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岸南这天晚上去了办公室找韩军,韩钰并不在,似乎被他捆绑起来丢在公寓里有专人在照看,防止她去找裴岸南胡闹,韩军对于裴岸南这个人,有一些猜忌,他总觉得裴岸南不像普通的混混儿,不管他如何低调,都存在了几分刻意,那股气场是无法磨灭的,但他不说,韩军也没办法深入询问,毕竟这条道上很忌讳翻人旧账。
裴岸南站在桌子前,垂眸看着在喝白兰地的韩军,韩军将杯子缓慢放下,指了指对面沙发,裴岸南没有坐,而是对他非常干脆说,“我要离开这里,回我来的地方。”
韩军蹙了蹙眉,“给我个理由。”
“我要去办一件必须办的事。”
韩军语气有些不耐和生冷,“我这里不是车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虽然我们没有签下合同,但你在我场子里做事,连一年都没有,我看你身手好人也非常规矩,我破格给你不少特权,但你小麻烦没有,来一个就是我没办法答应的大麻烦,你是不是也太过了。”
除了蒋华东和金爷,还从没有人对裴岸南用这样不怕死的语气来说话,裴岸南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语气也有些发冷,“我想走,谁都留不住。我在场子做事这段时间,给你省了多少麻烦你清楚,我拿的只是很少一部分,我认为我有资格提出任何要求。”
韩军听了裴岸南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明白他是非走不可,韩军双手搭在沙发椅背的边缘,微微仰起头说,“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放你走,我这个人也很干脆。”
裴岸南没说话,韩军眯着眼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你曾经在南三角混过吗。”
裴岸南和他四目相视,“是。”
韩军身子一僵,“你姓什么?”
“裴。”
韩军蹭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你是裴岸南?”
裴岸南笑了笑,“这是第三个问题了。恕我不再回答,知道少对你有好处,我记得我第一次在场子内见你就说过这句话。”
韩军紧紧握着拳头,他身上有些冷汗冒出,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和曾经与蒋华东一起把南三角那样藏龙卧虎血之地搅得血雨腥风的裴岸南在一起共事,而且还打了他一下,韩军有些庆幸裴岸南不曾和他计较,否则自己这条命,不死也残。
裴岸南大步走到门口,他握住扶手拉开,刚迈出去一只脚,忽然身后韩军说,“南哥,谢您不和我计较。我不懂事,您多原谅。您在我这里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讲,场子只有过一个阿南,谁也没见过裴岸南。”
裴岸南步子仅仅顿了一下,便离开了。
剩下那扇门微微摇晃,嘎吱作响。
裴岸南次日深夜离开了槟城,他不能坐飞机和火车,他只能选择乘坐韩军亲自派来的心腹开货物船摸黑偷渡,现在到处都是对他的暗中搜捕,他不愿在最后关头冒险,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但他会利用最后这几天,为蒋华东斩草除根,报答他当初解救自己脱离金爷的恩情。
这十五年风光生活,都是蒋华东给他的,裴岸南在金爷覆灭的当初,就该是一个被牵连的阶下囚,他手上血债太多,在很多人眼中,他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和金爷并无任何区别,相反,他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古惑仔。
这十五年岁月是偷来的,是蒋华东用尽一切保住的。
真正的裴岸南,早该在二十五岁那年就挫骨扬灰。
那么谁给他续的命,裴岸南就还给谁,他不愿再留任何遗憾,也不愿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希望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的是蒋华东与薛宛活得非常幸福,他与林淑培相伴相恨了半生,薛宛唤醒了真正有血有肉的蒋华东,裴岸南很高兴,他没有得到的,他希望华哥可以拥有一辈子。
裴岸南并不知道自己风光于此,也终将葬送于此。
上海大约是一座迷都。
不是因为繁华奢靡高楼耸立,更不是因为这座城市充满了太多欲/望和刺激,而是因为这里隐藏着太多涌动的暗流,太多无法抗拒的力量,它吸引着渴望成功渴望站在最高处去俯瞰世界的有志人,可也摧毁了太多为此一生奔波一事无成的人。
才华与胆识是一架人生中的阶梯,它可以让你占据优势,攀爬得别普通人更快,但也可以让你跌得更重,蒋华东的成功在于他始终非常稳,并不急于瞬间求成,他用了二十年才走到南省霸主的位置,但很多人在那样保命都困难的乱世,早就选择了放弃,能咬牙坚持的太少,而有资本还能坚持的,更是寥寥无几。
