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思平的落马很蹊跷。举报人给省纪委提供的信息极其精准,包括受贿的事由、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据说,最初范思平不怎么配合,几乎一言不发,不否认也不承认,干熬。办案人员似乎不急,你不说,他们也不逼。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把握我们不会找你,希望你争取主动。范思平有点迷糊,他不知道办案人员到底掌握了什么情况。他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乱,也许你主动坦白的人家偏偏没有掌握。但能躲过去吗?范思平的老婆在市图书馆当馆长,典型的清水衙门,却和丈夫一起被双规。范思平想,这女人能挺住吗?受贿三千块钱就可以立案,有多少笔钱是她收的呀。过了几天,办案人员笑眯眯地对范思平说,你实在想不起,我们给你提示一下。然后说一桩事、一个人名、一笔金额。范思平听罢,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单单这一笔,就是十万元啊。他这才想起,“水猴子”十多天没联系他,以前“水猴子”难得几天不和他见面。看来,“水猴子”早被控制了,自己消息真闭塞!即使如此,范思平嘴巴还是咬得很紧,他坚信,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一定有人在为他奔走。他相信自己有几个铁哥们,也有几个领导记挂自己。过几天,办案人员又笑眯眯地说,要么我再提醒你一下。结果仍然牵扯到“水猴子”。范思平基本断定,自己被“水猴子”卖了。又过了一阵子——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所有的窗户被蒙得严严实实,刺眼的灯光没日没夜地照射着你,办案人员给他“提示”了几个人,有交通局副局长,有公路局科长。问题大了!这些事情,与“水猴子”无关,也就是说,他老婆也缴械投降了,连小科长送的一两万块钱都捅出来,还有什么没交代呢。到这一步,坚持有什么价值?缴械的最后时刻,他只是提醒自己,把握好度,千万不能把哪个领导牵扯进来。否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有杀身之祸。
张守拙、喻四海松了一口气。范思平案牵扯面不大,一个副县级领导、三个科级领导,三个民营企业老板。范思平分管工交系统长达六年多,张守拙、喻四海曾经担心会引起晴川官场“地震”。当然,范思平个人有点惨,被判刑十五年,老婆还患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喻四海忍不住感叹道,人啊不该你得的别硬来,硬来得到了反而惹大麻烦哦!最初市委推荐接任常务副市长的人选不是范思平,是一个市委常委,可范思平硬是撇开张守拙、喻四海去省委甚至北京活动,用尽关系和钞票,活生生地把人家给挤掉。官场上最忌讳的是,被人记恨自己却茫然不知,大大咧咧没有防范心理。这次对范思平的举报有点像战斗中的定点清除,精确到位,且不枝不蔓,显然有高手在幕后支招、操控。
袁晋鹏没有想到,这个案子看似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其实很大程度地影响了他的人生。二十四岁的叶与柔是市纪委干部,因为对范思平的老婆实施双规需要女干部,被省纪委抽调到办案组。而袁晋鹏负责市政府办公室和省纪委办案组的对接。于是,他们邂逅了。第一次见面,袁晋鹏怦然心动。小姑娘太美了,不仅仅是漂亮,是美!高挑身材,肤若白雪,黑发垂肩,精致五官。尤其从她身上溢出来的书香气息让人心醉,他联想起历史上的才女,譬如班昭、蔡文姬、卓文君、李清照。
他们的交谈从叶与柔的名字开始,这实在是一个雅致而柔美的名字。叶与柔的父亲是省社科院的学者,主攻中国上古史,文学修养很高。叶与柔自小耳闻目染,文史功底扎实。大学读的是历史系,研究生读的是唐宋史研究。但最后时刻,她叛逆了一把,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读博士,而是考进了市纪委。范思平案移交检察院后,专案组撤了,叶与柔和袁晋鹏难得见几次面。好在他们是QQ好友,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时政、聊历史、聊文学、聊哲学,聊多了才发现,两人如此意气相投。接着叶与柔频频找袁晋鹏借书。有些书,曾经对袁晋鹏产生很大的影响,但市面上不容易找到,譬如《性格组合论》、《文学原理》、《中国人:走出死胡同》。看了书自然要讨论,他们经常在QQ里争得不可开交。