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潼关之危

潼关之危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元:张养浩。

驰骋沙场,指点江山,三秦镇钥潼关路。仗利剑,神采扬,意气风发再征处,建奴鞑靼都化了土。兴,建奴苦,亡,汉人苦。——明:张狗少。

“杀啊——!杀啊——!八大王万岁——!”正当张大少爷还在赶赴潼关的路上狗尾续貂胡编乱改着千古名句的时候,四镇咽喉的潼关城下,数以万计的乱贼士兵已经向着潼关关城发起了又一波猛烈攻击,抗着简陋的云梯,推着缴获而来的云台,踏着浸满鲜血的黄沙褐土,穿过堆积成山的残尸断刀,折旗乱石,潮水一般涌向早已经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潼关城墙,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弟兄们,乱贼又上来了,起来迎敌啊!”与乱贼疯狂冲锋相应的则是潼关关墙上的明军将领呼喊吆喝,还有明军士兵奔走搬运守城物资的口号声与脚步声,当乱贼前锋冲进射程之时,城墙上忽然嗡嗡连声,数以千计的箭矢腾空而起,在天空中划出无数道快得几乎无法辨别的抛物线,呼啸着落到乱贼士兵头上,震天的惨叫声,也在乱贼人群中升腾起来。乱贼再冲近时,关墙上忽然又是木石如雨,人头大的青石和海碗粗的擂木冰雹般砸下,砸进密如蚁群的乱贼军中,溅起的则是滚烫的血花和绝望的叫喊。但乱贼的数量实在太多,潼关的守军也实在太少和弱了一些,反击虽然猛烈,无数架乱贼的云梯还是带着风声陆续搭上墙头,嘴里咬着武器的乱贼士兵疯狂向上攀爬,还有无数乱贼士兵在关下疯狂叫喊,“杀!杀进潼关!银子女人和粮食,要多少有多少——!”

“狗日的乱贼,来吧,老子等着你们!”陕西延绥的总兵张应昌没戴头盔的额头上绑着带血绷带,提着已经砍出无数缺口的带血钢刀站在城楼上,血红着双眼怒吼,“弟兄们,给老子上!把乱贼给老子打下去!杀——!”

“杀!”已经个个杀得满身是血的陕西士兵纷纷怒吼,抬起合抱粗的巨木猛撞乱贼云梯,提着钢刀刺枪冲向陆续登上关墙的乱贼士兵,刀砍枪刺,舍死忘生与乱贼士兵厮杀在一起,将登上城墙的乱贼士兵一个个砍翻砍倒,戳下城墙。副总兵苑攀龙亲自领着精锐士兵四处游走补缺,但凡有那里支撑不住,立即就提着刀子吼叫着冲上去,与乱贼士兵滚爬跌打的厮杀在一起。城墙上杀声震天,吼声如雷,冰冷的刀锋割破滚烫的胸膛,刀枪盔甲碰撞溅出串串火星,散发着热气的鲜血到处喷溅,在城墙上汇成一道道小溪,顺着台阶和箭垛缓缓流淌,将灰黄的关墙染得又红又黑。

几百年没有打过仗的河南军队表现确实让人无比失望,当张应昌和苑攀龙带来的三千陕西军队在关墙上浴血奋战的时候,只有少量的河南军队与他们并肩作战,也只有小部分的河南士兵在往矢石交加的城墙上搬运守城物资和拉弓放箭,大部分的河南军队士兵则龟缩在关墙城内,任凭河南巡抚杨作楫和巡按鲍奇谟如何漫骂、殴打甚至恳求,这些士兵却说什么都不敢上到城墙与乱贼死战,最多就是帮着把石头擂木之类的物资搬上城墙内侧,说什么都不敢往打得热火朝天的箭垛旁边走一步。杨作楫和鲍奇谟等人催得急了,甚至还有不少士兵从东面关墙跳墙逃生,宁可冒险当逃兵也不肯去西面的战场上送死。

“弟兄们,我杨作楫求你们了,快上战场吧!”耳边听得城外的乱贼喊杀声越来越烈,河南巡抚杨作楫急得差点没掉下眼泪,向面前的士兵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恳求道:“弟兄们,你们都看到了,七天来,硬仗全是增援我们的陕西军队打的,他们的伤亡已经很重了,该你们上战场给他们减轻一点压力了!我求你们了,我可以拿起武器,和你们一起上战场,并肩杀敌,求你们了!”