蒋华东很古怪,很偏颇,他不会和拥有才华与胆识的人挤在一种渠道往上攀爬,因为注定独木桥会挤掉很多人,妄想快准狠的通过独木桥是一种最愚蠢的思维,白白浪费了他过人的才能。
他会另辟蹊径,找最不被人看好的偏门,用他的慧眼气魄谋略,选择最偏僻黑暗让人畏惧的路,他走得很快速,不必担心有人通行会在前方阻碍或者后方拉扯,他健步如飞,可弊端在于一旦走空一步,便会尸骨无存,所以非常人不能匹敌的冷静才能捱过那样考验人心的艰险。
索性他坚持住了,他满身都是荆棘刮破的伤疤与血迹,却也为此站在所有人奋斗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裴岸南在想,欲/望和权势到底是怎样一种蛊惑,可以让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心甘情愿把人性捧出,接受那份丑陋赤/裸裸的蚕食和完结,就像不如一座迷宫,你无法后退,只能前行,明知万丈深渊,可太多人甘之如饴,因为有人能迈过去,但更多的为此自欺欺人,殊不知多少贪婪的同伴掉下去葬身鱼腹。
它们虚华外衣下隐藏着如何致命的吸引力与黏着力,连蒋华东那样的人,都不惜以婚姻为代价,利用女人利用官场上的人性漏洞,利用商场的尔虞我诈,从而在罅隙中滋长出他的根茎,逐步发展为参天大树。
有些人都不了解他怎样就站在了这个位置,他就已经一夕之间崛起,他明白一旦吸引了所有人瞩目,他就很难再挪动一步,因为他斗不过群狼,所以他一生都很低调,但每出手一件事,势必是地动山摇。
裴岸南跟随蒋华东离开南三角到南省发展,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活得像他那样精彩,女人想要平平淡淡,可男人苛求轰轰烈烈,就像一架战斗机,它的使用寿命比普通客机要短很多,但能在天空划下最绚烂和伟岸一笔云烟的,只有战斗机。
293 天涯难再见
六子根据一张字条找到了商贸街一家意式餐厅,裴岸南正靠着橱窗位置的椅子上,吃一份颜色非常好看的面。
他戴着墨镜和帽子,动作优雅绅士,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似乎在观察四周,即使无法直视他目光,也能察觉到那一抹让人惊慌的锐利。
六子推门而入,有服务生迎上来为他带座,他摆了摆手,掏出两百元塞在服务生口袋内,“不要过来打扰。”
六子走过去,站在裴岸南身边一米远的位置,他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裴岸南缓慢摘下头顶的黑色圆帽,六子瞳孔一缩,刚要张嘴,裴岸南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止住了他,眼神示意他坐下,六子坐下后非常惊讶,“南哥?你怎么跑回来了,条子私下秘密通缉你,多少地方都收到通缉令了,咱们这些人没有不知道的,你不想活了?”
裴岸南嗯了一声,“有这个打算。”
六子一愣,裴岸南放下刀叉,用方帕擦了擦唇角和指尖的酱渍,“六子,你当初刚跟我干的时候,我提醒过你,这条路上的人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华哥那样牛,还不是要进去脱胎换骨。现在早已不是八九十年代黑帮执掌天下的岁月了,这边是大都市,不比南三角,太多双道义的眼睛盯着我们,我们眼中的有情有义,对于法律而言,是一定要扼杀的。你可以没本事,没出息,但不能罔顾社会规则。我们可以指着这条路风光发家,但要看准时机跳出来,一辈子黑到底的,除了沈张和金爷还有第二个吗?但他们下场又怎样。”
六子捏着桌上的红酒杯,指尖非常用力,他不知在思索什么,最终也只是嗤笑了一声,“我从没想自己有这个命成为华哥和你这样的人,我能吃香喝辣管着几个小兄弟,我就很知足,我在农贸市场清理垃圾时,我没想到我能有今天,我以为我这辈子就是吃白菜米饭了,那时候就算有人指着我鼻子跟我说,你将来会跟着南哥混,顿顿吃鱼肉夜夜睡女人,我都不信。我没妄想更大的,道上成千上万的兄弟,可蒋华东与裴岸南只有一个。但南哥,很多人没有选择,我比你年轻几岁,也赶上了南三角那个乱世,谁不想做好人,可现实有时候不允许我们选择,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不是活就是死,我们想要活,那时还有资格计较怎样活吗。”
六子说完招手向服务生要了瓶红酒,他打开给自己和裴岸南各倒了一杯,裴岸南没有说话,和他碰了一下后灌了进去。
他喝完抿了抿唇,笑着说,“六子,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喝酒了,以后地球上你都见不到我了。”
六子眼圈一红,眼泪立刻落了下来,他别过头龇牙抹下去,鼻头通红,“南哥,不管你结局怎么样,你都是条汉子,那些当官儿的当老板的,都他妈是个屁!扒皮老百姓,玩儿女人养情/妇,除了这些还他妈会干什么?真碰上你全他们尿裤!”
