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离开的时候,有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走出很远,许安绮回过头望着那小院斑驳的砖墙,浅笑着摇摇头。
对于有没有道歉,许宣当然是不会在意的。都已经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仅仅隔了层纸,捅不捅破问题都不会太大。在他来看,这大概也是小事情,有些东西,也就没必要放在心上。
目送二人离去,那边黛儿还是一脸恹恹的表情,对于没能学会点石成金的本事,颇有些耿耿于怀。小丫头纯粹是替自己小姐考虑,自己不会点石成金,小姐的麻烦就解决不了。到了后来,竟像是自己不会点石成金,才给许安绮惹来麻烦一般。到也可爱。
随后许宣喝着米粥的,突然觉得贫穷的日子已经有些不堪忍受了。
小院里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有人过来敲门。问清楚是不是许宣许汉文家,随后递上来一张请柬,也不多说话就转身离开。
“玉屏楼?”
请柬没有属名,甚至连具体事宜也不曾交代,只是说酉时末在玉屏楼设了宴,届时请许宣许汉文兄光临云云。
没事称兄道弟的,不太正常啊。许宣摸摸下巴,这时候心里多少有些诧异。自己认识的人很有限,有能力在玉屏楼这样的地方招待客人的,大概一个也没有。是送错了么?不太像啊……
等等,要说一个也没有似乎也不对,还是有一个的,只是……
………………
等到夜幕徐徐拉开的时候,许宣在丰乐河边信步走着,这时候大体还是闲适的心态,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显得从容。
丰乐河水,无论什么时候都这般流淌着,相较于许宣后来所见到的,这时候的水面要更加清澈一些。心中于是觉得有些亲切。
闲适虽然不错,但有时又让人把握不住界限,很容易就将生活导向无聊的一端。这时候就想着,横竖也已经无聊了,去玉屏楼看看也是好的。
一路走过,于是,一路的风景……
晚间的城市又多有不同。虽然比之后世的灯红酒绿还很有些差距,但这个时候清澈的流水倒映一盏盏灯火,有风吹过的时候后旋即又化作粼粼的波光。时而有笛箫的声音悠扬呜咽,时而是唱曲的声音清澈婉转。无论如何,繁华自有,也算得上一个实实在在的良宵了。
玉屏楼是岩镇有数的豪华之地,以后世观点来看,大概也是类似夜总会、娱乐城一般的场所。徽州自古繁华,商贾众多,在这里不缺一掷千金的豪客,也不缺乏倾城的歌妓舞女,至于才子风流,文章焕彩,呵,太过寻常的事情了。不过对于许宣来说,这些也都后世司空见惯,因此激动或是忐忑之类的情绪是不会有的,这个时候除了偶尔想想到底是谁请了自己、有何目的之外,更多的就是徜徉在灯火古意之中的新奇感。
远远的,玉屏楼已经可以看见了。水边的阁楼规模宏大,四角的楼檐微微翘起,像振翅欲飞的鸟儿的翅膀,配上徽派民居高雅精致的格调,在水面就站立成一种别有韵味的风致……
站在许宣的角度,可以看到璀璨灯火。橘色火光,有的被彩色的纱罩轻轻笼着,七彩地光芒便有些隐隐绰绰,随后映着秋日晴朗的夜空,居然很有几分后世油画的色彩。
是个漂亮的地方啊。
街道铺着青石,这时候显得宽阔、整洁而大气。几日前偶尔被马车压碎的地方这时候也已经及时得到了修缮。人群往来,小贩的吆喝时时响起,当然也有路人之间的招呼,马车车辙偶尔缓缓滚过,“咕噜噜”地。总之,目力可及的地方,入眼的都是一派热闹,几分繁华,许多喧嚣。
许宣抬头看了看月色倾泻,才记起来,时候已经快中秋了。农历日子的话,呵,还是有些不习惯。想起上一个中秋时候,自己大概还在忙着集团上市的事情,恍惚间就有了某种隔世而独立的感觉。当然,也确实已经隔了很多很多世,这时代,自己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呵,反正都还不在呢。
并且再没有回去的可能。
这般想着,远处突然传来呼声,惊奇、惊叹的声音,带着几许不可置信。接着喝彩声音也响起来,轰轰烈烈的感觉,打雷也似。“深藏不露,黄公子啊……”“气魄极大,极大!”“在下是写不出来。”“嗯,写不出来啊!”随后也有“呵,哪里,哪里……”“还好了,还好了”,类似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不算真切,但是,大致的意思可以把握住。于是,越来越多的如许宣一般地闲人就往那边纷纷赶过去了……