终于,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了,其明显标志是手机信息频繁,一天到晚不在QQ里互发几十条信息,便坐卧不宁。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袁晋鹏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手机“叮”的一声,把他吵醒了。他以为是办公室有什么紧急通知,结果是叶与柔发过来的信息:“曾多次用你嫩滑的身躯紧贴着光溜溜的我,那轻柔的抚摸和不规则的运动,让我享受着阵阵快感,就在我享受之余,你却渐渐消瘦。唉,可怜的香皂。”看前面几句话,袁晋鹏头皮发紧、喉咙发干,直到最后一句“可怜的香皂”才松了一口气,好你个小妮子!放下手机却见邓琼眯着眼睛看着他,问,谁啊?袁晋鹏说,办公室紧急通知明天早上开会,睡吧。后来,袁晋鹏又收到一次类似的短信,“那天,我隔着玻璃,静静地望着你性感的身躯,一丝不挂地在我面前扭动,水轻轻地抚摸着你的肌肤,我无法抵挡你的诱惑,忍不住说:老板,我就要这条鱼。”对异性而言,这种短信文字不多,却跌宕起伏,余味无穷。
叶与柔戏谑玩笑传信息,袁晋鹏引而不发打哈哈,两人就这么暧昧了两三个月。有一天下午快下班了,叶与柔又发来一条信息:“今日开会。主题:谈情说爱;目的:传宗接代;内容:怎样做爱;时间:八小时以外;地点:江边草丛一带;要求:草席自带,两人一组,动作要快。”因为喻四海到省城开会了,袁晋鹏可以自主支配晚上的时间,便回了信息:“会议我主持,时间晚上6:30,地点挪威的森林萤火虫包厢。”发完信息,有点忐忑。叶与柔目前没有男朋友,这一步迈出去,会溜多远啊?也许人家就是开个玩笑,自己想多了。
穿过熙熙攘攘的晴川大道,袁晋鹏快步走向“挪威的森林”西餐馆,抬头发现,西餐馆大门前搭了气拱门,上面赫然几个大字“七夕情人节快乐”。他不由得拍一下脑门,七月初七啊?那可能导致误会哦。正犹豫要不要找借口取消约会时,瞥见叶与柔一袭红裙袅袅婷婷地从晴川大道一侧走来,只好匆匆上楼。
依然是萤火虫包厢,在服务员走进门的一刹那,袁晋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张木槿,心里一声感叹:物是人非!。
叶与柔随后进来,见了他,面有羞色,但很快大大方方地叫一声:“袁主任好!”。在小方桌边坐下。
袁晋鹏笑道:“在这里叫我职务不合适哦。”
叶与柔娇嗔道:“那叫什么?叫哥么?叫袁哥还是鹏哥?”
袁晋鹏不置可否,坐下来点菜:“你喜欢吃什么菜?”
叶与柔眨巴眨巴眼睛:“我要一个海带排骨汤,一个小炒河蚌。”
“再来一个香辣黄花鱼,一个娃娃菜。喝什么酒?”袁晋鹏问。
叶与柔爽快地说:“来一瓶九五年的张裕解百纳吧,你多喝一点哦。”
袁晋鹏没想到叶与柔如此豪爽,调侃道:“小叶,有缘一起喝酒就放开喝,一人一瓶张裕,喝完拉倒。”他又想起张木槿,他们上次喝了两瓶红酒。
“哈哈,哈哈……”。叶与柔突然掩嘴笑起来。
袁晋鹏诧异地看着叶与柔:“嗳,你傻笑什么呀?”
叶与柔好不容易按着肚子止住笑,说:“袁哥,我想起一个段子。女人不醉,男人没有机会;男人不醉,小姐没有小费;男女都不醉,宾馆没人睡。”
袁晋鹏有点尴尬,不知如何答话。
叶与柔感觉玩笑开过头了,补充道:“鹏哥,我就是觉得这个段子经典,没别的意思。”
袁晋鹏笑了笑:“呵呵,没关系,不必拘谨,说什么都没关系。”
上了菜,叶与柔给袁晋鹏和自己各倒半杯酒,又加了冰块,然后端起杯子轻轻摇晃。袁晋鹏眼前只看见对面红色的连衣裙、高耸的胸部、雪白的手臂、高脚酒杯里晃动的红酒。
“鹏哥,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我敬你一杯。”叶与柔说罢,一饮而尽。
袁晋鹏说:“要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早知道今天七夕,我可不敢发邀请哈。”
“鹏哥就是不会怜香惜玉哦。我去年三月来晴川工作,过了两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去年的七夕,今年的二·一四。今天好不容易出来吃饭了,却说是个误会。太受伤了!”叶与柔气呼呼地说。
袁晋鹏笑道:“小叶你这么个大美女,没人追?不大可能,要么就是你不食人间烟火,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与柔叹了一口气:“不是我贬低晴川的小伙子啊,还真没碰到一个有点内涵有点深度的,除了吃喝玩乐说不出什么道道来。”
都说那些女硕士女博士是第三性别人,他们择偶要么追求“爱人同志”,要么要求对方达到足够的“思想深度”,至少也得“意气相投”。袁晋鹏想,或许这个美得清纯脱俗的小姑娘就是这样选男朋友吧。
袁晋鹏说:“其实婚姻就是找个伴过一辈子,没你说的那么复杂。来,喝酒!”
