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过年,鬼也要过年。
白日里在祠堂祭祀过先祖之后,晚上还要带着香烛纸钱一应的供品去上坟,这已是沿袭了多年的老传统了。
按照旧有的风俗,新年第一天的太阳落山之后,苗凤就带着一家老小到城南去上坟了。
在坟前摆上酒肉、果子和各色供品,点起成箱成箱的纸元宝和高香,郑重祭拜过后,天色已经擦黑了。
“这一年虽屡遭变故,终究算是安安稳稳的过下来了,还望列祖列宗继续保佑我苗家后世子孙。”絮絮叨叨的祈祷了片刻之后,苗凤就带着家人顺原路返回。
刚刚离开“苗家坟”,迎面就撞上了一队身穿黑衣手持扎枪的士兵。
只有毅勇军的兵才是这幅装扮,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为首之人拱肩缩背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却还有几缕细细长长的鼠须,呲着一口大龅牙。
这幅尊容正是刘乾龙。
苗凤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撞上这个煞星。
这刘乾龙心狠手辣两手血腥,利用“逆党案”大搞株连,抄家灭门搞的人心惶惶。
上一次搜捕“逆党余孽”之时,苗凤莫名其妙的“侥幸逃脱”,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再次见到刘乾龙,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子。
他宁可遇见鬼也绝不想遇到刘乾龙,本能的避让开来想要绕路而走。
“站住!”刘乾龙的大喝声中,苗凤忍不住的打了个突,不得不停下脚步,望向刘乾龙的目光中满是惶恐和畏惧。
刘乾龙的态度还算和蔼,象征性的拱了拱手:“苗郎中,你可真难找啊。我这边有点事儿,还得烦劳你一下子。”
说话之间,遥遥一指不远处的那辆大车:“请上车吧。”
“逆党案”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怎么又来抓人?
看着苗凤的脸色,刘乾龙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嘿嘿的干笑着说道:“我老刘的名声确实不怎么好,不过你也不用怕,这一次不是要抓捕谁,是张大帅找你有事相商,专门让我老刘来请你的!”
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新年都没有过完呢,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初五以后吗?
可这毕竟是张大帅的请,又是刘乾龙亲自前来,别说苗凤只不过是一个从六品的制造局郎中,就算是朝中大员恐怕也不敢拒了张大帅的请吧?
实在没有奈何,只能苦笑着说道:“刘大人,我再嘱咐家人几句,然后再跟你走,如何?”
“不是生死离别,用不着嘱咐什么,大帅还在等着呢,快点上车吧。”
就这样,苗凤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家人道别,就被刘乾龙“请”上了马车。
碌碌的轮声当中,车子径直来到大帅府。
苗凤到来之后才发现,这里早已聚起了六个官员,而且大多是熟识之人,其中有两个和自己一样,都是制造局的郎中。
还有两个是司器所的和一个工部的正七品执事。
制造局的前身就是江南制器局,是隶属于工部的下属机构。
司器所是万历年间才开设的新衙门,虽然隶属于兵部,但却和制造局的职能有些重叠,都是分管兵甲器械的技术部门。
这些人当中,职位最高的也不过是六品,而且不是行政官员只能算作是技术官僚,身在这大帅府中愈发的惶恐,谁也不晓得张大帅为何要请自己来。
要说司器所的那俩人和那个兵部的执事,还能勉强和张启阳扯上一点关系,毕竟张大帅挂着兵部尚书的衔儿,见一见自己名义上的下属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制造局是属于工部的呀,和你张大帅没有丝毫“业务往来”。
新年都不让过个安稳就把我们“请”了过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众人满怀忐忑惶恐心思的时候,在小花厅里等着。
张启阳并没有让众人久等,很快就现身了。
司器所二人和兵部执事赶紧躬身为礼:“卑职问大帅金安。”
苗凤和另外两个同僚也赶紧行礼:“下官见过大帅。”
张启阳的脸上带着笑,看不出丝毫要和众人为难的样子:“几位都坐吧,都坐吧,都别那么拘谨了,随意一些。”
虽然张大帅已经这么说了,但这些个小小的微末官吏谁敢真的在张大帅面前随意了呢?
