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敏华有一点想聊天的意思,拨着弦人站成个稍息。一年前对小穗子的批判帮助会上,她忽然大声说:“我明明看到的是邵冬骏勾引小穗子!”她这一叫,大家全愣了,看着平常一身怪毛病的三流女琴手走到台前。政委小声说:“喂!小申,请回到自己座位上发言。”她像是没听见,一直走到小穗子旁边。她又长又细的手指朝排练厅的镜子挥舞,说何年何月何日,邵冬骏如何偷摸一把小穗子的脸蛋儿,偷捏小穗子的手,借“抄跟头”的名义,偷搂小穗子的腰。大家都想,她一贯埋头拉琴给人们一个脊梁,结果什么事她都没错过。
申敏华所有的军事姿态都差劲,但稍息站得特别标准。她慢慢换着腿,从左边稍息换到右边,手指头在琴弦上拨出半句一句的旋律,嘴上却聊不起来。她天生有点大辩若讷,一开口总吓人一跳。批判会过后的一天,小穗子走进女浴室,发现所有女兵一齐静下来。两三个人合用一个龙头,小穗子便走过去,想和谁挤一挤。她刚把头发打湿,抬起头,见搭伙的人全躲开了,挤到了别的龙头下去。这时有个人大声冒出一个句子,怪腔怪调,那是引用她给冬骏的情书。女兵们尖声喝采,又有一个人出来,整段背诵了小穗子的一首情诗。字句竟然可以任人打扮,被女兵们打扮成了古怪而猥亵的东西。她们磊落地露着,追逐打闹,小穗子这下可给了她们一项新娱乐。原来自以为情深意切的文字,给她们一念,再歪曲歪曲,她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然后,就听见一声呵斥:“你们他妈的干净!”一看,是在雾汽深处的申敏华。“你们谁没有在暗地搞小勾当?还有偷偷勾搭首长儿子的呢!”
此刻,申敏华看着穿着灰色舞鞋的小穗子,脸上出现了个讥诮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小穗子想她大概是那个意思:才刚刚穿上舞鞋,骨头可别太轻。
我们得说,申敏华的眼力是没得说。她看出小穗子那天晚上演出不是无缘无故地轻盈、优美、出色,而是在借题发挥地抛投情愫。申敏华看出小穗子是永远处在情感饥饿中的一类人。她的言行举动,都是为一份感情,抽象或具体无所谓。对于这个刚过十六岁的小穗子,她就那样蹬在一双灰暗的舞鞋里,苦苦地舞动,为着尚且在空中缥缈的目光,为那目光中的欣悦。她尚不知那副目光来自何处,属于谁,她已经一身都是表白。她语汇的表白被人们嘲弄了、唾弃了、否决了,她就剩下脖颈、胸、腰、臂与腿的语汇。她的忘形正在于此。
应该说申敏华是为了小穗子好。我们全知道申敏华看不上跳舞的人,对小穗子算是友善的。她的稍息从左腿换到右腿,看小穗子命也不要地蹦、跳、旋转。她想这小丫头原来是很经整的。在自己看来的一场大迫害已经被小穗子淡忘。
中年的小穗子写的作品让我们吃惊,那段经历对于她是多么不堪回首。她对那天的印象是从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提炼出来的。一个潮湿的冬天早晨,紧急集合哨音从前院一直响到中院,再到后院。人们面色庄严地跑步出来,楼上楼下全是脚步声。连有了孩子的老女演员们也不婆婆妈妈了,圆滚滚的腰杆上紧紧系着武装带。这是文工团有史以来的男女作风大案,主犯居然只有十五岁。
小穗子对批判会场的描绘,似乎不客观。她印象中的会场是个又大又深的旧礼堂,挂着像和“八一”军徽,让我们联想到军事法庭。入场的人都穿着整洁的军装,几个老兵痞也扣严了领口。铜管乐手们戴着雪白的手套,怀孕四个月的女歌手也勒上皮带。不是开会,而是要开拔上前线的气氛。九个分队像大军入城一样进入会场,目不斜视,充满威仪。值星分队长把两个铁硬的拳头端在两肋,小跑到部队正面,用野战军指挥员的破锣嗓音吼叫“立正——”所有军官都穿了皮鞋,鞋跟儿上的铁掌这时碰成一个声音“叮当”!旧礼堂回声四起。政委简短的发言后,小穗子就上场了。她打开手里厚厚一摞纸,看一眼对面众多的面孔,明白自己正是那只被驱逐的雁。
中年的小穗子还写到我们不了解的一些事。批斗会后的一天晚上,她从后门走进厨房,开始打捞漂在浑汤里的饺子皮。她已习惯独自往来,省得女兵们躲她。她浑身猪食气味,刚帮炊事班喂完猪。这时她觉得有个人走近来,是大家称为耗子的女孩。
耗子把一盆饺子放在她面前,说是专为小穗子留的。
