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父继续着对往事的回忆:“小泽两眼无神地瞪着我,我看得到他眼里的不甘心,和不可置信,其实何止是他,我同样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我想过动手去扶他,可地上都是他流出来的血,我不敢动,我忽然很害怕,怕这些血沾到脚上,那我就成了杀害儿子的凶手了,我不想,不想背这个罪名。
现在,儿媳妇跟人跑了,儿子死了,就剩下我和老伴儿了,如果我再被抓走,老伴儿岂不是就没人照顾了?我的家不是要彻底散了吗?
要说小泽不甘心,我同样不甘心,出家人爱说‘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是个人呢,活生生的人,怎么可以眼看着这个家就这么没了呢,所以,我努力平复着心情,小心翼翼地回到大屋。
好在小泽妈没有发现破绽,只当作跟平时一样的闹剧……”
“你个王八蛋!”杜母的手左右摇摆,终是挣脱开丈夫的桎楛,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到他的脸上,“枉我一直当你是个老好人,却可以在亲手杀死儿子后,若无其事地撺掇我去看你的犯罪现场,呵,你,你可真,真是……够狠心的!”
杜母打完人后,彻底脱力,已经再没什么可支撑她的动力了,她靠着墙,咬牙切齿地骂了一通丈夫,随即,颓然跌倒在地上。
“老太太,那天晚上,那么多人发出的动静应该不算小吧,您老人家在之前就一点没怀疑过吗?”郑好蹲下身,搀扶着杜母坐回椅子上,忍不住问了句。
“我,我……我以为……以为不过是小泽比平时闹得凶些罢了!”杜母颤抖着嘴唇,回答得有气无力。
“比平时闹得凶些?”郑好回味着这句话,眸光一凛,“您的意思,平常时候杜泽就是这么对待秦素梅,而您老人家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着他的家暴行为对吗?您就从没怕过出现意外?也忍心听得下去吗?还有,您每天晚上当真睡得着觉?”
这一声声质问,问得秦雅芙握紧了林子航的手,多年前的记忆已经够刻骨铭心了,却还是不及听到当事人亲口叙说来得震撼,当年的小姑姑啊,究竟是怎么承受过来的呀?
秦雅芙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秦素梅,黛眉紧蹙,长睫遮住双眸,不住地颤抖,往事已矣,本不该再追究,可是,曾经的伤痛,又岂是 忘记二字可以抚平的呢?
郑好犀利的问话,直接打了杜母个措手不及,她嗫嚅着,气势在不自觉当中愈加弱了下去:“你们,你们也看到了,我家的房子不算小,这么一溜五间大屋,我嫌吵,睡在最东边,他们睡在最西边,一般的动静都听不真切,平常他们闹的时候,我,我也管过,可是他们不听呀……”
“是他们不听吗?呵,光你儿子一个不听就够了。”钱友嗤笑出声,这么苍白的狡辩,亏她说得出口!
“你不听,有不听的恶果,老太太,您还在抱怨谁?分明是你的不闻不问间接害死了您的儿子,您为知道吗?”林子航的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听了这么多,心绪难平,再也无法按捺住气愤,冷声训斥道。
“我,我……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啊?早知道的话,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下去啊!”杜母从当年见到儿子惨死的那刻起,就悔青了肠子,如今再次被林子航提起,悲愤交加,翻着白眼,表情痛苦异常,却愣是没有晕厥过去。
这种连短暂逃避现实的余地都没有的苦楚,还真是大有苍天有眼,报应不爽的快意。
“其实,那时候我也是害怕到了极点,我一直觉得,那天晚上,如果我第一次叫你去看他的时候,你去了,或许,他还有得救……”
杜父在被老妻打了一巴掌之后,看到她瘫坐在地上,心头漫过一片悲凉,忍不住把压在心头的最后一丝负疚也坦白出来,这似乎是人最原始的劣根性吧,反正已经这样,什么都挽回不了了,既然自己要下地狱,他最终还是舍不丢下她,那么,就带着她一起沉入深渊,永世不得安宁吧。
“你,你说什么?”杜妻哆嗦着身子,就连放在桌子上的双手,都发出轻微的敲击声,这种事后诸葛亮行为可真是坑人啊,这老头子,不光在她伤口上撒了把盐,而且还要再狠狠地掐上一把,他这不是要她的老命吗?
