和雾子发生了冲突,激起了对史子的思念。

秋叶拿起话筒,放下,又拿起来拨了史子家的电话号码。轻轻的呼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了几下,话筒里传来了史子平静的声音。

“喂,喂……”

听着史子温柔的声音,秋叶的心情舒畅了。

自从在“安蒂克秋”附近碰见史子以来,已经给她打过多次电话。

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之后,就邀请史子吃饭,史子只应了一声:“那好,找个时间吧。”再想说些具体的事,就被她巧妙地扯开了。

尽管如此,史子对他并不冷淡。对秋叶的话,她适当地附和,谈得还算投机。

这一个月来,由于工作和雾子的事,没给史子打电话。史子也没有主动打过来。

“都这么晚了,您怎么啦?”

深夜打电话,史子自然会吃一惊。

“对不起,没什么事儿,只是工作有点累了。”

“这么晚还在工作,真了不得。”

因为跟雾子争吵,觉得史子的声音特别温柔。

“我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

史子失声笑了,声音不太清楚。

“你没拒绝我,真太好了。”

“您今天怎么啦?”

“没怎么。”

“好像没精神,不像您平时的为人。”

秋叶当然不敢说,刚和“她”吵了架,心里孤独。

“说不出什么理由,总之上了年纪了。”

“别说那样泄气的话。”

秋叶忽然矫情十足,堂堂男子汉多么可笑,不过即使将弱点暴露给史子也没关系。

“近来,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虚无主义思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太不可思议了,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正当年,工作有了相当的成就,在社会上很吃得开。”

“不,到了这把年纪是不会受欢迎的,充其量不过是个小丑。”秋叶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下次找个时间慢慢跟你聊聊。”

“好啊!”

秋叶一时没回过神来,反问道:

“真的?”

“我怎么都行,下个月抽个时间吧。”

“到时候你就溜了。”

“女人有女人的特殊情况嘛。”

“那好,我等着。”

秋叶顿时感到眼前一片光明,说话声音也高扬了。

漫长的梅雨天终于过去了,明媚的夏日来到东京。然而秋叶的心情并不像夏日那样明朗。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他和雾子还没和好,自从雨夜和她发生口角以来,两人的关系还不太融洽。

俗话说:“下了雨地面就结实了”。这一回雨倒是下了,不过还是“很松散”。

但也并不因此和雾子吵起来没完没了,互相憎恨。

秋叶还像过去一样和她一起吃饭、聊天。高了兴便在雾子房间里住下,当然也免不了做爱。但总觉得和以往不同,具体是什么,一时也说不清。雾子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这是真的。比如说,两人在房间里,雾子的表情一点没有活力。过去见了面,雾子主动向秋叶汇报店里经营状况,谈谈朋友们的琐事,今天发生了什么,独自有说有笑。

“亲爱的,您听听,这事儿够‘酷’的吧!”直到秋叶点头,她才满足。

最近已看不到她那活泼的影子。秋叶主动和她聊天,她勉强地随声附和,点点头而已。

这样消极的态度,在做爱时也没有变。

在秋叶需求她时,雾子既不主动,也不反对,像应付公事似的脱掉衣服。秋叶耐心地爱抚她,总是让她先达到高潮。

即使在这一瞬间,前后也有微妙的不同。例如,过去做爱前开开玩笑,有时说声“你这个人真浑!”共同进入高潮。做爱后为了追求余韵,雾子主动紧紧搂住秋叶不撒手。

然而现在做完爱后就撒开手,不像过去那样撒撒娇,开开玩笑。

最最重要的做爱尚且如此,日常生活就更甭说了,自然是别别扭扭的。

最近常使秋叶生气的是,忘了给秋叶录电视节目。

星期日,秋叶格外忙碌,倒并不是为了工作。从早晨起有围棋、象棋、高尔夫球、文献片,这些都是秋叶爱看的电视节目。再加上美术讲座、访谈,这一天里排得满满的。秋叶没有时间全部看完,只好让雾子先录下来。

最最想看的是围棋,一般先录下相,晚上在雾子家里看。

雾子过去从来没有忘记星期天录像的事情。

梅雨过后第一个星期,秋叶因事外出,没看到节目。晚上,打算回到雾子的公寓再看,没想到雾子没给录下来。

秋叶打开电视机和录像,转了好几个频道,没找到,只得戴上老花镜仔细查看。屏幕上出现一个主持人在说笑话的场面。

“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错了?”秋叶问道。

雾子歪脑袋,“怎么回事,难道录错了?”