裴岸南又斟满一杯,看着微微荡漾的酒面愣神,“其实我挺羡慕华哥,他真能算计,他比我看得更透,我跟着他这十几年,没有给自己留后路,现在我没办法选择了。人都想活着,但当你真的没有办法活了,也就看开了。我希望用我最后能力,保住华哥过得好,不受任何人威胁,谁要背后算计他,我就和谁同归于尽。你说的没错,我怎会让我这样一条汉子,死在那群屁的手里?”
裴岸南哈哈大笑着,六子想要配合着他笑,可笑来笑去,笑出了大把眼泪,眼睛酸得他浑身都在颤抖,裴岸南从垃圾场把他带了回去,让他跟在身边吃香喝辣,他很多个夜晚做梦都在想,如果三十岁那年没有遇到裴岸南,他现在会在何处,还在市场倒腾垃圾,一个月赚那么点钱,走在人群里小姑娘恶心男人瞧不起,还是在这座城市里活不下去远远走开背井离乡。
六子不知道。
正如这条道上的每个人,都没有回头路。
不是所有人都像蒋华东那样幸运,城府深得可怕,能在二十年前就算好了他如今的路,他们没有,或者说,他们跟着蒋华东做事,没有让自己独善其身的办法,他下达的指令,他们要去做,吃的这口饭,就要干这件事。
蒋华东有情有义,可他一样保不了裴岸南,裴岸南更保不了他们。
六子拿纸擦了擦挂在鼻尖的鼻涕和眼泪,他举起手中酒杯,对裴岸南带着哭腔说,“南哥,我知道你决定的事别人改不了,何况这一次还是为了华哥。人死就没有知觉了,我不相信灵魂,所以为了让你能知道我的心意,我现在就敬你这杯酒,祝你一路走好。”
六子说完后一边哭着一边灌下满满一杯红酒,裴岸南看他喝完,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他始终没有哭,他自己选的路,他并没有后悔过。
彼时槟城。
韩钰怒气冲冲从电梯内出来,一路小跑到办公室门口,两名场子内的保镖伸手拦在她身前,“小姐,军哥说不见任何人。”
韩钰瞪着眼扫向他,“瞎了你的狗眼!他连我也不见吗?你懂不懂任何人这三个的概念,除我之外。”
保镖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神情没有丝毫波动,“抱歉,小姐,军哥没有通知我们,您是例外。”
韩钰扬起巴掌扇在保镖脸上,他只是头部微微一偏,仍旧岿然不动,韩钰伸出手死死钳住他喉咙,“反了你们了!韩军让你杀我,你也动手吗?”
保镖一愣,“您是军哥妹妹,他不会下这样指令。”
“万一呢?”
保镖抿着嘴唇,“那我们也照做。”
韩钰扬手又想打,大约是她闹得动静太大,走廊尽头一扇门打开,走出一个红裙女人,她隔着很远便发出笑声,韩钰扭头看向她,女人搔首弄姿走过来,站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扫了一眼保镖红肿的脸,“下手真狠。十八岁的小姑娘这样有个性,难怪你哥哥总是担心你做错事。”
她说完将目光挪向韩钰,没有挑衅和冷嘲,只是平静与好奇,“为了一个根本不相干也才认识一年的外人,和你哥哥反目为仇,值得吗。”
韩钰没有理她,女人也不在意,对着反光的透明理石墙壁理了理自己的波浪卷发,“他是你哥哥,他是宠你疼你,可你知道吗,我已经是他换的第十七个女人,他之前那十六个,同样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可他也会厌倦,不要一味试探你在一个男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底线,这只会让你失望。”
“我是他妹妹,他可以对任何人心狠手辣,但绝对不会把这些用在我身上。”
女人很冷嘲的笑了笑,“真是天真啊,我像你这个年纪,也这样认为,我把男人看成天,”
韩钰冷冷的说,“那他马上就会拥着他第十八个女人,让你重蹈那些旧情的覆辙,再没机会翻身。”
女人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并且将门关住。
韩钰脸色气得发白,她质问保镖,“为什么她能进去,你不是告诉我,任何人都不行吗,她是例外?”