耗子五短身材,一张长着连鬓胡的漂亮脸蛋。男兵假如损谁,只需说:“哎,你跟耗子有一手吧?”男兵没人肯和耗子跳双人舞,说她身上一股奇怪的酸臭。女兵们对耗子所有不可理喻的讨厌习性、鬼祟行为,从几年前就习以为常。反过来,耗子对大家给她的作贱和孤立,她从一开始就舒舒服服地接受。批判会之后,耗子试探地亲近小穗子。她会鬼头鬼脑塞给她一块油炸馒头或半碗炒鸡蛋。我们在小穗子的描写中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耗子,蓬着过分厚的一头卷发,表情过火地表功,说她怎样奋不顾身,一头扎进哄抢的人群,为小穗子抢到这碗饺子。
小穗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捧着小耗子为她抢到的饺子,发现耗子大而黑的眼睛那么灵活,是一种幸福的目光。我们细细一想,正是这样,低人一等的小耗子在那一刻肯定感觉良好。原来不幸和幸运是相对的。不幸者必须找个更不幸的人,并对这个倒霉蛋关爱施舍,才会油然生出优越感,才会瞬间变成个幸福者。为了这幸福感和优越地位,我们不得不制造一些倒霉蛋。一切终极的迫害,实际上无缘无故,只为制造尊与卑的悬殊,只出于对良好感觉的需求。
小穗子捧着一碗冷饺子愣神的时候,耗子已经在厨房里当家了。她熟门熟路地翻箱倒柜,找到一桶未启封的老陈醋,倒了一大碗出来,说留着她俩以后慢慢吃饺子用,别人不给,就小穗子和她。她又蹦起老高,去揪挂在墙上的紫皮新蒜,拿大菜刀“啪啪啪”地拍,剥下蒜皮,嘴巴“呼”地一吹,一会儿,弄得满地垃圾。她让小穗子看看,她多么敢糟蹋、敢祸害。然后,她很满足地看着小穗子狼吞虎咽。快吃光时,她说,最近警告她的人越来越多。
小穗子问警告什么。
警告她小心一点儿,小穗子思想复杂,谁都不敢和她靠近的。
小穗子满嘴饺子。不然她会说:何必呢?耗子,你为我跟大家唱反调又是何苦?
小耗子向前凑凑,声音压得很低,说她才不在乎呢,她才不会跟着大伙“墙倒众人推”呢。而我们中一些人,记忆中储藏着同一段事情的另一面。情形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演出结束后,男兵和女兵们开着玩笑,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地走出礼堂。我们中的谁说:“走快点儿,看后面哪个来了。”回头一看,是小穗子。小穗子端着一大筐脏毛巾,走在我们后面,一只脚穿着肮脏的灰色舞鞋。她在偷偷练那个高难度的单腿旋转,指望身怀绝技,部队会因此而留下她。我们嘀咕着她的妄想,为她仍然心存饶幸而窃笑。她埋头走着,筐子的分量太重,她得使劲支出右边的髋去顶住筐沿,身体便斜出一个不堪其累的角度。我们存心不良地盯着耗子。耗子慢下脚步,似乎想搭一把手。我们中的谁小声说:“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耗子?叫‘夜壶找尿盆,什么人找什么人’。”
耗子不敢掉队了,巴巴结结跟上我们。我们中又有谁说:“早就知道耗子给小穗子通风报信,端汤倒水。”
耗子干笑:“什么时候我给她端过汤倒过水?诬陷!”
“别恼羞成怒嘛,耗子,端了大家也理解。”
“没端!”耗子说。
“端了又不是什么坏事,你赖什么赖?”
“人家明明没端嘛!”
“耗子你就这点不好,不老实,以后要问寒问暖,光明正大一点嘛。”
耗子更是矮了一头,不断干笑说大家诬陷了她。
天天练单腿旋转的小穗子在看着大镜子时,眼睛又水灵起来。她不知道那样练已救不了她的大局。她穿灰舞鞋的脚支起她的身体:脚尖、脚跟,脚尖、脚跟,滴溜溜地转,如同一根鞭子下的碗螺,转得相当精彩,但我们知道她是悔不了整盘棋上那颗走错的子。就在她的单腿旋转趋于成熟时,一份处分已在保密室的打字机上敲定。保密室的小冯或小李在想,这个被处分的女下士萧穗子长得什么模样?是否面带邪气?然后,这张保密公文被盖上了政治部的红印。
小穗子端一大筐化妆毛巾走过篮球场,看着我们在灯光下和乔副司令玩闹。然后,她径自向大门岗走去。演出结束,演员们时常步行回文工团院子。
女兵们歪三倒四地上篮。乔副司令穿着棉裤和运动衫,在女兵们中间灵活地窜来撞去。他投了几个球,准头很棒,便大张嘴粗喘地问:“娃娃们,老头子球打得好不好啊?”
