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黄得功,叩请陛下金安。”
“靖南公起来吧,看座。”
黄得功这个人,生的人高马大手长脚长,豹头环眼络腮胡子,那副尊荣很是有几分“张飞张翼德”的样子。
大马金刀的踞坐于下,没有多余的弯弯绕绕,一张口就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臣忽闻陛下龙体有恙,极是惶恐,这才急急慌慌的赶过来。”
黄得功这人看似粗鲁无谋,其实却是粗中有细,他知道无旨进京是违规之举,甚至可以算是一种罪行,所以并没有贸然进城,而是老老实实的在城外等候召见的旨意。
他私自离开驻地,这本身就已经违规了,但终究特事特办而且有皇后的“懿旨”,在没有真正进城的情况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若是皇帝拒绝召见他,那就说明局势已经非常严重了,黄得功一定会马上调集人马做好应对一切变故的举措。
好在皇帝召见了他,而且皇帝的气色看起来并没有皇后说的那么严重。
“靖南公的拳拳之心朕是知道的,能够在这个时候赶过来,朕亦明了。”复隆皇帝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说来也是朕命中注定当有此劫数,被那鹿一撞竟然落水,以至于不省人事。好在救治及时,已无大碍了。”
皇帝说的云淡风轻,把一场险些要了性命的意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其实就是为了证明“我真的没事儿”,你们完全不必大惊小怪。
“陛下百灵护体,自然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奈何陛下终究身系天下,连臣都惶恐成了这个样子,下面的文武群臣并天下黎庶若是知道了,肯定吓的半死。”
“朕并无意公布此事,免得无事滋扰横生枝节。”
“陛下无碍,臣也就放心了,那些个伺候不周的宫人需狠狠的办他们,弄出这样的事端,不砍下几个脑袋他们就不会长记性。在这个事情上,陛下切莫仁慈。”
黄得功说道:“得亏是陛下有金玉之全,若是有什么不忍言之事,这天下还怎得安稳?”
出了这种事,就算是那些个宫女太监没有过错,肯定也要狠狠的惩罚一番。
幸亏皇帝并无大碍,真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天下可就要乱了呀。
明明是在说宫女太监们的过错,其实就在暗示皇帝的身体状况干系重大,绝不能掉以轻心。
顺着这个话头说了几句之后,黄得功很自然的转过了话题,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分析这次意外事故:“若是天下臣民知道了这个事情,还不晓得会担心成什么样子呢?要是早立太子,或许会好些,至少能安天下之心。”
皇帝出了意外,就想到了立太子,这话说的有些诛心。
若是皇帝心情不好,直接就可以怼回去:在这个时候你提起立太子的话题是什么意思啊?
是不是盼着朕吹灯拔蜡一命呜呼啊?
但黄得功的身份摆在这里,尤其是他的实力,更主要的是立太子这个话题早就有了,并不是因为皇帝出了意外才专门提起的。
所以,皇帝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当初,皇后刚刚生产的时候,就有些好事之人,也就是所谓的“热心人”提出了立太子的说法:这位皇子是复隆皇帝的长子,又是嫡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成为太子的概率无限大。
人们明明知道不大可能立一个婴儿为太子,明明知道立太子是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后才会考虑的事情,但却早就有了“拥立”之心。
明明知道立太子的说法会被皇帝驳回,却还是主动提出来,这可不是无用功,而是为了以后巴结太子。
巴结上了太子,就等于是给自己的将来做好铺垫,如此惠而不费的好事当然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现在的黄得功又一次说起这个话题,只不过借着这个机会老调重弹而已。
作为外戚,而且是最大的外戚,黄得功肯定无限倾向于翁皇后之子,这是所有外戚的本能。
太子为国之储君,是天下的根本,是大明朝的未来,既是皇帝的家事,也是万众瞩目的国家大事。
而以黄得功的身份,既是皇亲又是臣子,这个话题并非绝对不能提起。
这里边还有一层不大方便明说的意思:皇帝短命。
先皇崇祯虽然是死于贼手,寿数只有三十多岁。
悊皇帝天启只有二十几岁,光宗贞皇帝泰昌,也就是崇祯的亲爹复隆皇帝的祖父,三十多岁就没了。
复隆皇帝这一支,似乎根本就没有长寿基因。
虽然整天“万岁”“万岁”喊着,其实寿数很短。
早早的立下太子,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万一皇帝没了,太子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继位,这倒并不是说盼着复隆皇帝早早的挂掉,而是老成谋国的心思,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
只要确立了太子,到时候顺势继位也就可以了,可以避免出现很多不要用的纷争。
“子嗣尚幼啊!”
