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猛地一缩。
以为不会痛,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但凡人心,但凡还是热的、活的,又哪里有不会痛的呢?
苏紫染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面部得体的笑容依旧完好如初,哪怕明知那道翠竹屏风阻隔了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哪怕知道他此刻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抑或是不屑看,却仍是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丝毫怯懦与软弱来。
“多谢王爷提点,紫染知道该怎么做了。”
话落,她扬着头,拉开了紧闭的房门,直直离开,连裘衣也忘了取。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心底一角似有什么东西坍塌,无声碎裂,连外界严寒的温度也感觉不到了。
起初是一步步地前行,后来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
雪,越下越大。
偌大的王府,墨轩阁与清风居之间的距离不算长,可当她终于冲回自己的屋里时,仍是落了满头银雪。
眉毛、眼睫,融化的雪花幻化凝结成滴滴水珠,淌在颊上,生出几许冷涩的寒气。
掀开被褥,连床榻也是冰冷,身子微微一缩,最终还是脱了外衫,和衣躺下。
天色寸寸转黑,星辰寥落,黑云压月,浓重的雾霭使黯淡无光的天幕看起来更加不可探测。
苏紫染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个下午,待到夜间,是被胸口巨大的疼痛与压抑刺醒的。
强烈的窒息感压得她呼吸不稳,捂了一下午、好不容易转暖的手脚顿时冰凉,伸手不见五指的寝居之内,她掀了被褥,摸索着走到圆桌旁,颤颤巍巍的小手捧起茶壶,直接往嘴里灌了几口。
身子蓦地一瑟,冰凉的温度让她瞬间清醒几分,胸口的疼痛却愈发强烈。
强撑着撕裂般的苦楚,又走了几步,来到书案边,摸到银烛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叹息一声。
黑暗实在让人不适,压抑的同时还有几分无法掌控的危机感,难受得紧。
轻轻一吹火折子,屋子里顿时有了几分聊胜于无的光亮。
凑上烛台,滚烫的温度刹那融化了一滴烛泪,并不很痛,却烫到心底里去,举着火折子的手猛地一缩。
苏紫染皱了皱眉,放下火折子,拂去右手背上那一滴已然凝结的烛泪,又转身走向衣橱。
门口,昕梓的声音传来:“王妃可是醒了?适才晚膳时,奴婢见王妃睡着,不敢打扰。现在晚膳还为王妃热着,可要奴婢伺候王妃用膳?”
“不必了,你退下吧。”苏紫染一边穿衣,一边吩咐道。
屋外的人微微一顿,又问:“王妃的声音……奴婢斗胆,王妃是不是病了?”
的确,沙哑压抑,很像是病了。
苏紫染苦笑:“没什么,只是刚醒来,喉咙有些不舒服罢了。你不必担心,回去休息吧,我睡会儿就好了。”
脚步声不见离去,那丫头担忧的声音再度传来:“王妃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不如还是……”
“昕梓。”她沉声打断。
本想说,不该管的你别管,只是话到嘴边,想到这已经是为数不多还会关心她的人了,斥责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叹了口气,软了声音道:“你去休息吧,我真的没事。”
昕梓似乎还是有些犹豫,半响,就在苏紫染忍不住蹙眉的时候,门口的脚步声终于缓缓离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层层红瓦高墙之上,白影翩跹,衣发翻飞,脚步匆匆,踏雪而行。暗色中,有如绝尘之仙,倒映着远方天幕。
出了睿王府,苏紫染再也承受不住飞雪中的冰寒冬日,跌跌撞撞地落在大街上,朝着记忆中医馆的方向走去。
她想,她该是中了毒,否则不会难受成这个样子。
只是不知,是何时中的毒。
这些天几乎没有踏出清风居的门,唯有的几次还是去了墨轩阁,当着那个男人的面,她会被人下毒么?