有人偶尔问道:“那边……怎么了呢?”知情者就会看他一眼:“黄公子,写了首诗……”语气也会带上几分得意,顿了顿又强调一下:“据说,是好诗!”随后众人脸上好奇和期待也就又多了几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里,即便最普通的人,对于诗词、风雅这些东西也大抵是憧憬的。随后也有人好奇地问上一句:“哪个黄公子?”待得到回答之后面色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他?不学无术的,写出来好诗了……不太可能吧?”随后大概是也觉得失言了,左右看看之后,才放下心来。只是这个时候,表情古怪。
许宣心里自然也有几分好奇。在他的时代,商品经济发展,诗、词、曲、赋,这些不切实用的文学范畴内的东西,被纷纷束之高阁。关注的人群也变得极为狭窄和有限。若是走出去说自己是诗人,大概也会被人用奇异的目光打量。
其实对于诗文和实用的关系,辩论自古就已经存在了。但就审美和艺术价值来说,无论如何,有些东西不仅磨灭不掉,反而会因为时间的淘洗,变得熠熠生辉。如今的大明朝,诗词风雅之气比之李唐赵宋虽然有不足,但也不会差太多了。
这般随意想想,青石街道开始变得拥挤,许宣才刚左右稍稍活动一下身子,随后便被拥挤的人群慢慢推着向前方流动,来到玉屏楼前的时候,几乎要出一身汗了。
“来了!来了!”
楼前是几根高大庄重有的楠木柱子,围满了早到的人群,这时候声音有几分急切。
“怎么写的?”
“念念,念念……”
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
在这个年代,写一手好诗便是很得人尊重的事情。玉屏楼前的楠木柱子上专门辟出一块区域,每日会专门挂出一些上佳的诗词,用以供人观赏传唱。其实也不单单是玉屏楼了,对岸的金风楼,金风楼,醉仙居也是一样,大抵是商家的一种营销手段。效果却不错,若是哪家贴出的诗词确实好,人流量大增,生意名气之类,也就随之起来了。甚至为了压倒其余酒家,专门重金买诗的情况也是有的。这时候,可以看见柱子的最上端,已经有了新粘上去的诗作……
许宣抬头看了看,因为距离倒也看不清楚。心中想的是:挂这么高,不会真的很好吧?
人群推搡,呼啦啦地往前涌过去。这其中有的人大概也不识字,只是大的氛围如此,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想要落后,于是反而挤推得更卖力了。纷纷争先恐后想要一听为快。随后,还没等那边念出来,楼上已经有吟咏的声音传过来。大概是那边酒楼上也觉得诗不错,所以找了某位佳人歌妓念出来。听着声音甜柔,婉转悠扬的感觉。
“天下风云出我辈……”
念出来第一句的时候,四周推搡吵杂的声音便歇下来了,偶尔也有未曾反应过来的人,还在不太合拍地碎碎念,身边的人就连忙推将一把,随后就静悄悄的。
“一入江湖岁月催……”
清澈的东去流水,高悬的圆月,月光倾泻间,许宣抬抬头,那边玉屏楼的灯火将人的影子在窗纸上映出来,是个女子的身影,惟妙惟肖,灵动如画卷般。
“皇途霸业谈笑间……”
“不胜人生一场醉……”
“不胜人生……一场醉……”
随后有男子将诗又读了一遍,声音颇有几分豪气,诗的气势便又有不同,和先前的女声相照应之下,旷达豪迈有略带沧桑的气势铺面。
周围很静。
能不能写出诗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但是能不能写出好诗,大概便是才华高低的区别了。人的审美体验大概都是差不太多的,这一个万历二年秋天普通的夜晚,八月十五还不曾来到的时候,一首颇有豪情的诗,确实让拥堵的人群失声了片刻。当然,也有人不太懂的,这个时候受了氛围的影响,便也觉得大概确实是好诗了。
许宣有些沉默,眼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诗虽然是好,但也不会太过离谱。众人偶然被豪迈的气象夺了心神,沉默地品味一番,片刻之后,也都纷纷回过神来。随后反应便很类似了,无非是和先前一般叫好。高声呼喊的人有,声音比较大;拼命鼓掌的人,或者眯着眼睛还在体味的人也都有的。这个时候大抵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满意。
许宣也回过神来,随后撇撇嘴……
啧,还真他妈是好诗啊!
心情,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