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国算是彻底完了,朝廷跑了个干净,只剩下这些来不及撤走的旗人,成了战争的牺牲品。
对于南海子那边的旗人来说,饥饿、寒冷和疾病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真正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则是对于未来的彻底绝望。
每天都在死人,每一天的清晨都会用大板车把冻的硬邦邦的尸体拉出去,那副情形比噩梦还要可怕。
然而,比这更可怕的则是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有人说,对于旗人的最终处置命令已经下来了,到时候会有军队开赴过来杀个鸡犬不留。
还有人说会在这里挖出一个大坑,把成千上万的旗人全部坑杀。
虽然谣言有很多个版本,细节也有很多差别,但最终的结果却大致相同:死亡。
这里的旗人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对于这些可怕的谣言,大多数人们选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当初入关的时候屠城之类的事情做过不少,杀死的汉人不可计数。
现在人家报复回来,也不过是因果循环而已。
几十万清军都打光了,还在乎多杀些旗人么?
整日里生活在大屠杀的阴影之下,恐惧的气氛比饥寒和疾病更加可怕,但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等着末日的降临。
在这绝望的情绪当中,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圈禁在南海子的这些旗人竟然升腾起了一丝希望,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有个叫佟五的老旗人,正在不停的往外捞人,而且已经捞出去了很多人。
佟五是谁?
他凭什么能把这里的人捞出去?
所有的这些问题全都没有答案,但这个消息很快就被证实了。
绝望之中的好消息给很多旗人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他们偷偷的议论着,期待着。
“佟五捞人”的消息,就好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每一个角落!
当佟五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随着一声“佟五伯”的呼唤,就好像在地狱里忍受煎熬的冤魂突然看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场面顿时失控。
近处的人们已经涌了过来,远处的人们还在朝着这边疯跑,整个人群涌动着,以佟五伯为核心围城一个巨大的圆圈。
前面的人们奋力张开双臂,阻拦身后涌动的人群,但后面的人却越来越多。
“五伯,救救我们。”
“五爷,说甚么也要救一救我家,我们是正蓝旗的,以前我还见过你哩。”
“我还私藏了些金子,只要能把我老婆孩子救出去,全都给了五伯。”
更多的人则直接跪下来,死死抱住佟五伯的腿脚苦苦哀求:“我们大家都知道您家是有门路有关系的,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只要把我的一双儿女救出去就行,给五伯做丫头做奴才那是他们的福分。”
前面的人跪拜下去苦苦哀求,后面的人也紧跟着跪了下去。
“救救我们,千万要救一救啊。”
“我死了不要紧,可娃儿们还小哇,总要给条活路。佟五爷行行好,把我家的三个娃儿带出去吧,为奴为婢都行,只要活一条命,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佟五爷的大恩大德。”
哀求的声音此起彼伏,嗡嗡作响汇集成一片声浪。
偷偷摸摸的捞几个人出去,这已是佟五伯能力的极限,面对这么多等待救援的人,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唯恐被这里的官差看到,佟五伯赶紧小声说道:“我想办法,我会想办法多救几个人出去,别这样,快起来,若是被官差看到就全完了。”
好像逃一样从汹涌的人群中挣脱出来,再次找到小吏魏长生:“魏大人。”佟五伯用一个略显夸张的动作举着那面红色的三角小旗:“杨大爷说,还要带几个人出去,名单都在这里了,给魏大人验看。”
小吏魏长生随手接过那份名单,象征性的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问道:“既是杨丰杨大爷说的,这个面子自然是要给的。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海子里提人。”
“是,麻烦魏大人了。”
这一回,小吏魏长生却没有如前几次那样直接把人交给佟五伯,而是小声的对几个手下叮嘱了几句,然后拿着那份名单,骑上快马火速进城。
看在杨丰的面子上,私放几个旗人,本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根本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佟五伯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捞人”,而且他既无官文又无印信,仅仅只是凭着一面扬州军先遣队的军旗和杨丰的个人名号,这就值得怀疑了。
