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实说,就算周三少没有当面揭穿她伪装成沈云端的身分,趁这次被劫持的机会,她便已打算逃离这里。离开沈家、离开凤阳,将属于杨梅的一切都抛开,重新活出另一个人生。

是的,她不叫沈云端,却也不叫杨梅。她出生时的名字,并不是后来别人叫的名字,而杨梅这个名字,却是十岁以后才给起的,为了切合奴婢的身分,为了活下来。

所以,对她来说,叫什么名字,真的无所谓。

无奈地被迫扮演沈云端,享受起身为沈家千金的奢华生活,她丝毫不感到心虚,也没有感到多荣耀。她想过真正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并不是被那天大的富贵给迷花了眼,而是、仅仅是,考虑到活命的可能。而现在,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她当然要把握住。

危机与转机并存,她总是得在压迫里找出喘息的生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对于被劫持,她的惊吓并不大。只要还没死,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再难,还有比在沈宅难吗?沈宅十年,她表面风光,却不能说过得好。为了生存,她成为沈云端博得好名声的枪手,怂恿着沈云端虚荣心愈来愈大,让她尝到盛名带来的甜头;又让她知道,并无须真的付出那么多,却可以享受最崇高的名声——只要让四个大丫鬟都成为她的课业帮手就行了。

刚开始,她这样做,并不是想在沈府力争上游过好生活,而是为了避开一些恶仆的骚扰,他们欺生欺弱,强者吸食弱者的血肉—有的人苛扣她该得的月钱,而有的则是想侵犯她的身体……这些黑暗的事件,在任何群聚的地方都很常见,弱肉强食,没有本事的,就活该被压迫,不必去找谁申冤找公道。

这世上,人只能靠自己,不想死,就得想尽办法活出一个人样,就算那些手段见不得人,甚至是……引得一名闺秀性格歪长、好逸贪名而恶劳、满脑子风花雪月、成日想着弹词话本里的爱情故事,幻想以最奇特的方式来过到自己的姻缘——老实说,对于沈云端长成如此,她没有丝毫歉疚,即使她确实得负点责任。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为着安全度过没有保障的奴仆生涯。一个丫鬟,死于各种意外太正常不过了,而她的种种作为,足以让沈家的主子们兴起灭了她的决心,所以她一直很小心,并且还拖着其他人一同下水当共犯。

奴仆的性命在主子的眼中就是蝼蚁,她再清楚不过了。

就说那个已经被处置掉的藏冬丫鬟吧,她的死,不过是知道沈云端需要一个人来扮演她,乖乖待在沈宅守孝,而藏冬害怕,不肯从命,于是就“病亡”了。知道了主子的疯狂计划,却不肯乖乖配合,哪还有活路?虽然,藏冬看得很清楚,她扮演完沈云端,待真主子回来后,她也是会被处理掉的,于是不肯从命。

藏冬没想到的是服侍了那么多年的主子,居然这样心狠,她一家子都是沈家几辈子的家生子,再如何被厌弃,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是吧?

但她就是丢了命,全家还被远远打发。

这不是沈云端交代林嬷嬷做下的,但林嬷嬷这样处理时,沈云端是没说话的。

对再有情分的人都如此凉薄了,所以杨梅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周枢对劫匪而言很重要,有利用价值的人,当然不能死。但她就可死可不死,端看劫匪心情而定。了解自己的处境与地位后,杨梅当然会想办法逃跑,而且还是一个人逃。

她从来就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好人,做人也务实,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或许有五成的机会在逃脱之后,不会被追捕——她知道这些人的时间很紧迫,消耗不起为闲事耽搁。可,要是她带着生病中的周三少一同跑,那么就完全没有机会逃脱成功。

所以,周三少还是留下来吧。这样至少对他的病况有帮助,运气好点,还能等到周家派人来营救他。一个这么有价值、有身分的人,劫他的人只要不是与周家有血海深仇的,大抵也不敢随便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至于,这场劫数过后,周三少能不能活下来,也轮不到她这个小小的角色来担心。她只要担心自己的小命即可。

