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语当中,索罗的意思就是坚硬的牛皮,通常用于男名,蕴含身体强壮如牛的意思。
人如其名,乌鲁索罗确实很强壮,壮的好像是一头公牛。
乌鲁是个典型的小姓,这个氏族出自海西女真,所以身份并不怎么显赫,但乌鲁索罗却凭着个人的勇武建立功勋,逐渐成为一名战功卓著的将官。
乌鲁索罗的经历和鳌拜有着太多的雷同之处,都是黄台吉时代的御前亲卫出身,因为积功而快速升迁。
事实上,早在大金国时代,在征战朝鲜的过程中,乌鲁索罗就已经和鳌拜相识了,绝对可以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他和鳌拜不仅经历相似而起脾胃相投,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乌鲁索罗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对于政治毫无兴趣。
对于鳌拜挟持了太后和皇帝这个事情,乌鲁索罗颇有些微词,但却无可奈何,他只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坚守山海关。
在乌鲁索罗的心目当中,虽然八旗事实上早已不复存在,但若是能够尽心尽力的死守山海关,并非全无机会。
可惜的是,这大清国早已被内战折腾的半死不活了,仅剩下的那点实力大部分用于自相残杀。
听说锦州的鳌拜“奉旨征剿”叛逆代善,双方在双台子河一线打的天昏地暗,弄了个两败俱伤。
大清国已经残破到了这种程度,为什么还是不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呢?
毅勇军的主力已经和蒙古兵一起从西边杀过来了,听说还有很多士兵从旅顺那边登陆,鳌拜和代善都面临着毅勇军这个老对手,他们在分别于毅勇军作战的同时,还在自相残杀!
敌人左右夹击已经杀到家门口了,还在你争我夺,就凭这一点儿,这大清国就亡的不冤!
仅凭手头上这几千临时拼凑起来的兵力,就想守住山海关,无异于痴人说梦。
山海关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关口那么简单,而是包含一连串成体系的防御地带,只有区区的几千军队,而且还是战斗力非常低下的奴兵和极少数的战兵,怎么可能守得住?
唯一的办法就是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那样,孤注一掷的把所有兵力全都部署在最前线。
这么做就等于是失去了广阔的纵深,一旦山海关被攻破就好像是打破了外壳的鸡蛋般不可收拾了。
当李绍率领的毅勇军朝着山海关开赴过来的时候,乌鲁索罗只能咬着牙把所有可以调集的兵力全都部署在最前方。
这样做真的有用吗?答案早已不言自明了。
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不可能守得住山海关,不论怎么样的拼死一战,最终的结局必然就是战死,只此无他。
大势如潮,凭这几千虚的不行的兵力,怎么可能挡得住来势汹汹的毅勇军?
但乌鲁索罗没有别的办法,作为一名典型的军人,他只能拼死一战,至于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样子,早已经置之度外了。
悲观绝望的情绪就好像传染病一样在军队中蔓延开来,每天都有人开小差,每天都会有几颗逃兵的脑袋高高挂起,但却依旧无法阻止更多逃兵的出现。
还没有正式开战,军心士气就已是这个样子了,开打以后会是所有的局面那还用说吗?
杨疯子就在这种情形之下过来的。
乌鲁索罗从来都没有见过杨疯子,但却早就知道了这个名字。
关于杨疯子的故事,就如同秋风一样传遍了各地。
在大明百姓的心中,杨疯子早已不是昔日那个让人仰望的战斗英雄,而是一个数典忘祖的汉奸。
若不是因为他有些微末的功劳,张大帅早已亲手砍下了他的脑袋。
在满人的心中,杨疯子就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神奇存在,他拯救旗人的事迹,经过口耳相传之后被一次又一次的神话了。
巅峰时期的旗人也不过二十多万,因为杨疯子而存活下来的旗人就有一万多近两万的样子,等于是十分之一的旗人总人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那还用说吗?