就算魏长生再怎么玩忽职守,也能察觉到其中的猫腻了,只是看在杨丰这二字的面子上,不想真的去追查罢了。
想不到的是,佟五竟然又来领人了,而且要一次性带走十几个人。
已经明显意识到不对头的魏长生果断采取行动,先让佟五伯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拿上名单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准备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长生问过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的顶头上司又问过了更高一级的上司,就这样一级挨着一级的请示下去,谁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这件事最终还是落到了莫田基手中。
作为中路军的总指挥,这样的小事原本不值得惊动他,但毕竟牵扯到了杨疯子,等于是牵扯到了史环,所以莫田基非常慎重,并没有当场给出任何答复,而是亲自去找史环本人核实此事。
只要史环承认了这个事儿,别说是区区几个微不足道的旗人,就算是再大十倍百倍的事情,这个面子也得给。
对于史环,莫田基相当的客气,用非常委婉的语气说明了来意:“南海子那边的旗人,良莠不齐,审判事宜恐还需要些时日。史小姐在江北苦战多年,和旗人有些渊源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儿,只要列个名单出来,我这就下令放人。”
听了这句话,史环当场了愣住了,脸色瞬间涨的通红:“莫指挥你在说些甚么?我与旗人有不共戴天难同日月的血海深仇,怎会有甚么渊源?我只恨他们不死,放人之事从何说起?”
看来,史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儿。
想想也是这个样子,作为史可法的遗女,怎么可能做出拯救旗人的事情来?
“贵属杨丰从南海子那边往外领人,史小姐知道么?”
“有这事儿。”史环很痛快的说道:“当年江北血战,那三个旗人对杨大哥有过救命之恩。杨大哥为了报恩,已把那一家三口领了出来。这事儿我是知道的。”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正是男子汉大丈夫的磊落行径,对于莫田基这个中路总指挥而言,这完全就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儿。
但史环的说法却和事实严重不符:“杨丰只领出来三个人?史小姐确定吗?”
“我亲眼所见。”
“这就不对了。”莫田基面带微笑的说道:“据办事的差人来报,杨丰总计分六次从南海子那边领出去五十多人,这一次又要带十几个人出去。”
“这不可能。”史环说道:“近日来,杨大哥始终在我左右,从未外出过,怎会几次三番的到那边去领人?此事必有蹊跷,莫指挥一定要严查。”
莫田基之所以亲自来拜访史环,就是为了验证此事。
如果说史环知道这个事儿,莫田基根本就不会多问一个字,不就是几十个旗人么?
无足轻重的小事,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但史环却矢口否认了这个事情,微不足道的小事顿时就成了惊天大案。
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捞人,打着扬州军的旗号欺诈毅勇军,这事必然要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我会问问杨大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用,不用。”莫田基笑道:“我相信杨丰一定不知情,必然是有人打着他的幌子胡作非为,我马上派人去查。打着英雄的旗号救旗人,这是在杨丰杨兄弟脸上抹黑呢,查个水落石出之后一定会还杨兄弟一个清白……告辞!”
“莫指挥请留步。”史环说道:“若是莫指挥信得过,就把此事交给我。”
“史家妹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之间便是比嫡亲的兄妹还要亲近三分,还说甚么信得过信不过的?回头我派些人手过来,供史家妹子调遣也就是了。”
“不用。”史环说道:“既然这事是杨大哥引出来的,我就不能置身事外,一定会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好给莫指挥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不交代的,谈不上,不就是几十人旗人么?多大点事儿啊?既然史家妹子要查,那我就不查手了。”就好像刚刚想起什么似的,莫田基笑着说道:“光顾着说话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这次光复故都,偶得了几株好货,找懂行的人看了看,说是上百年的老山参,我着身子骨也用不着,听说老夫人和太夫人身体欠佳,专门送过来找机会捎到扬州去。”
对于莫田基来说,那几十个旗人的生死真心不值一提,反而是把新近得到的那几株老山参送给史环才算是正事儿。
“多谢莫指挥了。”
“自己人,谢啥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