黄得功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看了看复隆皇帝。
复隆皇帝稍微一呆,马上就明白了黄得功的心意,这是在说他自己呢。
复隆皇帝是崇祯二年二月生人,崇祯三年正月就被册立为太子了,当时的年龄虽然说起来是已经两岁了,其实还不满周岁呢。
你自己还在吃奶的时候,就已经是太子了,凭什么你的儿子就不能在做太子呢?
你儿子好歹已经一周岁多了,按照虚龄计算的话,可以对外说是三岁。
你两岁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你儿子三岁了却说年纪太小不能立,这个理由好像说不过去吧?
先皇崇祯帝,之所以册立当时还在吃奶的你为太子,并不是因为你人品好,也不是因为你天赋高,一个周岁的婴儿肯定不可能看得出是不是会成为有道明君。
当时之所以立你为太子,完全就是因为你的身份:嫡长子。
复隆皇帝是先皇崇祯的长子,而且还是出自大行节烈皇后,是周中宫亲生的嫡子。
“中宫开嗣嫡之先”这是崇祯皇帝的原话,也是当时立太子的根本原因。
就因为你是嫡长子,所以才立为太子,崇祯皇帝之后你就成了复隆皇帝,继承大统,拥有天然的大义。
“孩子太小”这个理由已经不能再成为一个理由了,若是再这么说的话,不仅是在打崇祯皇帝的脸,还是在打自己的脸。
“朕尚在春秋之年……”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说不下去了。
当年立你为太子的时候,崇祯皇帝才不过十九岁,周岁十八,现如今你已经二十四岁了。
先皇十九岁立你为太子,你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年轻”?
难道你比当年立你为太子之时的先皇还年轻吗?
就算是复隆皇帝有一百种理由暂时不立太子,但是说到先皇,他就无话可说了。
应该怎么做,那是有先例的,你只需要按照先皇的路子去走,肯定没有错,难不成先皇当年做错了?
还是说立你这个太子立的太早了?
只要把先皇崇祯搬出来,就能把复隆皇帝堵的死死的,让人彻彻底底的无话可说。
别人或许不会用这种态度来和复隆皇帝顶牛,但立太子这个事儿对黄得功太重大了,他肯定会揪住不放。
只要皇帝同意了立太子,太子的人选根本就不需要选,因为他目前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存在选择的可能。
说句实在话,真要是立太子的话,黄得功肯定会更加忠诚,因为太子本来就和他黄家有着深厚的血脉关系,作为最大的外戚,他肯定会铁了心的扶保辅佐。
若是复隆皇帝还有其他的子嗣,黄得功这么急吼吼的提起立太子之事,还可以说是为了夺嫡,但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
哪怕是说破了大天,这也是为了社稷江山考虑,是老成谋国之见。
皇帝的身子骨并不怎么好,病恹恹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久之前又出了一场意外,幸亏他是醒过来了,若是没有醒过来,还没有太子的话,这大明朝的江山肯定会乱呐。
就算是那个时候真的拥立了唯一的这个儿子,也缺少一个名份,缺少必要的流程呢。
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说不准就是一场天下大乱的局面。
复隆皇帝久久不语,黄得功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天,复隆皇帝才终于下定决心:“靖南公之言不无道理,为祖宗之基业计,为我大明计,这册立太子一事亦应为之了。待朕稍为恢复之后,就着阁部堂议国储之事。”
在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还是嫡长子的情况下,不存在“选择”的机会,不管怎么议这太子的位置都跑不到别人身上,翁皇后之子,也是黄得功的外孙,必然会顺理成章的成为大明国储。
所谓的“堂议”,其实就算是定下来了,就走一走流程也就是了。
皇帝的身子骨不怎么好,张启阳是知道的,但却没有想到会恶化成这个样子。
从刘乾龙急递过来的消息来看,皇帝的身体状况似乎已经到了必须要有所动作的程度。
这绝对是个意外,完全出乎张启阳的料想。
作为北地的实际统治者,张启阳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万一皇帝死了,自己应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以前没有考虑过但现在却必须考虑清楚的问题。
张启阳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做出任何决断,而是直接把具体情况给了两个参谋部,要沈从文、李林信、洛晴天等参谋们推演出一切演变,然后根据具体情况计算出所有有可能出现的变动。
在参谋部的推演结果出来之前,朝廷的圣旨就已经到了。
圣旨不是给张启阳的,而是给永王的,圣旨中并没有提起皇帝的病情,只是要永王马上返回江南。
永王本就是私自跑出来的,属于典型的“离家出走”,当然不可能回去,传旨的天使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不知道在永王“抗旨”的情形之下是不是应该一绳子把他绑回去,只能不尴不尬的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永王拒绝回到江南,而圣旨里边也没有清楚的说出要他马上返回的原因,这就显得非常微妙了。
“老爷,这是朝廷在试探你呢。”金丝雀笑道:“若是老爷继续装聋作哑,婢子估计很快就会再有一道圣旨过来,到时候就会说的很清楚了。”