大清国十分之一的旗人因为杨疯子的善行而得以保全,就算他不是真神也已经和救苦救难的救世主划上等号了!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事迹总是会被无限夸大,尤其是越来越绝望的局势当中,人们宁愿相信他就是传说的阿布卡,是光明和温暖的曙光之神。
当杨疯子来到山海关前的时候,他对这里的清军说:“投降吧,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谁也不知道杨疯子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因为腿脚不便,他只能拄着拐杖,蓬乱的头发在越来越冷的秋风中飘舞,脚上的鞋子早已经走烂了,勉勉强强的挂着在脚丫子上,单薄的衣衫难挡风寒,似乎只要秋风稍微再大一点,就可以把他吹倒似的。
就是这么一个弱不禁风之人,孤零零的站在雄伟的关口之前,面对着关上的清兵,虽然没有丝毫的雄霸之气,却自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气势。
那不是威严,而是悲悯,就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灵在云端俯视芸芸众生。
“你们投降吧,现在投降还来得及。”杨疯子说话的时候没有丝毫杀气,更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反而更象是一种用心良苦的规劝:“若是等李绍他们杀过来,就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了。”
清兵对杨疯子是什么样的态度,看他能够毫发无损的穿过关前阵地来到这里,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连自己的士兵都相信这个瘸子是救星,是传说的神灵,不仅没有人阻拦他穿过军事禁区,反而一路放行,直接让他来到了这里。
乌鲁索罗从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也不相信杨疯子就是所谓的神灵,但他却知道这个人的出现会对本来就已跌进谷底的军心士气形成毁灭性的打击:士兵们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瘸子的身上,而不再想着拼死一战的念头了。
面对着这个瘸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箭把他射死,然后砍下他的脑袋给士兵们看,用来证明他是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而不是什么神灵。
只要摘下弓搭上箭,取杨疯子的性命不过是弹指之间的小事儿,曾经杀人无数的乌鲁索罗却不敢真的那么做。
若是自己杀了杨疯子,南海子那近两万旗人同胞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且一定会死的很惨。
那些同胞不会怪罪屠杀他们的人,反而一定会把所有的怨念全都集中在他乌鲁索罗的身上。
杀了杨疯子,就等于是断绝了和谈的可能,到时候关外的满洲人一定会被杀的干干净净,等于是亲手给大清国的棺材板上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甚至于,若是他真的朝杨疯子射出这一箭,手下那些三心二意的士兵马上就会对他下黑手。
杨疯子是毅勇军的人,至少是为毅勇军的利益服务的,不管别人怎么认为,乌鲁索罗都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他根本就不是神灵,更不是什么所谓的救世主,而是毅勇军的化身,是另外一种存在形式,是毅勇军的软刀子。
就算是乌鲁索罗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呢?
因为现在的大清国基本上已经死透了,不可能挡得住毅勇军,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什么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能不能得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仅此而已。
“让他过来,我想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在乌鲁索罗的命令之下,清兵们放杨疯子进入了山海关。
更准确一点来说,那根本就不是“放行”,而是“迎请”。
虽然乌鲁索罗一点儿都不信杨疯子是什么所谓的救星,但他手下的士兵却信的实实的,就好像是在迎接非常了不起的贵宾一样,对他非常非常的客气,礼数周全的很,甚至还专门搀扶着他。
这幅情形让本打算决死一战的乌鲁索罗顿时心如死灰,很明显,这里的清兵没有丝毫为大清国战死沙场的觉悟,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所谓的救星身上了。
山海关本就不可守,这样的军心士气当中,所谓的死战到底也就真的只是一句口号罢了,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
山海关毕竟是山海关,天下第一雄关绝非浪得虚名,虽然兵力严重不足,但李绍若是强行攻打的话,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
但是,仅仅只是杨疯子一人,就让数千守军的士气荡然无存了。
“你就是这里的首领吧。”杨疯子还在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投降吧,赶快投降吧,没有其他的路好走了。”
“我必死战到底,为朝廷尽忠。”
“就算你死战到底又能如何?真能守得住啊?恐怕你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吧?”杨疯子轻轻的用拐杖顿着地面,用满是悲悯的语气说道:“你想为你的朝廷尽忠,为何还要拉上这么多人?谁不是父母精血所化?谁没有妻儿老小?他们若是死了,他们的家眷如何?就算是你们全都英勇战死,你们的大清国就真的可以保全了吗?”
不知是因为腿脚不便,还是太过于疲倦,杨疯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微微的喘着粗气。
旁边的清兵马上搬来一张折叠凳,还专门在凳子上垫了个软垫子,好让杨疯子坐的更舒服一点儿。
没有乌鲁索罗的命令,对于这个前来劝降的人竟然如此礼遇,而且那个搬凳子的清兵还是自己的亲兵,足以说明人心所向了。
乌鲁索罗想要呵斥亲兵,最终却默认了他的这个举动,不管杨疯子是毅勇军的软刀子还是真正的神灵,就凭他拯救了一万多近两万旗人这个事儿,就有资格享有任何待遇。
山海关根本就守不住,被毅勇军攻破只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罢了,只不过是付出多大的代价而已。
两路大军夹击之下,代善和鳌拜各自为战,还在相互厮杀,现如今第三路大军朝着山海关汹汹而来,这大清国铁定是完蛋了,不存在任何悬念。
这些守军的结局早已注定,要么投降要么死亡,不存在第三个选项。
随着杨疯子的到来,战死的可能已经非常之小了,看来自己的士兵更加倾向于投降,好换取一条活路。
“就算是投降了,毅勇军也必然会大加屠戮。”
毅勇军杀俘,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投降的话,就等于是把生死操于仇敌之手,同样是个死,乌鲁索罗说道:“战是死,不战也是个死,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不要再用这种话骗你自己了,你根本就不是网中之鱼,而是釜底游鱼。”杨疯子的话一针见血,毫不客气的指出了眼前的局势到底有多么险恶。
落入网中的大鱼确实可以拼尽全力,换个鱼死网破的结果,但这不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而是已经架在火上烤的铁锅,锅里的水正在升温,马上就要沸腾了,包括乌鲁索罗本人在内,这里的所有守军全都是锅里鱼,马上就要被煮熟了。
“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军人,我也是,至少以前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杨疯子说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军人的荣耀,但你真的想死吗?别人会和你一样心甘情愿的为了早已死去的大清国殉葬吗?如果你真的已经做好了以身相殉的打算,我也不会阻止你,我只是希望你能给自己的士兵留一条活路,为这里的人们留一条后路,投降是你唯一的选择。”
“投降之后呢?”乌鲁索罗目光炯炯,逼视着杨疯子:“你能保证毅勇军会宽待我手下的兄弟们?你能保证他们可以活下去吗?”