“不好!”女兵们嚷着。高爱渝瞅个冷子抢了球,一个舞蹈大跳,球不知飞哪儿去了。
当舞台监督的副团长这时也上来凑趣,捡了高爱渝的球,三步上篮。一会儿,他过来问乔副司令,演出观感如何。
“又想问我讨钱买鞋子!”乔副司令说。舞鞋的费用老是超支,他老得额外批条子。
高爱渝说:“老头子硬是小气,一双鞋子才几块钱吗?”
乔副司令在她头顶打一巴掌,又对所有女兵说,“都过来,一个人给老头子打一巴掌,老头子就给你们批条子,买鞋子!”他学高爱渝,把“批”说成“披”,把“鞋子”说成“孩子”。女兵们就跑啊、躲啊,笑得清脆无比。都没戴军帽,头发里还有汗,软软地贴在前额和面颊上,揩去的粉脂在眼圈和嘴唇上留了浅黑和浅红,就像街上男流氓们叫的“妖精军妹儿”。打着打着,乔副司令的手顿在空中。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说还有个小丫头呢?哪儿去了?女兵们静下来,对老头儿所指的人猜到一点。老头儿这时去看副团长,说很长时间没看那小丫头上台了,就是光着脚丫子踮脚尖那个。
副团长不知说什么。老头子说:“那个丫头跳得不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叫她跳!”
副团长想,可别败了老头子的兴致。他笑着说:“好,叫她跳,一定叫她跳!”
“你们谁能光脚丫子踮脚尖?”乔副司令用回力鞋的鞋尖点着地,“那不就给我省钱买‘孩子’了吗?”
女兵们想小穗子那一手只能叫撂地摊。三年前,她投考时成绩不好,却突然当众脱下鞋袜,人在两个大脚指头上立了起来。然后她就那么挺可怕地立着,跳了一段自编的“吴清华诉苦”。消息传到几位首长那里,都跑来看十二岁的女孩耍猴。门外汉的首长们收留了小穗子,连她那位有着丑陋政治面貌的父亲也忍受了。
乔副司令又跟副团长说:“小丫头跳得不赖,让她跳。”
副团长还是嘻嘻哈哈:“好好好,让她跳。”他脑筋却是很忙乱的,想着如何把小穗子将挨的处分告诉老头儿,首长们老了,倚老卖老地总想在文工团有那么几个玩具兵,副团长对此重重叹口气。
小穗子推着鸡公车走到沙坑边。最初她不会推鸡公车,独个轮子常常扭歪,把车里的沙倒一地。大家随她去干这粗重活儿,她需一个忍辱负重的形象,只好随她去。开始是有人支她差,说小穗子你闲着没事,去弄点新沙填到沙坑里。大群的野猫总在沙坑里方便,沙坑隔一阵就得吐故纳新。不久小穗子就把鸡公车推得很好,像进城卖菜的社员。她也不需要谁派她活,隔两天就把沙坑里的沙换一换。
顶车脊梁上的太阳已相当烫,才是柳树、桐树发芽的时节。她抓起给沙埋了多半的大平锹,把沙从车里拨出来。所有人都去吃午饭了,小穗子这一会儿的孤独味道不错。活儿做完了,她身上的劲头还剩不少,便脱了鞋,赤脚跳进沙里。她用锹把沙翻松,深部的沙有点潮,很细,脚掌触上去,舒服得她心里一悸。她一点点往后退着走,前面的沙翻透了,一股很细的阴凉扑在她面颊上。这一刻若有人走过来,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谁若看了这背影,都一定会认为这是个快话的背影。按说她不该快活,还不知处分将怎样严厉,她这样快活简直是不知羞耻。她把锹踩下去,铲大半锹沙,再翻向两边。细看她这动作是扭着小小的秋歌儿。在冬天被灭除的感情,此刻随着春天又活过来。那些莫名的柔情,使副团长女儿弹奏的钢琴很远地传过来时,显得优美动人,她觉得她顿时喜爱上了这个弹琴的九岁女孩。
她听见宿舍楼上东一声、西一声的吊嗓。人们吃罢午饭回来了。很快,小号、巴松、长笛都回来了。这是该小穗子吃饭的时间。
走进炊事班后门,见耗子正等她,守着一大盆菜,花炒肉片和麻婆豆腐。她告诉小穗子,处分她的文件已经到团部了。
小穗子不看她表情过后火的脸,只听她讲某人如何偷看到了处分的内容。
耗子说:“你别太难过。”
小穗子把肥肉挑出来,仔细堆成一个小尖堆。再把鲜红的海椒皮放上去。耗子还在重复,千万别难过,难过有的人可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