所以被劫至今,她都表现得安静而顺从,并不窥探,也不惊惶。有食物就吃,闭上眼就睡,在还没找到机会逃跑的任何一刻,她都得努力地养精蓄锐。

“你怎么吃得下?”周枢忍不住问着状似吃得津津有味的杨梅。

“当然吃得下。”

“你虽是个丫鬟,但在沈家也是过得极为舒坦吧?吃穿用度比一般殷实人家的姑娘更好。习惯了正常的吃食,怎么还吃得下这些东西?”周枢这几天总算知道世上还有这样难以下咽的东西,也是被称为食物的。

杨梅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又专心对付起手中那粗硬得像是石头的杂菜窝窝头,每一口都拌温水吞下,只要是食物,就没有吃不了的—有食物可吃,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这样挑剔的人,饿死活该?”虽然很饿,但周枢真的没办法吃下这些东西,太硬了,牙都咬不动。之前还能因为实在太饿了,跟着一片马肉乾耗了半天,在几乎噎死自己的情况下,终于塞进肚子里。怀疑自己吃下的不是马肉乾,而是马鞍……

而今,他真的没办法再虐待自己的胃了,就算饿死也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捧着一碗煮得辛辣的姜汤,缓缓啜饮,稍稍抵一下饿。

“……他们不会让你饿死。我刚看到他们让厨房煮粥,你等会应该会有正常点的吃食可以下腹。”这几天奔波赶路,又要躲避官府的追查,吃的都是冷硬乾粮,韧命如她,会习惯;而娇贵如他,会拒食。

“你在安慰我?”扬了扬眉,周枢感到受宠若惊。

“我说的是事实。”同是落难人,她有什么好安慰他的?再说,空泛的口惠,是最没用的东西。

“外头没有人看着,是吧?”周枢突然问她。

“现在没有。”刚才不就听到那几个人走远的脚步声了吗?

“你的听力很敏锐,可以听得比别人远,所以虽然知道他们应该都走了,就怕还有人留在暗处监视着,所以多问一声。”其实他的五感也相当敏锐,不过现在处于生病中,没那么犀利。

“你想说什么?”

“我想,今天会是你的好机会……”他极小声地说着。

杨梅眉稍微动,眼神平静。不语。

“如果你顺利离开了……不会再回沈府吧?”

她看着他。

周枢笑了笑:“也就是说,今天或许就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很重要吗?他与她,本来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杨梅非常清楚。

今天是他们被挟持的第四天。在被挪出那间民居时,两人都被蒙住头脸,什么也看不到,完全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就被塞进一辆装满杂货的驴车里,非常局促地被压在那些货物底下,也不知道驴车走了多久,反正那段冗长而无法视物的时间里,他们似乎被灌了昏睡的药物,一路迷迷糊糊地被带走了。

在出了城门,而且走得够远,足以让劫匪觉得安全之后,他们两人才终于不用被一堆货物压着运送。终于得到好一点的待遇,但两人却是被隔离着,也不让他们共处一辆车子。直到今天,下了驴车,被带进了一间驿店,举目四望,茫茫无人烟,就这一间立于官道旁的破烂小店,给旅人一个暂时休息吃饭的地方,极之克难,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倒似的。

这里似乎是劫匪的窠穴之一,不然他们不会放心让他们下车放风,甚至带他们到这间小房间关着后,便只将门窗锁住,不教人在外头看守。

周枢的病体一直没有痊愈,额头始终低烧,杨梅猜想他们会在这里短暂落脚,大概也是为了找个大夫来给周三少治病。周三少的身体不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生的是富贵病,不能劳心、不能累;不能专注做学问、不能学武,最好永远待在温暖舒适的环境里,保持心情愉快,才能让他活得长久一些,不会动不动就发烧着凉。

花了大力气把周三少抓来,还没达到目的,当然不能让他病死,他后脑勺不小心磕出来的伤,并无啥大碍,但他娇贵的身体却是容易生病体质,再拖下去,恐怕会出大问题,一定得找来医生看看的。

在这个荒凉的地方,看似四方空旷,无处可去,但杨梅却觉得在这样容易让劫匪放松警戒的地方,反而很适合她计划潜逃。

不过她没想到周三少居然也发现了她的意图……难道是因为看到她努力吃东西,蓄积体力,所以猜到她的打算?