若是惹了张大帅的不高兴,后果相当严重,到时候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张启阳已经把众人的惶恐情绪看在眼中,脸上依旧挂着轻松的笑意:“前番的逆党案当中,诸位都有所牵涉。好在我知道诸位都是国朝的有用之才,纵是有些个小小的过错,也就既往不咎了,所以才格外用心,保下了几位的前程和身家。”
逆党一案,早就被刘乾龙扩大化了,大肆株连之下,真要是牵扯起来,谁也不敢说自己就真的十分青白。
就算是有些冤枉也没地方说理,当初大肆搜捕抄家的时候,这六个人都和苗凤一样,曾经见到过刘乾龙,原以为不然是万劫不复,想不到却被莫名其妙的放过了。
现在才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运气好,也不是因为刘乾龙心慈面软,而是张启阳手下留情,专门力保他们这几个人的结果。
“多谢大帅保全之恩。”
“承蒙大帅照拂,感佩五内……”
“好了,好了,这些个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吧。”张启阳笑着说道:“今日请诸位前来,非为其他,实在是遇到了点小小的难题,希望能够得到诸位的指点。”
“这指点二字,卑职万不敢当,大帅有甚么事情,只管吩咐就是。”
“好!”张启阳转过身去,从屏风后面取出一杆火铳放在桌子上:“想来诸位对这东西不陌生吧?”
这几个人全都是技术官僚,而且都是专精火器的,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当世的火器专家了,尤其是苗凤苗郎中,本职工作就是设计、督造火铳,当然对这东西不陌生。
“这是通体铳,始造于崇祯十一年,仿的是佛郎机人的直筒大铳,又参考了我朝旧有的鸟嘴铳。时至今日,制造局尤有不少库存。”
“苗郎中知道的很清楚啊。”
“卑职不敢有瞒大帅,当年卑职就是这火铳的设计者之一,又曾亲自督造,当然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这种后装的燧发式火铳,是当时最先进的火枪,各种精巧设计都可以算得上是一流水准,但却并没有推广开来,还没有正式列装就封存了。
因为这玩意根本就是一个失败品。
虽然这种火铳的种种设计都很精巧,而且经过几次改良,却存在一个很大的缺陷:射程严重不足。
虽然这个时代的火铳还比较原始,但火铳毕竟是火铳,是武器的未来发展方向,射程绝对超过一般意义上的弓箭。
但射程是一回事,有效射程又是一回事,这根本就两个概念,不可混为一谈。
火铳的射程还算可以,有效射程却非常糟糕。
面积式的杀伤方式,注定了这种武器的精准度远远不如弓箭,尤其是在一定的距离上,火铳的杀伤力会大打折扣,甚至降低到惨不忍睹的程度。
比如说这杆火铳,弹丸可以打出几百步之远,但精准度却糟糕的很,并没有显著的提高。
尤其的对于披甲目标,杀伤力非常低下。
六十步开外七十步之内,根本就打不透重型甲胄。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只需一个快速冲锋,敌人就能直接冲过来劈砍了,却无法对敌人的披甲目标造成有效伤寒,一旦敌人接近,这玩意真的不如烧火棍好用。
所以,仅仅只是制造了一批试验品,并没有正式列装军队就放弃了。
而且,在这个冷兵器和热兵器混用的时代,起到决定作用的依旧是冷兵器,弓箭、枪矛、砍刀仍然是主流武器。
但张启阳却知道未来武器的发展方向,也知道火枪真正的强大之处,一直都是试图找到一款最好的火铳。
经过无数次对比和实验之后,张启阳还是选择了这款半途而废的失败品。
这一款火铳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非常利于速射,而且便于保养维护,唯一的缺陷是有效射程的不足,但这并非不能克服的技术难题。
“我觉得这款火铳颇有些可取之处,所以做出了一些改良。”张启阳取出自己亲手描绘的图纸:“诸位都是火器的行家,看看我画的图纸如何?”
