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握过宝如的手语重心肠:“劝明德回家。天家本是一体他们兄弟也皆是好孩子。明德可以参加会试但他必须回到王府你们皆在我眼前也让我晚来不必操儿女好不好?”
宝如依旧犹豫不绝。她在那里都无所谓可有一个死了的季明义摆在中间,李代瑁和季明德的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还有个李少源随时跟季明德急赤红脸,再有尹玉卿,若她回到荣亲王府冷嘲热讽口水先要将她给淹没。
宝如还未吐出心中担心来,老太妃笑道:“常言说的好不是冤家不聚头玉卿和少源两个虽打小儿不对付但如今俩人相处的很好。你和少源便有旧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少源也说了,从此之后他称你一声二嫂,绝不再提旧事。”
见宝如依旧犹豫老太妃握着她的手道:“劝明德回家让他们父子卸下心防。若他回家,你是府中长媳,这些事,就该由长媳来做,明白否?”
原本,宝如就是预备给荣亲王府做世子妃的,现在做不得世子妃,却变成了长媳。她犹豫片刻,受不了老太妃殷切期盼着的目光,努力点了点头,却依旧忧心忡忡。
同一时间,荣亲王府外书房。
进出皆是清一色的男仆,李代瑁穿着件本黑白衽的道袍,僧坐在胡床上,见季明德进来,瘦到深凹的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他,指了指胡床边的竹椅道:“坐!”
临近五月,天已渐热。
季明德双手搭膝,坐到了竹椅上。
李代瑁道:“今年除夕祭天,我会将你的名字列入宗亲之列,你将是我的庶长子,按例,往后少源要称你一声大哥。”
季明德着:“在我之上,还有大哥。”
李代瑁深深点头:“明义,我也会一同报备。”
俩父子于是同时沉默。
良久,李代瑁又道:“只要你们肯回来,我亲自为赵放父子正名,平反他们的冤案。从此之后,宝如将不是罪女之身。我也会请皇上赐她县主之名,让她哥嫂能正大光明回到长安,从此,不必再受追杀之苦。”
季明德眉头轻簇,忽而牵唇一笑:“若是我们不肯了?”
李代瑁亦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笑,相貌肖似的两父子,看着颇为诡异。
“本王将继续追杀赵宝松一家,也会从此收回保护宝如的成命,任由太后和齐国公去追逐,逼迫,从宝如手中讨那份血谕。你或者有三头六臂,但没有我的保护,宝如在长安城活不过三天。”李代瑁胸有成竹,冷冷盯着儿子。
季明德亦是同样的表情,回盯着他,答应的倒是很轻易:“若王爷盛情相邀,我们夫妻便入你们王府。可季某永远不会叫您做爹,也不会承认您是我的父亲。
宝如要住最好的院子,府中诸人也不能给她一丝一毫的气受。至于王爷您……”
他笑出一口白牙来:“于季某来说,杀我大哥季明义的人,永远是我的仇人,但凡我能力所及,早晚有一日要杀了他。养虎于侧,只要王爷不介意就好。”
这意思是,要杀亲爹?
李代瑁本在饮茶,猛然呛了一口,一个小厮跑了过来,替他拍着背。
望着季明德远去的背影,李代瑁吩咐小厮:“去后院给王妃传个话,把盛禧堂后面,上东阁山脚下那海棠馆收拾出来,给大少爷夫妻住。”
小厮应声离去。
李代瑁也不知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今生要受这样的折磨,脑袋昏昏沉沉,忽而瞥见进来个年方二八,娇姿楚楚的小姑娘捧着茶杯正在往里张望,细看之下面容有七分的肖似太后白凤,冷冷问道:“又是王妃派你来的?”
这恰是王妃一直力荐要给李代瑁做通房的绾桃,她将一盅燕窝摆在茶桌上,敛了一礼道:“王妃说,外书房皆是小厮,毕竟不比丫头们善伺候,您又身子不好,吩咐奴婢来外书房伺候着。”
李代瑁一手拎起燕窝盅子,掂在手中笑了笑,四十岁的摄政王,文雅风流,俊俦无双,却每每被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王妃气到吐血,一把将盅子砸至门外,怒喝道:“滚!”
从外书房出来,季明德便迎上李少源,他大约一直在外等他。
如今便是兄弟了。
李少源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外院照壁处,低低叫了声:“二哥!”