“这种事情还用得着试探啊?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张启阳亲自去往军校,把永王喊了过来:“朱季兴。”
“在。”
“你必须马上返回江南。”
“学生已经见到朝廷的圣旨,想必是皇兄又专门给了校长一道旨意,要校长送我回去。”
“不,没有给我任何旨意。”和朱季兴说话的时候,张启阳坦率的有些可怕:“据我所得的情报,陛下可能不行了。”
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朱季兴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就明白过来,知道江南出事儿了。
虽然永王志不在江南,毕竟是朱氏子孙,又是和几个兄弟姐妹一起经历过艰难险阻之人,那份兄弟之情自然无比深厚。
平时他可以不听哥哥姐姐的话,甚至屡屡违抗圣旨不惜离家出走,一旦真的有事,心思还是很热切的。
他这种热切,和安宁公主的那种热情并不完全相同,虽然心系家国天下,却不是完全处于自身的考虑,也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而是问张启阳:“校长认为我应该马上回去吗?”
“当然,必须尽快,能有多快就有多快,你必须马上回去。”
“我回去之后,能做些什么?”
“你回去之后就不再是朱季兴了,而是永王殿下。”
在军校之中,永王素来就以“朱季兴”的身份示人,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就觉得朱季兴这才化名才是真正的身份,而永王则是一个曾用名而已。
但事实终究是事实,丝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现在他必须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我说了不算,当然你自己说了也不算。”张启阳语重心长的说道:“虽然我很希望陛下可以康泰长久,但是从眼下的情形来看,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幻想。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不可回避的现实。回去江南之后,无论你做什么或者是不做什么,我都无法再左右你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牢记使命,时时事事以我族为念。”
“你是我的学生,想必知道我的心思。这么多年以来,外人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造反,为是不做皇帝?你明白吗?”
“我明白。”
“明白就好。”张启阳说道:“你马上回去,有任何需要尽管对我说。”
现在的朱季兴还处于一种懵懵的状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需要些什么样的帮助呢。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要一个人。”
“谁?”
“陈茂陈大哥……陈教官。”
“好。”
陈茂早就不是朱季兴的组长了,也不是他的教官,但是在面临大的变故之时,永王还是第一个想到了他。
张启阳马上把陈茂唤了过来,并且对他大致的说明了一下。
让永王感到万分惊讶的是,陈茂很快就接受了他的这个身份,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到底是朱季兴还是永王。
作为这个时代最纯粹的军人,陈茂确实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一点:张启阳给他的命令到底是什么?
“你的任务就是护送永王殿下回到江南,而且要尽快。”
“殿下回到江南之后,我的任务就结束了吗?”
“如果永王认为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协助他处理江南事宜。”
“是。”
“江南距此遥远,很多时候无法及时往来沟通,不必事事请示我的意思,我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一切变故。”
“是。”
张启阳看着陈茂,看着这个把《民族论》从空洞的演变成为一个完整思想体系的学生。
陈茂这个人,思想已经非常成熟,他的启蒙确实来自于张启阳,但是却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
尤其是在体系完善方面,俨然已经成为张启阳的得力助手,而在思想教育层面上,如果没有创始人这层光环加持的话,张启阳甚至还不如陈茂呢。
如果不计较战场上的功劳,仅仅只是从思想的完善程度和成熟程度来看,程茂就是张启阳教导出来的第一人,而且是继承并且发扬光大的衣钵传人。
“你有什么困难吗?”
“有。”
“说。”
“考虑到有可能面临的紧急状况,我认为有必要携带一支军队。”
“这不可能,你们不能带军队回去。”张启阳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要求:“至少现在不能。”
“七八两期学员中,部分已经完成基本军事操训,带他们回去可以吗?”
张启阳想了想,终于点头同意:“可以,但必须由永王带回去,你只能做他的副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啊?”
“明白!”
“若我与永王的意见相左,以谁为准?”
“当然以永王为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