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迈巴.赫车轮沾着厚厚的一层泥土,车头被撞瘪,冒着一缕一缕的青烟,车钥匙还插在孔缝里,车门是大开着的。
慕瑾桓显然是刚下车,一条腿跨到台阶上,看见从别墅里被警察带出来的南湾后,步伐骤然停止,就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
皮鞋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满是泥浆,黑色的衬衣上沾着油漆和灰土,向来打理矜贵妥帖的短发此时是凌乱的。
因为惊人的车速,车在拐弯的时候碰到了电线杆,他的额头撞到方向盘,伤口渗出的血液已经凝固。
他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南湾的影子。
水蓝色的衬衣沾满了红色的血液,被浸成染成介于黑色和棕色之间的颜色,就连白鸥一般的手臂上也沾染了许多。
长发凌乱不堪,湿漉漉的贴在脸颊和脖颈,脸色苍白虚弱,就像是刚被人从冰河里捞出来。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湿润明亮的眼睛,是慕瑾桓熟悉的模样。
在跨越半座城市的这一小时三十七分钟的时间里,慕瑾桓的脑子里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却从未意料到,他心爱的姑娘,会被人铐上手铐从别墅里带出来。
这是他慕瑾桓承诺过要守护一生的慕太太。
那些人怎么敢用这样粗鲁的方式对待她!
慕瑾桓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蹋在被烈火灼烧过的针板上,他似乎都能听到心脏碎裂的声音。
漆黑的眸子呼啸着能席卷风暴的暗色,目光如利剑一般扫过握着南湾手臂的警察,“打开。”
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两个字而已,却是隐着一股能让人瑟瑟发抖的寒意。
接受到下属求助的眼神,领队警察绕过前面的人,走到慕瑾桓面前,语气恭敬但不缺该有的职责,“慕先生,这是涉及到人命的刑事案件,恐怕……”
慕瑾桓似乎根本都不在意警察在说什么,抬手揪住警察领口,手背的青筋暴起,力气大到如果再多用力一分就能把对方撕碎。
棱角分明的五官泛着骇人的寒气,嗓音冷的几乎能浸出水来,“我再说一遍,把手铐打开。”
见过无数生死抉择命悬一线的领队警察,竟然被这股肃杀的气场震得好几秒种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嫌疑人的身份比较敏感,慕家和南家如今都是青城首屈一指的家族,权势地位可以说都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领队警察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他说‘不可以’,这位近来声名大噪的慕氏总裁,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的拧断他的脖子。
大脑快速运转,短暂的思考之后,有了决断。
给下属使眼色,“给慕太太把手铐打开。”
站在南湾一左一右的警察得了命令,连忙照做,然后退到一旁。
身体一股大力推的往后踉跄,脖子得了自由,领队警察的呼吸这才顺畅了些。
拳头虚握在嘴边,轻咳了两声,“慕先生,最多五分钟的时间,希望您别让我们为难。”
沉声说完这句话后,领队警察便带着下属走远了几步。
警车后方,新来的警察一脸正气的申诉,“领队,这不和规定吧?”
领队冷冷的斜了他一眼,掏出一根烟点燃,“规定都是人定的,难道还要等局长打电话来吩咐吗?”
“可是……万一这嫌疑人跑了怎么办?”
领队踹了他一脚,回头看了看别墅门口的那两人后,才压低嗓音训斥,“你眼瞎啊!那是南泽的妹妹,慕瑾桓的老婆,青城谁不认识她那张脸,能跑到哪里去?”
……
南湾就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的看着这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男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这是怎样一副景象呢……
她的丈夫慕先生已经褪去了周身的戾气,即使模样有些狼狈,但五官依旧是夺目的,每走一步,眉宇之间的温和便浓稠一分,那双深邃似海的黑眸里,只有她的倒影。
他带着温暖而来,而……她的身后,却是一片刺目的鲜血。
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像隔了一条银河那么远的距离。
接连不止的眼泪让南湾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温热的液体填满了眼眶,眼前的一切都被放大的无数倍。
等到慕瑾桓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只能看得到一个恍惚的轮廓,却依旧能辨析到,他抬手的模样是想要抱她。
她的目光依然是看着他的,但却往后退了一小步。
就如同一只被猎人枪声惊吓到的小鹿,害怕所有的触碰。
像是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拳,慕瑾桓心脏的抽疼几乎能让他窒息,手臂在空气中僵硬的一秒钟后,很快便恢复正常,嗓音轻柔低缓,“是不是吓坏了,嗯?”