“对,我第一次跟你说的时候,他还没有咽气,我虽然逃开了,可是回到屋里,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就想着,让你去救他,哪怕他活过来跟我拼命,好歹我的罪孽感能够减轻些吧,但是,真是可笑,你磨磨唧唧,半点儿动弹的心思都没有,到最后,倒还是我自己受不住了,才又过去看他的。”
杜父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欲哭无泪是肯定的,可是恨意同样清晰,他说出口的话,简单就是在落井下石,不再给老妻丝毫缓口气的余地。
“当我再进屋时,看到他的眼里又现出一点儿生气,但似乎已经认不出人了,听觉应该还在,所以,当我走近他时,他的脖子撑不住头的重量,就那么一下、一下地轻轻点动着,脸上透出些兴奋,呼吸更加急促,嘴巴一开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说起来,我有些害怕,明明也知道他还没死,可真正对上了他的那副鬼样子,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你又对他做了什么?”杜母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现在丈夫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在她的心头撕扯掉一块血肉,痛得她连麻木的余地都没有,硬生生的承受,一下又一下地鞭打着她的灵魂,这是对她这辈子张扬跋扈的报应吗?来得这样急,这样猛,不容她有一丁点儿的喘息?
“也没做什么,”杜父僵硬着一张脸冷笑,“那个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用做了,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一点点地咽气……
你呀,一向都比我聪明,却在那天晚上实心眼儿到了家,你怎么不想想,我自己出去了那么半天,怎么可能一直就站在窗外偷听呢?我再是木头人,肯定也要进去看一眼吧,可是,直到我回来,再催你去时,你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懒得动弹,呵呵,看来,这是老天爷都不想让他活啊……”
“啊!”杜母听到这里,只感觉到头疼欲裂,双手用力,死命地扯住自己的头发,哀嚎一声,终于成功晕了过去。
在杜母的身子歪向一旁,即将倒地之前,林子航伸手扶住了她。
郑好走过来,看到老太太即使晕过去了,抓着头发的双手还没能松开,便去掰她的手指。
“嘶,她使了多大的劲啊?”郑好倒抽口气,因为当他掰杜母的手时,发觉她两只手的手指上竟然分别缠着一缕头发,头皮处,缺了头发的地方,留下两处儿渗血的伤口,虽然不是很大,但却也算得上触目惊心了。
“我妈活着的时候,跟我说,人这一辈子,千万别做亏心事,否则,不是不报,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杜父对妻子的晕迷倒是不以为意,等到林子航和郑好把她扶到椅子上,让其暂时趴到桌子上后,居然一脸平静地继续讲了下去。
“我和小泽妈自从结婚后,就是她当家,我什么都听她的,包括她惯儿子,惯得从小就敢对我拳打脚踢,随意辱骂,我都忍下了。
可是后来,我妈有病瘫痪了,她不乐意伺候不说,还嫌弃卧床的病人身上有味道,硬是把我妈送到了 西厢房里去住。
大冬天的,住正房里的好人都冻得要死,更何况一个瘫子呢?我不放心我妈,就在是里面搭了个火炉,想着,最起码有点儿温度吧,可是,可是……
在最冷的那个三九天里,晚上的风呼呼吹得人心里发慌,实在是太冷了,我把个个窗户缝用棉花都塞严,还往炉子里多填了好些的煤,想着省得半夜过去了,谁知道——
第二天早上,当我打开门时,扑面而来浓浓的煤气味儿……我妈,我妈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发红,嘴角处残留着呕吐过的痕迹……
她平时早晨都醒得特别早,她最不愿意麻烦人,却因为瘫了,不得不事事依靠着我,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会尽量把自己的头发收拾利落,把衣服穿戴整齐的。
明明前一天晚上,她还跟我说,她想吃顿酸菜馅饺子,我知道小泽妈舍不得白面,可我已经打算好了过来看看她,帮她洗把脸,就回去找小泽妈要白面给她包的,她怎么就不能等等我呢……”
杜父絮絮着陈年旧事,那个比二十四年前还要早的贫困年代里,人们的物质更加贫乏,可能也因此,人心更加残酷吧,就为了不伺候老人,不舍得给老人饭吃,杜母可算是心狠至极了,那么,相对而言,终究有一日,杜父眼睁睁看着儿子自己死在面前,是不是出于一种说不清的报复心理呢?
这个问题没人去问,也没有必要追究,良心上的债,从来只会越积越沉,直到压得人弯了脊梁,扭曲了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