“督战队!督战队!把这些贪生怕死的家伙全部赶上城墙!”名声很差的河南巡按鲍奇谟唱的是黑脸,挥舞着手臂袖子大喊大叫,“再有临阵逃生者,马上给我砍了!”由河南副将芮琦亲自率领的督战队也努力驱逐士兵上城作战,无奈赶上去一个又跳下来两个,效果微乎其微。芮琦等将气急,将一个两次跳下台阶不肯上城作战的老兵抓住,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吼道:“狗杂种,马上给老子上战场,再敢跑一次,老子马上砍了你!”

“将军,你砍了我吧。”那老兵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破烂军衣,露出饿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哭道:“将军,你看看,八个月没发军饷了,我和老婆孩子吃了几个月的米糠麸皮了,我要是又死了,她们就连米糠麸皮都没得吃了!”

“放屁!你死了,朝廷会给你的家人抚恤,饿不着她们!”芮琦血红着眼吼道。那老兵含泪吼道:“将军,你骗人去吧,八个月都没发军饷了,我的老婆孩子还领得到抚恤?你们说了多少次过几天就发军饷,过几天就发军饷,那一次兑现过?你如果把军饷补来,让我带回去交给老婆孩子养家糊口,孙子不上战场和乱贼拼命!”

“本官已经说过,等打完了这仗,一定把欠你们的军饷补上。”杨作楫过来抢着说道:“打完仗了,你们如果还拿不到军饷,你们就去把我的巡抚衙门拆了卖钱!还有,我们头上的陕西军队还不是两个月没领到军饷了,他们怎么就能打?”但不管怎么解释,那名已经对朝廷信用彻底失望的老兵却说什么都不肯相信,最后芮琦无奈,只得狠心一刀砍断那老兵的脖子,咆哮道:“再有畏战怕死者,都是这个下场!都给老子上城墙去,杀乱贼!”

轻粮少饷的河南军队还在城墙下与督战队僵持的时候,城墙上的血战却已经打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急于夺下潼关咽喉的乱贼投入了超过两万的攻城兵力——天启八年的陕西赤旱,又为乱贼提供难以想象的兵力补充,立誓要夺下这座紧扼入关咽喉的要塞。而战斗力相对强悍的陕西军队则利用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死死守住了关墙箭垛,抛头颅洒热血与乱贼在城墙上展开逐尺逐寸的争夺,刀砍断了用枪捅,枪捅断了用石头砸,用木棍敲,用拳头打,用牙齿咬!三年来与乱贼血战成百上千场,从天启六年就投入剿贼战场的延绥军队与乱贼早已结下了数之不尽的深仇大恨,再加上很清楚潼关一破城中兵丁肯定无一活命,所以陕西军队的血性倒是十足,兵力虽少,却也死死挡住了乱贼的冲锋脚步。

“泼火油!丢火把!”随着天色渐黑,眼看着乱贼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倒在血泊中的自军弟兄也越来越多,万般无奈之下,已经亲自领着亲兵冲上最前线的张应昌只得下令泼洒火油,最后的几十桶桐油泼洒下去,数以百计的火把也扔了下去,关墙下很快便升起熊熊烈火,被烧得吱吱冒油的尸体散发出恶臭高热,散发出漆黑浓烟,乱贼士兵不敢上前,只能潮水一般的退却向后,战事也暂时陷入平静。乘着这宝贵的战斗空隙,杨作楫和鲍奇谟等河南文武官员也赶紧驱使军队搬运守城物资上城,为主力腾出手来稍事休息,准备迎接新的一轮血战。

“张将军,辛苦了。”杨作楫一边指挥着老弱士兵给陕西军队送水送粮,一边领着亲随寻到张应昌,亲自将一葫芦清水和一块黑糊糊的馒头递给正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喘气的张应昌,感激的说道:“快喝点水和吃点东西吧,这次要不是你们,本官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累得已经手脚都在抽筋的张应昌没力气回答杨作楫的话,只是颤抖着接过葫芦,端到嘴边咕噜咕噜直往嘴里灌,直到把满满一葫芦的水喝光,张应昌才恢复些力气,抢过硬邦邦的黑馒头一边啃着,一边含糊的问道:“火油还有多少?去蒲州求援的信使,有消息没有?”

“火油已经全部用完了。”杨作楫垂头丧气到答道:“蒲州那边也有消息了,但是陕西平阳府张惟世的军队还没抵达蒲州,蒲州城里只有一千多地方军队,自保都不足,实在没办法给我们派出援军。”说罢,杨作楫又胆怯的看一眼张应昌,小声问道:“张将军,孙阁老给潼关派来的援军,真的只有这三千人吗?”