“喂,喂,上一次也只录了一半。”

上星期天晚了30分钟,只看了后半部。

“星期天你整天都在家,这么一点小事都记不住吗?”

这录像机也是雾子开店以后一心想要才买的。

一开始,雾子很高兴,总是按照秋叶的要求准时录下。近来,突然出现了差错。

“你得认真一点啊!”

“这么想看,在家看得了。”

雾子霍地站起身,走到阳台去看盆景了。

秋叶瞅着她的背影,一肚子气。

这当口,应该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可是弄不好,又会重演雨夜那幕活剧。以前,即使小小争吵,立刻会和好,最近总是拖着长长的尾巴。双方心理都受影响。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不值得吵架。不过此刻雾子的态度也太骄横了。明明是她的错,说声对不起不就完事了吗?

“还不做晚饭吗?”秋叶问道。雾子也不转过身来,背对着他。

“到外面去吃不好吗?”

“我不是说过,让你准备好饭。”

“我没有食欲。”

秋叶想,你没有食欲,可是我的肚子饿了。

“那就算了。”

说罢,秋叶走出了房间。

离家时秋叶对昌代说不用准备饭了。现在回家去,也没有饭吃。没法子,秋叶只有到附近的寿司铺吃四喜饭团。

吃完饭,他本想就此回家睡觉,可是这样做就像吃了败仗的狗,太寒碜了。于是他重又回到雾子的公寓。

雾子知道自己做错了,一见秋叶进门就招呼他,“您回来了”。但视线没离开放在膝头的时装杂志。

秋叶走进卧室,脱掉西装,换上睡衣。

以前,秋叶换装时,雾子立刻将睡衣拿来伺候他,最近装看不见。

过去秋叶脱下的西装,她立刻拿衣架挂好,今天接过衣服则有些懒散。

“你不舒服吗?”

听得秋叶问她,雾子叠着裤子,摇摇头。

“没什么。”

“瞧你懒洋洋的样子……”

本想挖苦她一番,但仔细一瞧,她下巴尖了,比以前瘦多了。

“可能是天气突然变热了的缘故。”

说着,雾子从厨房里端来啤酒和拌黄瓜,好像要喝一杯,与秋叶讲和。可是雾子依然坐在桌子跟前看杂志。

星期日晚上,和如此美貌的女人对饮,从别人看来,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场面。谁想到此刻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少顷,11时的体育新闻播完后,秋叶伸了伸懒腰,打起哈欠来。

“休息吧!”

雾子默不作声,到隔壁去铺床。还是不多说话,但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秋叶只得躺下,这样的状态不可能马上入睡,拿起一本周刊杂志翻翻。过了30分钟,雾子还是不动,秋叶隔着门喊她:

“还不睡吗?已经不早了,该休息了。”

雾子答应了一声,拿着毛巾去了浴室。10分钟后,拉开拉门,闪身进来。

秋叶回头一看,壁灯已熄灭了。雾子在屋角里脱衣服,待她穿上睡衣,秋叶掀开被角,“快进来吧”。雾子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慢慢地凑近来。

今天秋叶一开始就打算住下,上次雨夜发生小小的纠纷,秋叶一气之下回了家,一晚上心情也平静不下来。这样的一幕不能重演了。即使有小小的摩擦,只要上了床,一接触到肌肤,一切迎刃而解。

秋叶睁着眼在黑暗中等待雾子钻进被窝,过去,这样的安排非常自然,今夜发生口角后,有点儿紧张。雾子也一样,动作比过去慢多了,悄悄地掀开被角,钻进了被窝。

右腿先上床,接着左腿,上半身,一步一步往里进,秋叶伸过手去。

“来,靠近点!”