叶与柔爽快,喝了一大口,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婚姻可以没有爱情?”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袁晋鹏说:“苏东坡的三个儿子分别叫苏迈、苏迨、苏过。什么意思?苏东坡的人生阅历和佛学水平告诉他,人生就是渡,就是迈过去。著名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也告诉我们,人生无所谓什么意义,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至于爱情和婚姻,你以后会知道,不一定是一回事。婚前一见钟情,婚后举案齐眉,当然够圆满。问题是能否经得起时间考验,七年、十七年、二十七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话说回来,很多人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甚至是为了结婚才走到一起,婚后也可能感情深厚,厮守一生。所以,我觉得婚姻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而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
“啪啪啪,啪啪啪!”叶与柔情不自禁地鼓掌,给两个酒杯加满酒,举起酒杯:“鹏哥,你说得太好了!受教了。敬你一杯,这杯要满杯!”
袁晋鹏夹一块小黄鱼塞进嘴里,端起高脚杯:“干杯!”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这杯酒。
袁晋鹏放下杯子的时候,叶与柔也喝完了。接着,她又给这两个杯子倒满酒。
袁晋鹏接着说:“我的意思是,对生活、对爱情、婚姻,不必过于挑剔。就那么回事,大家慢慢会适应各自的生存状态。”
叶与柔摇摇手:“生活可以俭朴一点、简单一点,但没有爱情的婚姻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两瓶红酒约摸还剩半瓶,袁晋鹏觉得一股一股热气往头上冲,他看到叶与柔的目光有点呆滞有点迷离,担心她醉,便说:“我醉了,不喝了,剩一点算了。”
叶与柔手一挥,决绝地说:“不行!喝干为止,你还是不是男人哦?你把那个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掐掉,换个曲子。”
看来,叶与柔醉了,袁晋鹏忍不住抿嘴一笑,到点歌机旁换了钢琴曲《致爱丽丝》。音乐响起时,叶与柔摇摇手:“不要!我要盛中国的小提琴曲《渔舟唱晚》和《采莲曲》。”
袁晋鹏回来给两个杯子加一些酒,调侃道:“看来,没反应啊,还知道盛中国。”
叶与柔端起酒杯碰了袁晋鹏的杯子:“盛中国是你们的骄傲,反倒是我这个四川妹子惦记着。罚酒一杯,喝了!”
悠扬的小提琴曲《渔舟唱晚》令人陶醉,袁晋鹏以前听过,却觉得今天晚上的琴声格外动听。两个人停下杯筷,静静地聆听。
“咚”地一声,门被踢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闯进来,看了看袁晋鹏,又看了看叶与柔,说一声“不是这间”,风风火火地走了。
袁晋鹏起身关上门,叶与柔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袁晋鹏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分到两个酒杯里:“估计是抓老公喝酒、泡妞的,一间一间包厢寻。不管那么多,我们喝完回家,不早了。”
叶与柔娇笑一声:“嘿嘿,你要送人家回家哟。”
袁晋鹏说:“当然,你这么醉,我这一点绅士风度还是有。”
出了包厢,听见隔壁包厢里传来厮打、叫骂的声音,叶与柔站着不动,袁晋鹏拉她一把:“看什么热闹,我们走啊!”
叶与柔却自言自语:“有些女人的一生是这样度过:上半生通奸,下半生捉奸。”
袁晋鹏不知道叶与柔住哪里,只能跟着叶与柔走,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走了七八分钟,眼前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横在眼前,路那边是昌明机械厂的住宅小区。这个地方让他想起方抱阳的桃色事件,好在小区里似乎没有谁认识他。走到楼下,袁晋鹏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叶与柔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说:“爬楼好累,你扶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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