“至少我出发时知道的,只有我这支军队。”张应昌放下啃完大半的馒头,也是有些低落的说道:“不出意外的话,也只有我这支军队了,因为如果孙阁老另外派得有援军给我们,早就应该露面了。现在就算还有援军从西面赶来,也会被乱贼挡住,进不了潼关了。”

“那看来我们真的是孤立无援了。”杨作楫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说道:“杨将军,本官真是对不起你,六千河南军队都帮不上你什么忙就算了,就连一碗白米饭,都拿不出来让你们吃饱,只能让你们吃些搀了米糠谷壳的黑馒头。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河南的百姓啊……。”

“算了,杨抚台,这不怪你。”张应昌无力的摆摆手,也是自我检讨道:“我知道,这些年张抚台你为了支援陕西战场,把河南的官仓都彻底掏空了,实在拿不出来了。唉,也怪我们陕西军队无能,丢了西安粮仓,否则的话,我们本来可以带着一点粮食过来帮你们守关的,也用不着象现在这样,逼着你从河南的弟兄嘴里掏口粮分给我们。”说到这,张应昌又摇摇头,叹气道:“我还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为了让我的弟兄能够吃饱,河南的弟兄们这些天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张将军,我还有一个坏消息告诉你。”杨作楫眼泪滚滚而落,落泪道:“你们手里这个馒头,也是最后的一顿馒头了,城里的粮草已经全部用光了。到了明天早上,你们就只能饿着肚子打仗了。”

“怎么可能?不是说潼关的粮草还够用十来天吗?”张应昌大吃一惊。杨作楫抹去眼泪,凑到张应昌耳边低声说道:“那是我怕动摇士气,所以才撒谎说潼关城里囤积得有一些粮食,其实潼关城里,早就断粮了。本来我想着南阳府送来的粮食应该能及时赶到,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南阳知府冯国那个畜生,竟然把官库里的粮草偷偷给卖得一干二净了!那个畜生看到我的催粮公文,知道事情要发,竟然丢下官不要跑了!这事我就敢对你一个人说,要是宣扬出去,潼关军队的军心马上就得散了。”

张应昌张大了嘴,半晌才苦笑道:“尽力吧,大不了打到全军覆没,以身殉国,也对得起孙阁老和洪抚台的知遇之恩了。”杨作楫低头默默流泪,深觉自己太过对不起张应昌这支无私赴援的陕西军队。这时,关墙下火焰渐歇,退到远处的乱贼军队也在暮色中重整队伍,准备发动新的一轮强攻——很明显,乱贼中有人已经发现了张应昌这支军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准备连夜攻城,不让张应昌军有半点喘息之机,力争今夜就拿下这座至关重要的中原雄关。

“抚台大人,不好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一个杨作楫的亲随冲上城墙,跑到杨作楫面前哭喊道:“潼关的东门被打开了,好多士兵都出门跑了。”

“城门官呢?为什么没守住关门?”杨作楫又惊又怒的吼道。亲随哭丧着脸答道:“打开城门带头逃跑的,就是东门的城门官魏苏南啊!”

“混帐!该死的东西!”杨作楫差点没气疯过去,大吼道:“让芮琦带人过去,关上城门,再派人去追魏苏南,抓到就杀!”杨作楫亲随领命而去,但消息传开后,本来就极度低落的潼关守军士气难免更加低落下去,尤其是那些从没上过战场的士兵,更是个个人心思逃,准备着一有机会就弃关逃命。西面的乱贼军队则已经基本重新整理好了队伍,随时可能又冲杀过来。

“抚台,抚台!”就在杨作楫和张应昌已经做好了殉国准备的时候,先前那个亲随又冲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身冰屑明军士兵。杨作楫不耐烦的喝道:“又怎么了?有什么事直说,就算是天要塌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抚台,这位是新任五省总督张部堂派来的信使,说是有急事要见你。”亲随指着那明军士兵说道。那明军士兵也行礼说道:“杨抚台,我是张部堂的亲兵副队长小铺子,张部堂让我先来告诉你,只要坚持到二月十三日日落前,张部堂亲自率领的援军必到,而且还给你们带来了足够的军饷和粮草!”

“张部堂亲自率领的援军要来了?”杨作楫激动得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赶紧问道了:“今天是十几?十几了?”

“回抚台,今天是二月十二,明天就是十三了。”好几个明军将士都抢着答道。杨作楫先是一喜,然后又是一呆,扭头看了看西面已经列队打起火把的乱贼队伍,喃喃道:“还有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守得住吗?”