秋叶一把抱住她,雾子背过脸去,秋叶没去管她,依然搂住她不放,雾子则往后缩。

“求您了。”

雾子往后缩了一下,像虾米似的弓起了腰。

“怎么啦?”

“今天就这样睡吧……”

“这样……什么意思?”

秋叶考虑到或许她身体不适。上星期时她摇摇头说:“来了例假。”

一星期过去了,例假也该结束了。

“有什么不适吗?”

“……”

“不舒服的话,实话实说嘛。”

“没有。”

“今天你似乎没有劲头……”

秋叶自然不是追问她,如果不是身体上的原因,而是感情问题,那男方只能举手投降。

然而,今夜不能就此罢休,应该说明是什么理由啊!秋叶仰卧在床上,忽然电话铃响了。夜深人静的卧室中,电话铃响个不停。

雾子家的电话在起居室里,虽然隔着隔扇,仍然听得很清晰。

“喂……”秋叶瞥了一下躺在身旁的雾子,“电话铃响了。”

有人打电话给雾子,秋叶从来没有接过。虽然他有房门钥匙,也常住在这儿,但表面上雾子还是单身女子。

男人接电话,会给她添麻烦,反而不好处理。秋叶从来不越雷池一步。

尽管电话铃响个不停,雾子则不想动,把被子捂得紧紧的。

“喂,去接电话!”

“没事儿,不用接。”

“可是……”

半夜三更打电话来,说不定是个男的,这种陌生男人不是打公用电话就是借酒吧的电话打。

“不接行吗?”

“我不想起来。”

对方或许喝醉了酒,想听听雾子的声音,眼瞪瞪地握着听筒不放。

可是这个女人此刻和自己上了床。

秋叶想,你打你的电话,我搂着心爱的女人。他心安理得,觉得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太可怜了。

“喂!快去接呀!”

“……”

“你去把电话挂断得了。”

雾子不听,一转身背过脸去,用被单把头蒙了起来,坚决不接电话。秋叶数着,电话铃一共响了14次。多么执着的男人,真有耐心。秋叶正要起身去接,电话铃不响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

看来,对方还不死心。

这一回才响了5下。

电话铃响过后,屋子里似乎更加寂静了。

秋叶叹了口气,只见雾子还蒙着头。

“没事了。”

秋叶伸出胳臂,从后面搭在雾子的肩膀上。

雾子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心里是不是还挂着打电话来的男人?

秋叶觉得挺可笑,凑近身去,雾子则往后缩,快缩到床边上了。

“喂,喂……”

雾子不理睬他。刚才打电话来的男人说不定是她的情人,雾子或许猜到是谁打来的,故意不去接。

秋叶缩回手,陷入了沉思。

今晚上床快12点了,雾子还没睡,坐在起居室里,说不定正在等电话。

过了12点,见仍不来电话,只得上床,但心里仍然想着这件事。雾子拒绝和秋叶做爱,也许是怕有人来电话。

如果真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打电话给她,她该起来去挂断,或者吩咐秋叶去接。

秋叶在身旁,她不能跟“野男人”畅所欲言。也可能她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另外有男人。

想接的电话都不能去接,该有多么别扭,焦急和悲哀可想而知,难怪她蒙着被子,或许在偷偷地掉泪。

“原来是这样……”

秋叶在黑夜中点点头,仔细一想这事情很简单。毋庸置疑,自己是主角,心满意足,有什么可抱怨的。

“难道自己是个老好人?”

对方已进逼到头上,自己还麻木不仁,自己也太可怜了。

在深夜的卧室里,一对男女盖着一床被子,一伸手,就能接触到对方的肉体。

可是男的仰卧着,女的背对着他,纹丝不动,这算什么关系?

灯关了,屋子里漆黑一团,两人都屏住呼吸,睁着眼睛,这算一种什么样的氛围?

突然,从阳台上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向着麻布方向去了。

救护车过去后,屋子里又回到寂静。秋叶转过身,轻轻地问道:

“跟你说句话,行不行?”