保镖一言不发,低垂着眼帘,韩钰将保镖朝着身后墙壁狠狠一推,发出沉闷的一声“砰”。
韩钰破门而入,眼前是非常奢靡的景象,女人红裙被褪到腹部位置,露裸出穿着黑色胸衣的上半身,暗扣已经被揭开,堪堪挂在肩头,长发被捋到身侧,露出格外抚媚风情的背部,韩军没有抬头看,仿佛料到门口保镖拦不住韩钰,他对这个妹妹的性子很了解,颇有几分他的影子,固执又蛮横,刚硬得不像个女孩子。
女人两只手挂在韩军脖颈上,送上自己红唇,亲吻的声音让人面红耳赤,韩钰未经人事,但看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她攥着拳头直勾勾盯着沙发上香/艳撩/人的一幕。
“韩军,你个王八蛋,早晚你死在女人床上!”
她喊出这句话后,眼里便积蓄了满满的泪水,“你为什么放他走?大不了我听你的话我再也不和他来往了,你为什么要惩罚他?他没有对我怎样,我都住在他房间里,他还在躲着我,他没有趁人之危没有伤害我一丝一毫,你能不能别这么胡作非为?”
韩军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回去,他拍了拍坐在自己大腿上的女人,“乖,先出去等我。”
女人有些不满,意兴阑珊的哼了一声,将衣服套好身体,从他腿上起身,绕过茶几走到门口,在经过韩钰身边的时候,她直视前方微微顿了顿步子,便离开关住了门。
韩军系上脖颈处的纽扣,从茶几上摸到烟盒,点上了一根,“不是我让他走的,是他自己要离开。”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离开能去哪里?要不是你这样逼他,他怎么会走?我喜欢他,是我一厢情愿,你有本事冲我来!”
韩军慢条斯理的抽着烟,他非常沉默,可在近乎急躁发疯的韩钰眼中,她根本承受不了,她冲过去俯身横扫了茶几上全部陈设,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房间内炸开,门外保镖迅速推开门看了看,在看到室内凌乱不堪的场景后,又默默退了出去。
韩军冷静看着妹妹,“疯够了吗。”
韩钰抹了一把脸上泪水,“他去哪了?”
“去他该去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
韩军狠狠将烟蒂黏在烟灰缸中,“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要去找他!我告诉你韩军,你拦着我我就恨你一辈子!”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韩军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他这次离开,是去送死的。他活不了,他留在我身边,早晚还会牵连我,我非常仁至义尽,我让人开船送他去了他要去的地方。他不属于你认知的那个群体,他无法过安定的生活,他只能一辈子逃亡,可你觉得法律会纵容一个罪大恶极的人逍遥一生吗。他宁可选择亲手了结,也不会让自己成为阶下囚,所以注定他要走,他这一次再也回不来。”
韩钰闭着眼睛嚎啕大哭,韩军默不作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减弱,一抽一抽的瘫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哥,我只知道他是个好人,真的是一个好人。”
韩军从沙发上起身,他抽出几张纸,为韩钰擦了擦眼泪,他蹲在她面前和她平视说,“这世上评价好人坏人没有这么简单,舆论口中的好坏,是单一的,也是不完全准确的,法律范畴上评断的好坏,才有它的可信度。法律不容他,他就是坏人,没有谁再去深入分析他的本质和无奈,裴岸南手上有多少条性命你知道吗?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是喝人血,吃人骨,这条道多少危险和阻碍,能突破到最后关头,他怎么可能坦荡?如果再留下他,如果再不干预你放任你对他深陷,韩钰,你就毁了。”
韩钰目光非常痴,她缓慢抬起头,在看到韩军那一脸认真表情后,再次滚下热泪,“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是吗。”
韩军点头,“除非是墓碑。小钰,忘了他吧,忘记一个人并不难,何况你们从没有开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