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此去一帆风顺,归来莫忘了老兄我啊!”
赵容面色自如,室内烛光衬他像极了温润的美玉,“事情还未探清,后生不敢托大。”纤长的手托着茶盏细品,他相貌温柔,八分读书人的谦和令他做到十分
对面武将出生的龚六开怀大笑:“阿容就是不一样!以后我等的路自不会少一番锦绣前程。”
在座者穿着打扮各有风尚,不似平凡市井,听了龚六一言纷纷举杯畅饮,在这种氛围下中间的月衫公子眉眼间也渲染上几分笑意,只可惜不达眼底。
此时正值三月,浮胧镇坐于西南,位置偏僻、山环水绕。此处民生不丰,看着渌水青山,一锄头下去尽是碎石,很难有大范围的农田。好在风光秀丽时常吸引的富庶公子游玩,也算因祸得福。
浅湖碧波荡漾,削长的柳树不着边际地漫垂下绿枝,像是在揽镜自照的俏皮少女。这样好的春色自然少不了游人和商贩,小贩大多售卖些女子偏爱的精巧小件。也有的别出心裁,卖点男子的随身之物。不过买的鲜有本地人,皆是爱俏又喜风雅之事的少年郎。
彼时王落芜还不是月娘,只能做最低等的皮肉生意。陪客人出游并不是所有姑娘都有资格,除非姿容出色,又有技艺傍身,才会被点名陪同,短暂地得到喘息。
落芜杏眼朱唇,肤色洁白,出落得干净巧丽,乍一看就像哪个朱门绣户里的娇小姐。只可惜她并没有这么好的家世,一路走来说是凄惨也不为过。
看似娇俏的落芜,性格冷清,高冷如天尽头的月亮,倘若她是位绝色佳人就罢了,偏是一副娇娇女的脸蛋,性格却不得半分“娇”,导致她遇到的尽是因脸“品尝”她的人……少有会亲眼相待。
今天破天荒有人专门点了落芜,妈妈高兴得不行,以为这是她这女儿转运的征兆!连银钱都少收了公子,走前千叮万嘱让不争气的女儿使法子抓住公子的心~
二人站在小摊前,小贩看样子身无长物,地上铺一方花布摆着各色钗环,虽然简陋,但有几分热闹,那些珠钗像是从中探出的花朵。
青衫公子脸色不定地看着身旁的姑娘,奈何怪他眼力浅薄看不出端倪,他清咳几声:“万姑娘可有喜欢的?”
万姑娘正神游着,被他一咳拉回思绪,她恍惚回到在万府陪阿姊逛街的时光,一支朱红的簪子在她的视线里,是时兴的琉璃主体,在日光下熠熠闪烁,应该是这一堆首饰里最贵重的。
小贩瞧那姑娘眼神心中了然,立马拿起那支簪,好让客人看地仔细,夸赞的字眼脱口而出:“这支簪啊——是从皇家御用的矿洞流落出来的,鲜有鲜有!而且看这成色,通透光泽,怕是透过花还能见着心上人的脸~啧啧啧!”小贩一连啧了好几声,似乎料定这桩买卖必成,得意地等待下文。
公子犹豫了一会,从小贩手中拿了比起来,落芜杏眼微动,小贩夸赞的话到了嘴边,公子的手却落了下来。
小贩:“这……这是——?”
公子道:“这支钗过于艳俗,与姑娘容色不搭。”他语气肯定,有如引经据典。
落芜眼中的光飞速散开,一如往常。
“奴喜爱这支。”她拿起其中不起眼的玉兰素钗自顾自带上。
小贩一梗:原来这姑娘不是良家子……
公子从未见过如此懂事的女子,而且是那种地方出来,毫无趣味。他付钱就离去了,连道别也未留下。
落芜轻轻摸着头上冰凉的钗,并不在意,妈妈想来也不会想到公子竟毫无风度地将落芜抛下。
绿衣的姑娘悠然走在柳树下,才三月的时光,柳叶仍嫩的出奇,任凭点点春意在眼中化开。路边不时有折柳变成环来卖的孩童,见了落芜叫的更加卖力,落芜却像没看见他们般径直走了。
“姐姐!姐姐!你买一个吧,你看我编的多新鲜,你带上肯定好看。”小小的孩子站在落芜面前,眼里的祈求呼之欲出,这应该是个补贴家用的孩子,任谁见了也会心软。
落芜垂眸看着她,眼中绿意消散,只剩下不相关的冷色,她幼年家逢变故早已不会把她人的苦放在心上,她自己已然够苦,苦上加苦徒添伤疤。
小孩不依不饶地望向她,失落的声音软绵绵落在春风里:“姐姐,我娘扭伤了腿——”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沿路跑来的女孩捂住了嘴
“小姐莫怪,她是小丫头片子乱来。”姐姐看见妹妹手里枝桠不齐的柳环,狠狠瞪了她:“编成这样也敢拿来瞎卖么?道歉!”