“看在我们今生可能就此永别的分上,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

他的身体病得很难受、胃里空得直犯呕意,想要缓解眼下情况,只好转移注意力了。这个叫杨梅的小女子啊,可是花了他半年的心思都没能攻克的难题呢,她的心志,坚硬得不可思议——比她手上那只窝窝头还硬实,像是没人能咬得动。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丫鬟,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想残喘活着,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你好奇。”这是大实话,两人的身分天差地别,身为贵公子的好奇心,不该浪费在一个奴婢身上,那太掉价了。

之前的殷勤审视,可以理解为对未婚妻的好奇;而今知道她的真正身分,若还仍然好奇,就太可笑了。

周枢定定看着她良久,有些艰难地轻声道:

“但我就是好奇,怎么办呢?”语气如丝,带着点不知来由的黏缠与试探。

他们对自身的身分都有清醒的认知,也知道想要在这世道上活得舒心,就是在世俗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活着。想叛逆、想张扬、想放肆,都可以,但那都是有底限的,一旦越界,或者企图反其道而行,就要有无处容身立足的觉悟,因为那是极为可能的下场——

比如说,像知夏这样的奴籍丫鬟,对主人来说价值等同于物件,想从体面的物件转化为体面的良民与贵族,如此巨大的身分跨跃,唯一的方法便是爬上贵族的床,得到宠爱,获得子女。这是社会允许的。

比如说,若是周三少不小心对一个丫鬟太过好奇,动了念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收到身边,当丫鬟通房最是恰当;若她是有造化的,因宠爱获得身分提升,不过是个贱妾姨娘,半仆半主子的就这样在富贵堆里夹着尾巴安分一生,才是正常的结果。

但是这种生活从来不是杨梅的追求,而周枢心中也明白,这个特别的丫鬟正因为非同一般,才招致他如此好奇。

世俗允许的,不是他们要的,于是就成了一个死结。趁一切未晚,放弃,是唯一的选择。对彼此都好。

杨梅吃完最后一口窝窝头,抬头与他深邃的眸光对视。对于这个饱食终日,总是太闲,以致于有一大把时间对她表示出兴味的贵公子,她从来没放在心上过。至少,除了猜测他的意图、分析他的行为对她是否有害之外,其它的都不在意。

不同世界的人,有什么好在意的?他的身分再高贵、长相再好、脾性再优,都与她没有一点干系。也只有企图争取成为他床边伺候的人,才会对他在意,找出他所有的优点,并加以放大,然后给自己倾心的理由,渴望得到青睐,一如知夏。

“如果你我都能活下来,以后也不会再相见,正好让你忘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好奇。”杨梅难得给人忠告,看在他即使知道她的真实身分,没有勃然大怒,仍然带着善意的分上,她的口气,总算带着点温度。

周枢突然感到有些狼狈,为着这个女子的冷淡与……不解风情。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但却也笨得像颗石头,一点灵性也没有!

这样的她,比拒绝或无视更让他觉得难堪。

虽然,他对她的好奇,还不至于坚持到天长地久,并且转化为情根深种什么的,但,她的反应……也实在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毕竟是个贵族公子,而她,不过是个丫鬟。而丫鬟竟敢给贵公子提供忠告?这实在是太逾越了!

周枢在心底告诉自己,他不是在气她的拒绝,而是气她不知尊卑的逾越!

接下来的时间,周三少看起来仍然是温文儒雅,神色平和。即使被病痛所苦,也没带出一丝脾气来为难身边的人。

但感官向来敏锐的杨梅还是隐约察觉了周三少心情很低迷、很不好,投注在她身上的眼神,都不再那么频繁,甚至刻意不再看她。

但,这又怎样呢?他是个有身价、有闲情的贵公子,就算落难,也不会轻易被当成随时可以宰杀的人命轻贱——跟她完全不同。

她得随时想办法自救,而他则可以等着成千上百的人来营救他,所以心中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同,理所当然。

她一直在等机会离开。听送饭的嘴碎婆子说,入夜后,会有一名医者赶过来,到时生病的周三少将可以得到治疗。她认为,治疗的那段时间,会是很好的机会。由于这间野店立于四面荒郊之地,就算不将他们两人关

在屋子里看守,他们一个病人、一个小女子,又能走到哪里去?