南湾还在往后退,但是她的双腿很僵硬,每一次都只能挪动几厘米的距离,“……我、我有点脏。”
声音低不可闻,像是风轻轻一吹,就会被带走。
她微微低垂着脑袋,不再看他,眼泪顺着下颚一滴一滴的滴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这一颗还没有来得及脱离下颚,另一颗就已经形成了可滴落重量。
每一滴,都仿佛砸在慕瑾桓的心脏上。
慕瑾桓往前走了一步,不顾南湾轻微的挣扎,把人抱进怀里,嗓音嘶哑却温和,“我也很脏,好像比你还要更狼狈一点。”
手臂想要收紧,想要紧紧的把她揉进身体里,却又害怕会弄疼她,一点力气都不敢加重。
这若即若离飘忽感几乎要逼疯慕瑾桓,他的手指竟有些颤抖,不知道这是肌肉过度紧绷造成的,还是因为……害怕。
薄唇贴在女人耳边,绵绵密密的亲吻才能让他稍微获取到几分安全感,低哑的嗓音接近于呢喃,“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人敢把你怎么样。”
南湾是被动的接受着他的拥抱,双手都垂在身侧,想要给他回应,想要拥抱他,但手臂刚抬起一寸就又机械般的收回。
动作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
男人身上所特有的清冽薄荷,减轻了让她呼吸困难的血腥味,理智回到大脑,然而目光却越来越恍惚混沌。
苍白的唇瓣张了张,“是我。”
慕瑾桓靠她极近,但被警察抱着的九九依然在哭,即使嗓子变哑哭声断断续续的,也依旧很吵闹。
所以,慕瑾桓没有听清她说的话,耐心的问道,“什么?”
南湾缓缓闭上了眼睛,低声说,“余清露死了,刀是我……”
“嘘,”慕瑾桓把身体僵硬的女人从怀里拉出来,温热的掌心捧起她的脸颊,低头去吻她,“乖,不要想,谁死都跟你没有关系,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嗯?”
他的话音很温和,但却带着隐隐的颤抖。
闭着眼睛的南湾感觉到绵密的亲吻落在眼眶周围,像是要吻去她所有的眼泪。
紧绷的身体在悄无声息之间被软化,她把自己投进男人的怀抱,听着他沉沉有力的心跳声,在这一刻,飘忽不定的灵魂都找到了依靠。
“我不想哭的……”
她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像是怕他听不清一般,又说了一遍,“我不想哭的,可是,一看到你,眼泪好像就控制不了。”
在警察来之前,她眼睁睁的看着余清露一步步接近死亡,即使客厅里充斥着九九的哭声并不会显得空旷,她依旧能感觉到,余清露正拽着自己慢慢的往地狱里沉。
慕瑾桓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给她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教会她爱,教会她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
可是为什么,她又要回到那个看不到光可怕的地狱呢。
南湾忽然想起,当初南怀煜逼她跟慕瑾桓离婚的时候,在那辆车里,她发过的誓。
【三个月内,如果我没有跟慕瑾桓离婚,就让我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夜之间失去一切,一切我所珍视的人和事。】
余清露曾经笑着跟她说:人发誓的时候,上帝都会听得很清楚。
看来,真是的是这样。
“我知道,你很想我,对不起湾湾,我应该再快一点,不对,我今天应该在家里陪你,”女人的主动靠近,让慕瑾桓飘忽不定的恐慌消散了几分,唇间艰难的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是不是累了,我们现在就回家。”
南湾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可是看着眼前的人,所有的一切都不受控制。
温顺的靠在他怀里。
下属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个方向,在慕瑾桓把南湾打横抱起的那一刻,就立刻反应,给上司使眼色。
见状,领队警察急忙掐断烟蒂,大步跨了过去,是阻拦的姿态,但又带着恭敬。
警察没有直接告诉慕瑾桓不可能让他把人带走,而是说,“慕先生,时间差不多了,您看?”
