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的起源和秦始皇嬴政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以后,大秦始皇帝在此筑高台置邮驿,故而得名高邮。
时至今日,当年始皇帝筑造的高台早已不复存在,当地的士绅大族在原址上修建了一座园林,依旧沿用当年的名字——秦王台。
自从收复高邮之后,秦王台就成了张启阳的临时驻地。
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的缘故,空气清新极了,两旁花圃之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中间的甬路完全由圆润光洁的石子铺设而成,几杆翠竹掩映之下,花香水汽鸟语虫鸣中竹影婆娑,别有一份意境蕴含其中。
矮几上一把红泥的陶壶,两个细瓷茶杯中正蒸腾着徐徐的热气。
如此深幽景致,如此天然意境,若是邀上三五鸿儒诗词往还一番,才不辜负。
但却没有什么鸿儒,只有两个赳赳武夫。
张启阳和史德威相对而坐,却相对无言。
史德威和张启阳之间,谈不上是什么至交好友,却自有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早了多铎攻击淮扬之前,史德威就曾经和张启阳私下接触过。
经历了扬州血战的生死与共和南京保卫战的协力同心,如今终于收复了江北旧地,自然感慨良多,但却不知应该说点什么。
щшш★ Tтká n★ ¢ ○
最终,还是史德威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的气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茶凉了,我给你换一杯。”更换了新茶之后,就好像刚刚意识到史德威的问题,张启阳反问了一句:“什么怎么想的?”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
张启阳肯定明白史德威的心意,但却不想正面回答,不知他是没有想好,还是早就想好了却始终在回避这个问题。
“我不信你会把江北之地拱手交给朝廷。”
“我是大明的臣子,光复江北之后当然要……”
不等他把话说完,史德威就已露出不悦的表情,不是说他对张启阳的回答不满意,而是对张启阳的态度不满意,史德威知道他没有说真心话。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一定要这样所废话吗?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把江北交给朝廷,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是……”张启阳笑了笑:“这江北之地是我毅勇军和你扬州军血战而来,就这么平白无故的给了朝廷,只怕下面的人会多有不服。有功的将士如何安置?朝廷何以酬功?刚好我手头上还有不少的空白告身。”
这一次,史德威听懂了。
江北之地,名义上属于大明朝的,但张启阳一定会大量安插自己的人手,把江北变成自己的地盘儿。
“那湖广呢?淮西呢?”
“都一样。”
史德威明白了。
张启阳要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忠臣的名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他根本就不想让出现有的地盘给朝廷。
对于手握重兵而且功勋卓著的军事统帅而言,谁都不会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让给别人,这才是最正常的举动。
“然后呢?”
这个只有仨字的疑问句有若泰山之重,其中的含义只有相对而坐的张启阳和史德威本人最清楚。
北边的清廷自己已经打成一锅粥,一场内战打的如火如荼,风雨飘摇之势已经十分明显,只要大明朝继续北伐,清廷根本无力抵挡。
光复北地中兴大明已不再是就空话,而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现如今的大明朝,真正有能力发动大规模北伐的也就只有一个张启阳了,史德威勉勉强强可以算半个。
击败了清廷光复了北地之后,怎么办?这才是史德威真正想知道的答案。
张启阳的功劳已经够大了,再光复了北地,必然功高盖世。
自古功劳不赏,大功臣鲜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是君弱臣强的大局面,真到了那个时候,张启阳会怎么做?
是逆而夺取改朝换代?
还是急流勇退解甲归田去做个安乐公呢?
“我受先皇托孤托国之重,一片赤胆忠心……”类似的这些话语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真到了张启阳这样的高度,个人的忠诚与否其实已经非常的无关紧要了,更多的还是大势所趋。
到了那个时候,功高盖世赏无可赏,君臣之间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利益争夺,张启阳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可就真的说不准了。
这天下,北边的顺治小娃娃可以做九五至尊,当年的李闯可以面南背北,凭什么张启阳就不能?
这三个字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要行改朝换代之事?
“想过!”
这种事情都可以如此直白的讲出来,而且不做任何掩饰,偏偏史德威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依旧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皇帝的位子谁不想坐一坐?你不想?”张启阳的这句话说的有些儿戏,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皇位的诱惑到底有多大,已不必细说。
为了争夺皇位,多少兄弟反目骨肉相残的事情,史书上早已不胜枚举。
什么天命所归?什么真龙天子?纯粹就是糊弄愚妇村氓的鬼话。
什么得人心者得天下,也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
要照这个说法,是不是说李闯比当年的崇祯皇帝更得民心顺天意?
而清廷能击败李闯就证明多尔衮也是得人心的真龙天子了么?
到了张启阳和史德威这样的高度,只相信两个字:实力。
天子,兵强马壮者得之,这是万古不亘的硬道理,其他那些所谓的至理名言都是虚的!
能不能当皇帝,就看有没有压服天下的实力,仅此而已。
现如今的张启阳,或许还不具备凭借一己之力压服天下的实力,但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
学生兵的可怕之处已经显露无遗了,只要新华军校源源不断的培养出一期又一期的学生,这个世间还有谁敢称敌手?