大家都是内行人,一看图纸就能计算出各种技术参数。
不得不说,张启阳画的这份图纸确实对有效射程做出了很大的改善,但却有利有弊。
这种技术上的细节问题,是一定要说明白的,马上就有人说出了这款火铳的弊端:“经过大帅改良之后,确实看着提高射程增加杀伤,但……”
“有话直说,千万不要拐弯抹角。”
“那卑职就直说了。”兵部执事稍微犹豫了一下,尽可能选择使用更加婉转的措辞,指出了这款火铳的不足之处:“大帅利用加长铳筒长度来增加有效射程,这本是最常见的手段,但大帅设计的这个铳筒是不是忒长了些?装填起来,是不是稍微有些不便?”
在没有膛线的时代,增加枪管的长度的延伸射程的主要手段,张启阳就是用了这个方法。
铳筒太长了?长一点不好吗?
经过那个执事的提点之后,虽然他说的非常婉转,张启阳还是明白过来了: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一款火铳还不如以前的老版本呢,虽然增加了有效射程,但却不实用,直接从军用武器沦为了一杆猎枪。
大明朝的火铳有无数个版本,但却存在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军用版本反而不如粗制滥造的民用版本威力更强。
山民自造的猎枪,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都远远超过军用火铳。
这是因为猎枪不是标准版,可以随意提高火药的装填量,还可以把枪管弄的很长,射程也就更远。
但军用品却不能那样。
猎人、山民以为的追求射程和杀伤效果,那是因为他们只需要远远的朝着猎物放一枪,然后就可以抄起猎刀或者是长矛直接冲上去,杀死被猎枪打的千疮百孔早已奄奄一息的猎物,根本就没有开第二枪的必要,但军队却不能那么干。
军用的火铳最讲究火力的连贯,必须进行不间断的速射,开了一枪之后丢下火铳抄起刀子就往前冲,那不成笑话了吗?
“张启阳版”的火铳弄的太长了,超过了正常人的身高,这还怎么装填?
倒拖着装填火药和弹丸吗?
那无疑会严重迟滞再次击发的速度。
别的火铳相同时间能开三枪,你这个因为不便于装填只能开两枪,这是一个重大的缺陷,还特么不如不改良呢。
虽然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后装枪,而且后装确实是火铳的发展方向。
但是,因为技术和材料的限制,因为后装的缘故,在提高了射击频率的同时,也出现了相应的密闭性不足,造成射程和穿透力的双重衰减。
在没有根本改善之前,后装火铳远不如更原始的前装式更实用。
堂堂的张大帅,亲自设计改良的火铳竟然沦为猎枪,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在这样的技术问题上,张启阳一点都不恼怒,反而因此对那个执事大加赞赏。
“大帅是不是一定要提高有效射程?”
“是。”
“同时还要求速射?”
“是。”
“两者必须兼得吗?”
“是。”
“我倒是有个章程,其实这原本就是设计之初的想法,只是因为考虑到成本太高才没有使用。”苗凤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铳筒后移!”
铳筒后移,在不过分削减射程的情况下,可以极大调整整体长度,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改良,但却涉及到整体的改变,几乎相当于重新设计了一款火铳。
其中的种种细节必须重新设定,而且成本会高出很多很多。
“我不在乎成本,只要火铳好用就行,哪怕是用银子堆也要堆出来。”
“要是这样,那就不难了!”苗凤苗郎中拿起炭笔,在图纸上勾画了几下,还不时的其他几位同僚仔细计算反复商议。
一直到了初四傍晚时分,被“请”到大帅府的六位火器专家才终于被“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