慕瑾桓锐利的眼眸浸着蚀骨的寒意,“我如果非要带走呢。”
警局是什么地方,他的慕太太怎么能被带到警局。
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有人要把怀里的人带走,就……全部都毁灭。
对方身上的杀气太过浓重,脸上的表情森冷的吓人,眸里的黑色如翻江倒海一般汹涌,似乎下一秒就会摧毁挡一切挡住他去路的人和物。
警察瞳孔收紧,前进半步,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那慕先生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身后的下属,很快做出反应,训练有素的掏出手枪,摆出防御的姿态。
察觉到怀里爱人的不安,慕瑾桓低头亲吻她的额头,给予轻柔的安抚。
在抬眸的瞬间,那些寒气逼人的暗色又卷土重来,淡漠的目光扫过面前用枪指着他的警察们,削薄的唇角带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湾湾受了伤,我要带她去医院,晚了耽误时机你们付得起责任么?”
慕太太的上衣沾满了血,手上也有,余清露是艾滋病患者,万一感染到病毒,那后果……
想到这里,慕瑾桓眸底的寒意便愈加浓烈。
“事关人命,我们只能秉公办事,”警察毫不畏惧,面露正色,但侧过首避开下属的视线后,给了慕瑾桓一个意味不明的眼色。
借着擦汗的动作掩饰,把嗓音压的低低的,“慕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先让慕太太跟我们回警局做个笔录,如果局里的领导发话,我们暂时自然不会强行拘留。”
最后两句,是暗示。
“慕桓,我没有受伤,血不是我的,”南湾轻轻的拉了拉男人的衬衣,低声说,“九九被吓着了,哭了好久,你先带他回家好不好?”
还有安歌,已经很晚了,如果她和慕桓都不在家,应该也会哭。
“说什么胡话?”慕瑾桓训斥的声音也是温和的,低头亲吻想她的唇角,却被躲开。
他凝着女人水汪汪的眼睛,片刻后,妥协道,“我陪着你。”
南湾的视线越过男人的肩,看着被警察抱在怀里还在不停挣扎的九九,心痛的感觉再一次唤醒她的神经,“那……”
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音节,男人的手指点上她的唇,阻止了一切她想拒绝的话。
挡在前面的警察让到一旁,打开了其中一辆警车的车门,慕瑾桓走到车旁,顿了顿,才把怀里的人放到警车的后座。
别墅里发出的亮光,都被慕瑾桓挡在身后,他的五官全部隐在暗色里,所以没人看到他紧绷泛着白色的指关节。
轻柔的拨开粘在南湾脸颊皮肤上的发丝,嗓音低润温柔,“没事,会有人把九九送回家,大哥应该快到北岸别墅了,会在家里等着,九九不会有事。”
领队警察看着慕瑾桓关上警车后排的车门后,松了一大口气。
把手枪别在腰间,一脸严肃的吩咐抱着九九的下属,“把孩子平安送到,千万不能马虎。”
哎呦,警局最近怕是不得安宁了。
警车开出小区后,坐在副驾驶的警察听到从后座传来的嗓音,“有水么?”
这样的人物不能得罪。
“稍等。”
警察从储物箱里找到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后,递到后排。
然后,车箱里传来男人低声的哄着女人喝水的声音,余光扫到后视镜,他看到这场刑事案件的嫌疑人,半倚在慕瑾桓的怀里,后者眉宇之间是他难以想象的温和,而前者……是一张苍白的小脸。
在别墅门前的那十分钟里,警察看得很清楚,慕瑾桓的视线始终都落在南湾的身上,儿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都没有看过一眼,更别说去抱一抱。
如果别墅里受害人胸口处的那把匕首,确实是南湾亲手扎进去的,那……
即使丈夫和哥哥能在青城只手遮天,她也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要知道,那受害者余清露的家族,很多年前在青城也算是名门大户,同慕家是世交,据说两家的长辈曾经还有意结亲。
那余清露虽然回到青城不久,但警局的人对她其实都不陌生,有一段时间,各大夜场里玩儿的最嗨的‘夜公主’就是她,即使已经过了三十,但依旧漂亮妖媚,男人们趋之若鹜,而她被‘请’到警局喝茶,也是家常便饭。
每一次替她善后的男人都不是同一个,但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那些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曾经都追求过的南家三小姐,是娱乐新闻上的常客。
旁人想不八卦都难。
慕夫人程世蓉是出了名的重门风,如今慕家的儿媳妇跟杀人命案牵扯到一起,而且受害者还是曾经爱慕过儿子的旧相识,更何况,这件事用不了几天就会人尽皆知。
到时候,这对受尽非议的夫妻……
似乎是感觉到什么,男人缓缓的抬眸,警察的视线同那一道浸着寒冰的眸光猝撞在一起。
猝不及防。
警察连忙移开视线。
半分钟后,车箱里响起淡漠的嗓音,“毛巾。”
和刚才要水的语调如出一辙,谈不上什么高傲不可一世,但矜贵的不容拒绝。
警察吞了口口水,俯身去翻储物箱,抽出被几瓶矿泉水压在最底层的毛巾,撕掉塑料包装袋后,递到后排,“慕先生,这是新的没用过。”
慕瑾桓拿过毛巾,用矿泉水浸湿后,仔细轻柔的擦拭着南湾的脸颊。
嗓音温和低沉,“有哪里疼吗?告诉我。”
矿泉水是常温的,但毛巾的质量不是很好,刮在南湾细嫩的肌肤上有些疼,但南湾依旧很温顺,只是无意识的往男人怀里钻。
这是夏天,她却像是觉得冷,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摇了摇头,轻声问,“你怎么会这么快,就赶过来?”