“我什么都保证不了。”杨疯子毫不避讳的说道:“我无权命令毅勇军做任何事情,也阻止不了他们做任何事情,所以我不做出任何保证。我不想骗你,这是实话。”
“既然你什么都保证不了,凭什么要我投降?以毅勇军的秉性,就算是真的投降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必然是斩尽杀绝永绝后患。”
“承诺无法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欺骗。”杨疯子微微的摇着头说道:“我不会骗你们,因为我确实无法让毅勇军做出任何承诺。”
“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我自己的保证,我仅只代表我本人向你们做出一个保证。”
“我保证我自己会尽一切可能保全你们的生命,我希望你们都明白我的意思了,我说的尽一切可能,而不是说一定会保全你们的生命,因为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把握。”
以私人身份做出保证,而且这个保证仅仅只是说“尽力完成”,而不是一定会实现,这样的保证其实完全就是一句空话。
而且杨疯子还很清楚的告诉了这些守军一个事实:我就是在说空话,你们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
连空头支票都无法保证,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乌鲁索罗脸上的颜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你能如此直白的说出这些,而不是骗我们投降,这让我很钦佩。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毕竟有万千旗人因你而得以保全,我很感激。我是军人,守在这里是我的使命,至于能不能守住那就另外一回事儿了,你曾经也是一名出色的军人,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想法。”
“是的,我很明白。”
“好了,你走吧。”
“你真的已经想清楚了吧?”杨疯子从来就不是那种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说客,他的话语总是坦率而又直白:“几千条性命啊,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希望你能让那些不想死的人跟着我走,我会尽力的。”
“送他出去……”乌鲁索罗大声的命令着。
乌鲁索罗明明已经说出了“送他走”的命令,但那几个亲兵却没有遵命而行,反而是一窝蜂的涌上来,七嘴八舌的争论着:“大人,三思啊。”
“大人,再好好想想,阿布卡……毕竟阿布卡已经答应尽力了,阿布卡信得过。”
“大清国已经完蛋了,鳌拜挟持了朝廷,或许万岁和太后也想着投降呢,只是咱们无法知道万岁的真实想法而已。我估摸着死守山海关不过是鳌拜矫诏而已,皇上和太后的命令肯定不是这个样子啊。”
“如真是为了大清国而战,那死也就死了,但鳌拜做的破事儿,大人您真的不知道吗?兄弟们早就在下面议论过无数次了呀,大人,咱们可以为大清国战死,但却不想为鳌拜战死啊,他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要这么多人为他而死?”
连亲兵们都拒绝执行乌鲁索罗的命令,下面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仅仅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杨疯子,就把军心士气彻底粉碎,让拼死一战的豪言壮语化为泡影。
“兄弟们跟随大人不是一年两年了,水里火里出生入死的这么多年,这一回大人千万想清楚了呀。”
听着亲兵们的规劝之言,乌鲁索罗只能苦笑着看了看杨疯子,无可奈何的说道:“三言两语就弄成这个样子,你可真厉害,胜过千军万马。能否容我再好好想想?”
“李绍的大军旦夕将至,你和我的时间都不多了,我希望你尽快做出决定。”
乌鲁索罗凄惨一笑:“不会用很多时间的,我很快就能想清楚。”
很显然,他那个死战到底的决心已经动摇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乌鲁索罗就返身进到了房间里边,似乎要去做最后的部署和准备工作。
过了很久,乌鲁索罗都没有出来,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狐疑不定的亲兵们又等了一会子,还是不见乌鲁索罗出来。
轻轻的推开房门,只见全幅披挂的乌鲁索罗端坐正中,那柄用了二十年的战刀透胸而过,把自己死死的钉在椅子上,鲜血满地流淌,早已气绝多时了。
乌鲁索罗不想投降,又不想连累这么多曾经和他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只能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在一片恸哭声中,亲兵们簇拥着杨疯子走了过去。
在李绍的大军到来的前一天,山海关数千守军不战而降,只不过不是向毅勇军投降,而是向杨疯子这个人投降。
天下第一雄关,在兵不血刃的情形下易手,进出关外的门户已经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