话一出口,秋叶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应该更自然些,但心里还是紧张。

顿了一下,秋叶待心情稍见平静后,又问道:

“你是不是另外有人?”

雾子肩膀抖动了一下,不作回答。

“我并不怀疑你……”

“……”

“到底有没有,你跟我说实话。”

秋叶觉得自己似乎成了戏剧的主人公,在这个场面,只能抑制自己感情,装作一个通情达理的男人。

“不用顾虑嘛……”

秋叶还在演戏,到了这一步,他非要将其中的奥妙弄清楚不可。

“你说话呀!”

秋叶苦口婆心让她说真话,实际上他又害怕听到雾子的回答。

如果她说有啊,那该怎么办?

一边在问到底有没有,他期待的回答是没有。如果是另外一种答案,秋叶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

然而,雾子默不作声,依然保持沉默。

秋叶渐渐感到气促憋闷,不回答,证明她没有其他男人。既然没有,应该立即否认。既不承认,也不否定,证明她还是有别的男人。

“为什么不回答我?”

秋叶发现在黑夜里有动静,定睛一看,雾子的肩膀在微微抖动。她好像在哭泣,这下秋叶觉得自己太残酷了。

深更半夜,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被男人追问有没有别的男人。她已无退路,只能缩着身子在被窝里哭泣。

对一个无言的女人,仅凭自己的妄想责备她,这也太过分了吧。然而到了这一步即使残酷了点,也不能就此罢休。

如果对目前的暧昧状态视而不见,那么不愉快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

雾子从纽约归来至今一直有隔阂,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为此,此刻必须了解雾子真正的心情。

“我不是生你的气。”

秋叶凝视着黑暗中的某一点继续问道,如果此刻失去了自制力,那事态会越来越麻烦,老谋深算的中年人必须温和地堂堂正正地提出问题。

“我只是想了解你的真心。”

“……”

“看来,你还是另有新欢。”

突然,雾子使劲地摇摇头。

“没有!”

雾子激动的声音不禁使秋叶大吃一惊。他慢慢地点点头。

“可是,你的表现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从前,从来没有人深更半夜给你打电话。”

“……”

“刚才的电话是不是相好的男人打来的?”

“不对。”

“那么为什么不去接?不好意思去接,是不是?”

“您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接?”雾子反问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是猜测。”

秋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还是问,“那么为什么不接?”

“我不想接就不接呗。”

“就这些?”

“这还不行吗?”

道理只有一个,男人和女人就不一样。

当男人被责问时,男人总爱说道理。

“你和‘她’见面了吧?”女人责问男人。

“这时间我正和朋友喝着,不信,有酒店的火柴为证。”

男人总是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不在现场。

当女人被责问时,绝对不会说道理、找借口,肯定是坚决否认“没有的事”。再问下去就说,“你怎么还不相信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如果“不在现场”一旦被戳穿,那就会全线崩溃,最后无法收拾。与此相比,“你不相信我吗?”说罢便哭鼻子。因为本来不需要什么不在现场的证明,也不用担心戳穿,信不信由你。

男女之间因嫉妒而争吵,其根本的要求无非是和解。一方面责问对方,一方面去确信事实并非如此。

在这种场合,与其费嘴舌辩解,不如说一声“你不相信我吗?”有说服力,往后信不信由你。

一般男人的心比较宽,一见到女人哭鼻子便相信绝不是撒谎。

此刻秋叶的心情与此相似。

近来,雾子的态度让人猜不透,十之八九以为她另有新欢。

然而,她宣布“不对”“不想接就不接呗”,说着就哭了起来。秋叶开始觉得自己确实搞错了,本来他的愿望就是证明不是事实。

“那么,你真的没有相好咯。”在黑暗中秋叶又一次问道:“那我相信你?”

“……”

“没错?”

雾子背对着他,轻轻地点点头。

“明白了。”

秋叶相信雾子说的话。疑心生暗鬼,怀疑起来,何日是个头?再怀疑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好吧,休息吧!”

秋叶虽然有所不满,但并不想放弃雾子,争执到此为止。秋叶宽慰着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