那婆子可直接说了,这附近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烟,野兽蛇虫倒是不少,走错了方向的话,十天十夜都过不到一个人,就算没有活活饿死,也会被野兽攻击而亡……这些话当然是在恐吓他们安分待着不要企图乱跑,但放眼四望的荒凉,倒也证明那婆子的话有几分可信。至少徒步逃脱的话,必然很危险,只要有点脑袋的人,都不会选在这儿逃跑,待到人群聚集的地方,总是更有生路些。

就是因为一般人都会这样想,所以这儿其实才是最有可能让她逃脱成功的地方。

所以她在吃完晚餐后,就立即缩在角落闭目睡觉。她需要养精蓄锐,想逃,就得一次成功,不然她恐怕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周枢也不吵她,可能他也没有太多体力来跟她攀谈什么了,生病加落难,早已把他的身体给磨得疲乏至极,再也没有办法维持悠闲贵公子的心情,没事逗逗她了吧?

这样正好。

房间里的两人都在闭目养神,整个空间里有种安静宁谧的错觉。虽是落难成阶下囚,但因为两人都没有神色凄惶,于是便像是互相给了对方一种镇定的力量,让他们能在这样的困境下,随过而安,即使下一刻,灾难可能突如其来……

然后,灾难真的来了!

“碰”!从外头锁上的门板突然被一记力道重击。巨大的声音让屋内两人都吓了一跳,同时睁开眼!

杨梅很快起身,随手抓了把板凳,挪到床边放好,坐下。目光紧紧盯住那正被重击着的门板,想必不久,外头的人就会破门而入。

周枢从床上半坐起身,看了门板一眼后,注意力便放在杨梅身上,思考着她挪椅子坐到他身边这个举动的用意。

重大的撞门声,自然引来了整间野店所有人的注意,外头的人声渐多。许多人都在开口说着什么,众声汇聚成杂音,听不清谁说了什么。而并不坚固的门板,终于被打破成零散的碎片,一道纤秀的身影率先冲了进来!

“你是周枢?周森的幼弟?”闯进门的女子手持一把短刀,姣美的脸上满是凶狠的仇恨。

“在下正是周枢。”周枢轻咳了几声,淡淡地应道。

“很好!那你就受死吧!”边说边扬起短刀,就朝周枢身上刺去——

同时——

“清程!冷静点,不要这样!”一名男子从门外冲进来阻止。

“碰”!这是一把板凳俐落将短刀的行刺路线给打歪、短刀打飞,并将持刀的纤细少女给顺势扫偏,朝另一边倒去,几乎撞墙所造成的声音。

幸而后来的男子身手极好,将那少女给搂个满怀,没让她在被板凳打中后,又不幸撞到墙,狼狈到所有的面子都丢光。

“清程,你还好吗?有没有怎么样?手有没有伤到?”抱住行凶女子的男子忙不迭地追问,像是恨不得好好将女子给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来确定她果真没事。

行凶女子完全不领情,也顾不得被板凳挥打到痛麻的右手臂,整张脸气得发黑,柳眉呈倒竖状,用力将那男子推开,又想上前给自己挣回一点面子!

杨梅站在周枢身边,全身戒备,手上那把板凳仍然抓得牢牢的。她的态度很明确——如果那女子敢再上前行凶,板凳就会再砸过去,绝对不跟她客气。

情况如此危急,但周枢突然觉得很想笑。而沉闷了大半天的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心中复又升起一抹软软暖暖的感觉……她在护着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总之是这么做了。

杨梅那毫不客气的一下,到底仍是让行凶的女子有所忌惮,再不敢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恣意砍砍杀杀,只能恨恨地瞪向杨梅,然后先被杨梅脸上那两道毫无遮掩的长疤给惊到了,女人的容貌等同于她的命,而这个毁容了的女子,竟然敢光明正大地以素面示人而不觉得羞?这是何等的……勇敢。

接着,因着这伤疤,女人总算想起杨梅可能的身分,竟是嗤笑出声。

问道:

“你是沈云端是吧?那个不幸在上山礼佛途中,因马车滑落长坡而跌出车外,被尖锐的树枝给伤了脸,再也治不好的那个沈家千金是吧?”