余清露说,如果以前的数学老师没有乱教的话,应该能把时间计算得很准确,即使有误差,也在允许范围内。
余清露还说,等慕先生从北到南跨越这座城市赶到别墅的时候,她应该已经被警察带上警车了,会在马路的某一个位置完美的错过。
她正去往地狱,而他去的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虚软无力的女人不停的往怀里钻,慕瑾桓心脏针扎一般的疼,却不敢用力的抱她,总是害怕她身上哪里有伤却不说,担心会弄疼她。
可是,他又无法控制身体对她的靠近自发做出的反应。
似是妥协般,展臂拥住她的身子,似是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等到怀里的人不再颤抖的时候,他才开始擦拭她手上已经干涸的血渍,牵唇笑了笑,嗓音低缓,“我听到你在叫我,所以问哪吒借了风火轮。”
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
听到男人的话后,南湾怔了片刻,随即低低的笑出声,“那我就原谅你吧。”
南湾知道,其实自己心里,没有一秒钟是怨过他的。
“慕太太,你不能这么好哄,”慕瑾桓仔细的擦拭着女人的双手,每擦干净一根手指,他眉宇之间的褶皱便舒展开一分,俊脸始终都是温和的,“不然,以后我可能会得寸进尺。”
原谅他么?
归根结底,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如果他能早一点解决掉所谓的‘责任’,今晚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九九不会被吓得哭到失声,她也不会被迫坐在警车里。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两个字就是‘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时间不会倒回,覆水难收。
所以,湾湾,你不能就这么简单的原谅我。
男人的体温透过夏日轻薄的衣料,传到皮肤,对即将要去的地方,要面对的事情,南湾好像没有那么的害怕了。
可是为什么,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呢?
就像是要将这二十多年来的空缺补齐似的,温热的液体几乎能将整个眼眶淹没,她已经分不清脸颊上的湿润,是泪水,还是湿毛巾擦拭过留下的水渍。
声音哽咽,但唇角却是带着笑意的,“没关系,毕竟我是这么的漂亮,其她的歪瓜裂枣,慕先生应该不会看得上眼。”
“也对。”
“北郊的工程很糟糕么?”
“小事,磨几天就能解决,一会儿回家想吃什么?我打电话让周姨先做好。”
“好饿啊,可是又没什么胃口,你都不知道,三个孩子简直太闹腾了,我都恨不得自己多长两双手。”
“嗯,三个确实有点吵,那以后不生了。”
……
前后排的座位之间有隔板,但隔板上留了空的地方,这样的遮挡可以允许一只手的通过,就像刚才警察往后递矿泉水和毛巾那样。
所以,两人说的话,司机和坐在副驾驶的警察都能清楚的听到。
这似乎不是在警车里,而是夫妻两人下班后,同乘一辆私家车回家,在路上的时间,聊着最普通日常的话题。
最简单,也最温馨。
很多时候,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话,在经过时间的沉酿之后,都会变成最烈的酒。
夜深人静时,会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一寸一寸侵蚀人的四肢百骸。
警察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抓错了人,又或者说,半个时辰前,在别墅里看到的犯罪现场,都只是一场幻影。
但没有停息的警笛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确实是死了人,而唯一锁定的嫌疑人,也确实只有慕太太南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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