他一脸臣服,红衣白肤,笑的克制而又内敛,与红着眼睛在白马寺杀他的时候,判若两人。
季明德唔了一声,一笑:“往后你二嫂入府,还得你多照应。”
李少源伸出背在后面的手,递过一只油纸兜。季明德接了过来,里面是一枚枚拇指大的樱桃,胀红饱满,鲜艳欲滴,咕噜噜的滚着。
“二嫂喜欢吃这个,如今市面上大约还没有,这是南诏贡来的,拿去给她吃。”
季明德心中格外不舒服,一个恨不能弄死一个,但又还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父子兄弟,普天之下,也再难找到他和李代瑁,还有李少源这样三个人了。
一把合上油纸包,季明德笑了笑:“难为你想的周到。”
宝如不想要孩子的心理,季明德上辈子不能理解,当然,上辈子至死,他也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看她初怀孕后总闷闷不乐,心中还颇有些气恼。
一厢情愿,总觉得自己顶着大房所有的压力,她就该理解自己,真心相托。
可她不但不与他真心相待,有两次,甚至叫杨氏抓到她从很高的墙上往下跳,险险摔折腿。还曾撞见她偷吃生了毛的豆腐,拉肚子拉到天昏地暗。
那分明是想要弄掉孩子的。为着那个,杨氏刀子样的嘴,上辈子骂她骂的可不少。一边好食好饭待着,祖宗一样,一边喋喋不休骂着,将她骂成一只炸着毛的猫,随时竖着耳朵。
直到上辈子临死的时候,她托付那份血谕给他,季明德才知道她身后牵着多少惊心动魄。小季棠自从有孕那一日起,其实她就没有想过要生出来。
这辈子,虽说情势变了,但危险依旧在,所以她不愿意怀孕,也下意识排斥床事,这个季明德能理解,偏又劝不得她。
上辈子他总共也就跟她有过三回,她便怀孕了。这辈子在一起的次数,满打满算,十个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孩子可以不生,事却不能不办。
季明德觉得凭借这兜樱桃,大约可以哄着宝如让他今晚再开一回荤。
他一把兜起樱桃,拦过李少源的肩,低声问道:“公孙大娘果真在庐州?”
那天在洛阳别院的地道,李少源骗宝如,说舞剑圣手公孙大娘在庐州,季明德听在耳中,以此而断,觉得他是想带宝如私奔的。毕竟宝如小时候,可是梦想要做个仗剑而行的江湖儿女呢。
李少源盯着季明德压在自己肩膀上那只手,外表秀致,翻过来一层粗茧,恰似他这个人,让人极度不适,又厌恶。他微微点了点头:“在!”
季明德望着不远处持挎刀不停巡走的侍卫,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李少源肩,拍的他整个人前仰后合。
“既是兄弟,咱们说句交心的话。若是你二嫂入府,二哥第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小子。”这流氓,酒窝深深,与李代瑁形肖,可李代瑁笑起来,一脸正义,他却一脸狰狞。
李少源一双秀目,冷眸:“二哥说哪去了,我有妻子,也有家室。你便怀疑我,也不该怀疑二嫂的人品。”
季明德再笑:“这就对了。须知若你敢有那种心思,扒皮抽筋,那是你二哥的拿手活儿。”
望着季明德离去的背影呆站了片刻,李少源离开外书房,自左侧一条斜径穿过,纵步上台阶,于一曲螭弯阑的楼梯上穿过,各色绿植如茵簇拥着高高一幢小楼。这便是他的上东阁。
他手中一封信,进门便深吸一口气,将它自信封中抽了出来。
“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情我便休。春华竞芳,五色凌素……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李少源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是宝如的字。便宝如来认,这也是她的字,无法否认。
当初他恰是因为看到这份信之下不曾防备,叫那信差能够得手。
对灯看了许久,李少源忽而唤道:“灵光,打盆水来!”
不一会儿,灵光端了满满一笔洗的水进来。
李少源将信纸平平铺在水面上,低眉下一双秀致的眸子,轻敛息,紧紧盯着水面上漂浮的纸。录光在旁大气也不敢出,悄声问道:“爷,您这是做什么?”
片刻,李少源取了两枚茶夹,轻轻将信纸摊平在桌上,小心翼翼,屏息轻剥,原本不过一张信纸,随着他一双手的折剥,竟分成了好几块。
灵光明白了:“爷,这封信,怕是有人拿当年宝如姑娘习字时所写的稿子凑成的,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有写过这份信,对不对?”
李少源单独拈块一块,上面恰是那段卓文君的《决别书》: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这封信所用的纸,是夹宣,夹宣是宣纸中最厚的一种,若手法好的人,是可以将它生生撕成上下两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