“战损统计出来没有?我们还剩多少人?”张应昌也转向副手苑攀龙吼了起来。苑攀龙答道:“还剩一半左右,但大部分都有伤了。”

“怎么都得赌一把了!”张应昌咬咬牙,喝道:“传令下去,告诉弟兄们,屠奴军明天傍晚就能抵达潼关,只要再坚持一天,我们就赢定了。”

“将军且慢。”小铺子忽然阻止张应昌,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到杨作楫面前说道:“杨抚台,我们部堂也考虑到了你们可能坚持不下去,所以提前准备了一条锦囊妙计,只要大人你们按计而行,就一定能拖住乱贼的步伐,迟滞乱贼的进攻,争取到一点修补城防和军队休整的时间,也给我们援军抵达争取一点时间。”

张大少爷不搞阴谋诡计不舒服斯基的名头确实不是盖的,虽说杨作楫和张应昌等人都没和张大少爷打过交道,但也都早已是如雷贯耳,所以杨作楫和张应昌都不迟疑,杨作楫一把抢过书信,刚刚打开,张应昌和鲍奇谟就双双抢过火把凑到面前,但是仔细一看之下,杨作楫和张应昌等人却又楞在了当场。仔细盘算了片刻后,杨作楫咬牙说道:“怎么都得赌一把了,别人去靠不住,我亲自去当这个出使敌营的使者!”

“不行,太危险了!”鲍奇谟断然否决,说道:“杨抚台你在河南七年,认识你的人很多,乱贼说不定会认出抚台你的身份,如果乱贼把你扣作人质,我们怎么办?还是另外用重赏招募勇士过去,就算失败也没什么。”

“别人去如果失败,我们还不是挡不住乱贼一天?”杨作楫摇头,沉重说道:“再说了,潼关如果丢了,朝廷也肯定不会放过我,左右都是死,不如亲自去赌上一赌,如果能够成功,最起码可以保住潼关城里的军民性命。不用说了,就这么办,我亲自去见乱贼的各个头目。”

……………………

与士气低落的潼关守军截然相反,乱贼军队这边却是士气高昂,斗志激扬,准备连夜攻城的时候,好几个小贼头为了能在破关之后多争取一点利益,都主动跑到罗汝才、张献忠和老回回三个大贼头面前自告奋勇,请任先锋。而已经得范文程指点的罗汝才却大笑道:“不用了,这几天的大战,你们的损失也太多了,夜战损失更大,今天晚上,还是让我的军队当先锋吧。”

“妈拉个巴子,想提前进城多抢东西就明说,干嘛要说得这么漂亮?”几个小贼头暗骂着罗汝才奸猾退开。而罗汝才刚刚调兵遣将完毕,远处忽然跑来一个传令兵,向罗汝才跪下奏道:“曹天王,潼关城上用吊篮放下了一个狗官,打着白旗往这边过来,说是有大事要见你和各位大王。”

“曹天王,明蛮子的话都信不得,直接砍了他算了。”已经吃够了张大少爷使者苦头的范文程早成了惊弓之鸟,赶紧出言阻止,又笑道:“再说了,潼关马上就能攻破了,见不见蛮子狗官都没意思了。”

“见一见吧,看看这个狗官想说什么。”张献忠懒洋洋的说道:“反正潼关就要得手了,见见狗官,让弟兄们多休息一会也没什么。”罗汝才和范文程都对这个勇悍无比的张献忠十分忌惮,不敢反驳,再加上老回回马守应也同意见见这明军使者,本想听取范文程建议的罗汝才只得点头说道:“好吧,把那个狗官带过来。”

传令兵领命而去,片刻后,故意穿着便服的杨作楫便被领到了众贼头面前,可是没等杨作楫自我介绍假身份,张献忠竟然第一个瞪大了眼睛惊叫道:“杨大人!杨作楫!你是河南巡抚杨作楫!”旁边的罗汝才和老回回等贼头也是大吃一惊,一起惊叫道:“什么?河南巡抚?”

“你认识我?”杨作楫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现身就被贼头认出,难免大吃一惊。张献忠笑道:“杨大人忘了?以前我在延安府当差头的时候,曾经到洛阳抓过案犯,在那里见过你几面。不过这也正常,象你们这种大狗官,怎么会记得我这种小差头呢?”

“糟了。”杨作楫心中一沉,暗道:“看来只能用本来身份和这些乱贼交涉了,还好对张部堂的计划影响不大,只是我自己,还能不能回到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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