究竟是什么时候……
极寒的夜里,万家灯火氤氲,街上人烟寥寥,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长长串串的脚印很快就被风雪淹没。
蓦地,那袭单薄的白影顿住,摇晃几下,直直地栽倒下去。
昏迷的前一刻,眼前闪过白日里某一瞬的场景——女子嘴角弧光哀凉,摇摇欲坠的身躯似乎要被风吹倒,男人眉心微拢,如同神祗一般冲到了她的面前,牢牢地将她接住,生怕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苏紫染便笑了。
意识逐渐混沌,直至消散。
睿王府。
书房之中,男人身形笔直地端坐在书案后,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然那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却分明透着一股冷峻的威压。
摇曳的烛火衬得他漆黑的墨瞳愈发深邃不可捉摸,眸中浓雾遍布,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显得有几分瘆人。
面前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眸色闪烁,脑袋垂得越来越低。
打从她一盏茶的工夫之前被叫入书房起,男人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也无法从那张平静无澜的脸上辨出任何情绪,心中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寸寸加深。
终于,她还是没有沉住气,将自己一进来就问过、却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舌头却止不住打结:“王爷宣奴婢来书房,是有……有什么吩咐吗?”
一定有事,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王爷平日里是不许别人随便进入书房重地的,哪怕是墨轩阁的丫鬟,也只有每日固定打扫的那两个可以进来,所以王爷今夜宣她来这里,一方面可能是为了避开主屋那位倾姑娘,另一方面,也许就是为了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斓儿,你来王府多少年了?”
一开口就是这样的问题,被唤作斓儿的丫头莫名地缩了缩脖子,答道:“回王爷……”
“十年了吧。”话未说完,就被男人轻声打断。
原来王爷根本没打算要她的回答。
“是!”斓儿诺诺点头。
男人又道:“王府中别的地方本王不管,可墨轩阁的人,个个都是安分守己的,连责罚都不曾受过。”
斓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王爷,奴婢虽然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但王爷若要责罚奴婢,奴婢受得心甘情愿,绝无半句怨言!”
男人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知道本王最讨厌什么吗?”
斓儿一怔。
眼神闪烁,微微摇头。
“背叛。”男人声音转冷,幽幽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本王还是那句话,别的院子本王不管,可墨轩阁的人,若是连这一条都做不到,还怎么留在本王身边?”
“王爷,奴婢没有啊!”斓儿愕然大惊,连连摇头:“奴婢绝对没有背叛王爷,求王爷相信奴婢!”
沉寂的屋里一时无声,唯有男人修长的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响起,一下一下,恍若敲在斓儿的心上。
良久,男人终于停下动作:“倾姑娘今日的药,是该你送吧?”
斓儿点点头:“是。”
“亲手煎的?”
“是。”
男人眉心凝起,凤眸凌厉地一眯,沉声道:“毒也是你下的?”
“毒?”斓儿呼吸一滞,满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甚至忘了该有的表情和动作,狠狠吸了口气,才颤着声音道:“不……王爷……不是奴婢,不关奴婢的事……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啊!奴婢怎么可能……怎么敢做这种事……”
“药是你亲手煎的,后来也只经你一人之手,不是你,还会有谁?”
斓儿身形一晃,刹那间面如金纸。
须臾,似是想起什么,她抽噎着道:“王爷,药不是只经奴婢一人之手,还有王妃!当时奴婢正要送药进来,恰好在门口遇见王妃,王妃就把药接了过去,说是让她来就好。现在说起来,也许……”
“住嘴!”男人沉声一喝,脸色极为难看,冷眸中犀利的视线毫不掩饰地朝地上的女子射去,“王妃也是你一个下人可以随便诬陷的?”
“奴婢没有!”斓儿垂泪,脸色惨白,嘴唇咬得死紧,“奴婢真的没有下毒,就算是死,奴婢也不敢把主意打到王妃和倾姑娘身上去啊!”
一个是盛宠中的王府女主人,一个是王爷带回来的新人,得罪了哪个都是要掉脑袋的事,她怎么可能这么蠢?
不待男人开口,“吱呀”一声,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男人蹙眉,斓儿愕然。
暗夜飞雪中,女子身形单薄,只在寝衣外头披了一件狐裘,此刻,她微凝的视线在房中两人身上徘徊不去,神色复杂。
对上男人拧起的眉头,她眸色一闪,抿了抿唇,缓缓走到门里面,转身将门阖上。
“爷……”她定定地看着书案后的男人,语气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与哽塞。
“身子没有好,怎么总是到处乱跑?”
“爷,我有话跟你说。”
男人一撩袍角站起身来,顿了片刻,缓缓走到她身边:“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不,回去就迟了。”女子固执地摇摇头,视线幽幽落在地上跪着的斓儿身上,“关于这次中毒的事,我并没有打算追根究底,所以爷不必为了给我交代而把罪名强加在一个丫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