妹妹急的要哭,依然顺从地道歉:“我不该拦姐姐,是我之过。”
女孩不安地拉过姐姐的手,额前碎发遮住了眉心。
有人替她拨开碎发,动作温柔,女孩看着眼前美人,神情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悲悯。
“给我吧。”她把方才的玉兰钗递给这个孩子。
两个孩子都没想到,姐姐急道:“小姐心善,妹妹手艺残陋是如何也换不来的。”
玉兰钗握在手心尚凉,钗头的玉兰落在日光下浮出蜜色的光泽,落芜轻声呢喃:“我并非它的良主,不若送给有缘人。”
小女孩瞪大了眼,宝贝就轻盈的落插进了她包子般的髻中,让她错以为头上栖下一只粉蝶。
小姐手上套着歪歪扭扭的柳环,声音遥遥传来:“日后要好好生活。”
贫困的孩子拉住姐姐的手,稚嫩的脸蛋笑得十分开怀。
“姐姐,我们娘亲有救了!”仍旧懊恼的公子万万想不到他选的素钗,带来了孩子们的春天。
落芜没有把柳环带在头上,随意圈在臂间,柳叶调皮地在水碧的衣褶间打转。忽的落下一滴雨,街坊邻居交错奔走,已而闲适的春景图换了副模样。刚做了新衣的小姐娇滴滴地抱怨,路上露天的摊贩忙收起物件,方才卖首饰的小贩路过,颇同情地喊道:“姑娘,前头渡口有个亭,去避避吧!”
小贩是个好心人,落芜小跑过去,前方赫然有座亭子。
熟悉的调子透过围着亭的花草中传来,她提着裙子走到阶下时差点被这些茂盛的花草绊住,里面早站了个人,他衣装洁净,从脚尖到头发丝都看不出瑕疵,哪怕是下雨也阻扰不了他的兴致。他在花草环绕的亭子里吹笛,婉转的江南曲乐,混进漫天的雨丝里,嘀嗒一声咂在檐下妖娆的花草间。
一滴雨水凝成珠,快落到她眼中,落芜抬手擦拭着水光的前额,衣裳粘雨,身上泛着湿气,臂间柳环焉了下来,小姑娘的手艺现出原形,失去了柳叶作装饰有些可怜的丑陋,和它的主人一样。
雨水以蹁跹的手段,将万物又晕开一层颜色,从亭中看去,恰似篇幅精巧的小山水画。落芜并不在意男女大防,她有心顾忌着吹笛的公子离他有段距离,和她比这位公子更像个浊世佳人了。
公子的笛声婉转,一曲姑苏行吹出了真正的江南意味,即使是落芜也存了几分欣赏的心思,
行至江南许久,故乡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她心中承认:江南着是有资格让人沉醉的,这壶刚品是淡淡的甜,可到最后你会心干情愿地说:“离不了啦!”这就是江南。
姑苏行吹至最后,两人对视了。公子面色温柔:“姑娘没带伞吗?”
那边的姑娘抬起头,落在赵容眼里稀疏平常,京中好看的面孔不在少数,更是不缺教养出众的贵女。
落芜眨着一双水润的眸子,懊恼地说:“家中长辈催得急,忘了备雨具”
赵容感到奇怪,落芜的样子,家中应当是宽裕的。“家中有急事吗?难怪……姑娘是本地人吧?”
她面色有一刻的凝固:“奴是飘泊之人,没有故乡一说。”雨下得小了,却未停息。
赵容:“恕我冒昧,姑娘看着很像江南人,无意引起伤心事。”
“公子比奴更像些。”
他扶额大笑:“我只是旅客,可怜路也不识,何以见得?”
落芜看着他的手:“公子笛声难得,奴身边没有匹敌者”
赵容心中叹道,这姑娘如此实诚,面上的笑容却带了几分真心,“亲朋都说是奇技淫巧,姑娘是第一个夸赞在下的。”连说话也很温柔,不怪落芜看错。
“公子一举一动都像从江南里走出来的,比奴见过的其他公子更甚。”
“姑娘可真是个有趣的人,来日说不得要与姑娘桃讨教一番,方来这穷山恶水的地界,没曾想遇见故人。”
“一见如故的“故”。”
他靠近落芜:“早闻天香楼,佳人如许,在下也想玩乐一番,就请姑娘作配吧?”
凑近来看,落芜的脸肤若凝脂,五官不出众,这张皮子倒是甚好,赵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去,落芜将脸瞥去:“公子自重。”
“你不是在风月场中讨生活么?”
落芜对他顿时也没了好感:“可妈妈没叫奴服侍公子。”她习惯了逢场做戏,话说的极俗。
“也好。”赵容又在笑,戏谑地道:“那我在此就让姑娘作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