“我当然想做皇帝了,但却做不成。”张启阳笑道:“一来是大明朝还没有把路走绝,更主要还是因为这个时候说改朝换代之事,会伤了我族的元气。”
张启阳慢慢的端起细瓷茶杯,撒手松开,随着一声脆响,顿时化为偏偏碎瓷,茶水泼洒一地。
“这天下就好似茶杯,我族的元气为杯中水,杯为用水为本。杯子碎了可以换一个,若是水撒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与之相比,皇位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在这明清交替的汹汹之际,民族元气大伤,再来个改朝换代的故事,必然群雄并起天下纷争,就算张启阳最终能够脱颖而出,也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更重要的是,这需要时间,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
而时间,恰恰就是张启阳最紧缺的东西。
他心中的那个目标,穷一生之功都未必能够实现,已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打破局面重新塑造了。
“只要不是把我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我会老老实实的做个忠臣,我想这正是你想要的答案吧?”
史德威没有回答,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又沉默了好半天,似乎是在思索一件多么紧要的事情。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依旧是史德威最先开口:“家里来信了,老夫人咳的厉害,整宿整宿的咳,还时常咳出血来。”
突然之间,话题就从军国大事转到了家长里短,张启阳却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他甚至已经隐隐约约的猜到史德威的真实目的了。
“信里说,老夫人只怕过不了这个冬天。”
虽然老夫人的年岁还不是很大,但身子骨儿却一直都很不好,早就有肺痨的老毛病。
虽经过多方医治,病情却在持续恶化之中,已到了咳血的地步。
书信当中,详细说明了家里的状况:不仅老夫人的身体堪忧,连太夫人的身子骨都一天不如一天,时常幻听幻视精神恍惚,早不复往日的康健。
家里两个老人,一个孤女,唯一的顶门之人史德威却在外征战。
虽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但史可法本人已经对大明朝尽忠了,这尽孝之事一定要由史德威来做。
这也是当年史可法对他的嘱托。
“太夫人的意思,是要我把一家人接到扬州,老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把两个老人全都接到扬州来,当然不是为享福。
以史家的地位和影响力,在江南就可以享福了,又何必舟车劳顿来到这江北之地?
但老夫人和太夫人却是一定要来的,这是为了缅怀。
扬州,是史可法以身相殉的地方,这江北是史可法魂牵梦绕之地。
虽然史可法已经不在人世,但老夫人太夫人却想来到这里继续陪伴史可法的英灵忠魂。
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而且还全都是女流之辈,唯一一个年岁相当的史环至今还身陷囹圄,家里一定有个顶门立户之人,一定要有个传宗接代的希望。
无有男丁何以为家?
让史德威守家,这个意思就是放弃兵权,放弃富贵荣华,全心全意支撑起这个凋零破败的家庭。
“老夫人和太夫人,已时日无多,我不能违了她们的心意。尊父未曾尽过的孝道,则由我来完成。”
让史德威代替自己在老母亲面前尽孝,支撑起这个家,正是史可法当年收史德威为子的初衷。
多铎已死,尊父史可法的大仇已报,江北重归大明版图,史可法的心愿已了,史德威已萌生出了退隐之意。
“既然你已表明心迹,我也就可以放心的把扬州军两万兄弟托付给你了。”
扬州军和毅勇军,本身并不是什么盟友,也没有任何盟约性质的东西,但却早已经历过血与火的生死考验。
就算扬州军还不在毅勇军的体系之内,也绝对不是外人,在很多重大抉择面前都保持了相当高的默契。
比如说,若是没有张启阳在财货方面的大力支持,扬州军早就维持不下去了。
再比如说,这次北伐,虽然是由扬州军指导毅勇军主攻,但北伐大军之中本就掺杂了毅勇军四个营,由高起潜负责,服从史德威这个“北伐总司令”的具体指挥。
早在扬州血战之后南京保卫战之前,史德威就表示过这个意思,现在又一次正式提起。
这才是本次“秦王台茶话会”的真实目的。
两军合并,让扬州军成为毅勇军的一部分,这么重大的事情,史德威既然如此郑重的说出来,必然早就和扬州军上上下下做过沟通。
至于说由此产生的程序问题,以及朝廷方面有可能出现的反对意见,对于张启阳而言,那还算是一个问题吗?
“一视同仁善待扬州军兄弟们,这样的废话不消我多说。”史德威端起面前那杯由张启阳亲手给他斟满的茶水一饮而尽:“你做事,我放心,你说的话,我信得过,只盼你能谨记今日之言。”
把扬州军交给张启阳,史德威本人确实很放心,唯一的担忧的问题只有一个:张启阳会不会造反?会不会行改朝换代之事取大明朝而代之。
这扬州军虽然是史德威的,但他的法理基础完全来自于史可法。
作为纯直忠臣,九泉之下的史可法绝对不希望在自己身死之后,扬州军会做出对大明朝不利的事情。
既然张启阳已经直截了当的说他不会造反,只要朝廷不把他逼上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情形,就绝计不反,史德威也就放心了。
其实,史德威的真实内心想法,会不会造反根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儿,他并不怎么在乎这些。
这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史可法的夙愿而已。
话已至此,再也无话可说。
史德威已经站起身来,就要转身离去之时,却有回过了头专门叮嘱了一件事情:“环妹之事,你要代为周全。不是说我舍不得这个妹子,只是担心,若是环妹有个三长两短,怕老夫人和太夫人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