杨梅没有回答,安静地看着这个叫“清程”的女子,眼神深沉,闪烁着难以言说的异色。

“也是,像你这样遭遇的人,也只能紧紧护住你身边那个唯一个娶你的人。谁教他倒霉地在你破相前就交换了庚帖,为了保有好名声,亲事自然抵赖不得。但,他肯娶你又如何?不过当娶回一个摆设罢了,如果你在他身上寄托了幸福的期望,那就太傻了!他不可能对你好,他们周家都不是好东西!我恨不得他们周家——”

“清程!”男子紧张上前,拦在女子面前,想要说服她离开。“这会儿李大哥就快赶到了,如果他知道你擅作主张,想要对周家的人行凶,他不会高兴的。我们劫了他来,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的!”

男子提到的李大哥,想必在女子心中很有分量,至少女子脸上的狠色是消退了些许,虽然还是愤愤然,却不再那么冲动了。不过仍然止不住在周枢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就算不能动手,至少绝不让他好过。而且,也不能让那个冒犯她的女人好过——

“沈云端,这个男人你已经当成夫婿看待了吧?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周家娶你的理由。赫赫周家,再怎么不挑剔媳妇,也不至于看中你这个门户破落的孤女。你虽然花了大力气经营起贵女典范的好名声,让教养过你的二十几个嬷嬷女师对你赞不绝口,一路将你的名声给传进京城贵妇圈,但这点儿虚名,还不至于让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高门大户因此将你这个乡下丫头当成一个理想的媳妇人选!”

“无论你怎么说,我已经是周家未过门的媳妇了。”杨梅一脸坚强而倔强的表情,看起来像在强撑着自己的脸面。

对于周沈两家的婚事,杨梅多少是有些了解内情的。周家图什么,她不知道,但沈家决定与周家结亲的理由,她却是知道的。当初沈家两位老人家攀上周家,巴望着的也不是什么百年好合的念头,心中八成还存着这位少爷只消活到给沈云端生下儿子即可驾鹤西归的美好展望……

沈老太君想要藉周家的势,让沈家荣光再起。沈夫人则是太了解自己女儿的德性,知道沈云端并不是真如外人说传的那样品性端淑到足以为全国贵女典范,她只是有些小聪明,却天真冲动鲁莽,将世上一切想得太容易,太过顺心如意的人生,让女儿几乎要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这世界是围着她的需要而转动的,她应该要心想事成,所以给她找个身体不甚健康的夫婿,或许看在她不嫌弃他可能活不长久仍愿下嫁的分上,婚后日子会好过一点,并期望病歪歪的夫婿没太多心思力气去发现妻子的真面目……

“能不能过门,还很难说。就算过门了又如何?这周家只想从你沈家拿到一样东西,等拿到了,你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到时能不能活着就不一定了。”那名女子一张好看的脸满是恶意的笑,就想看着“沈云端”这个生来养尊处优的天真大小姐脸色大变,最好哭闹,朝周家三少撒泼逼问真相。

周枢随着女子恶意挑拨的话语而终于将注意力从杨梅转到她身上,开始猜测起这名女子的身分。这时女子也狠狠地瞪着他,冷笑道:

“怎么?憩反驳?周枢,你敢对天发誓你娶沈云端不是有目的的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为在下定了沈家的婚事,于是在下便与沈姑娘有了婚约,何来目的一说?”他平和冷静地说着。

“哼!你敢说你娶沈家千金,没有不良的目的?”

“自是没有的。”周枢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如此不屑又愤怒。

“你有!你本就存心不良,如此欺一个孤女,你羞也不羞?”

“清程,即使你对周家有气,也无须在此与一个病人争论,这并没有意义。”一直努力在消灭女子怒火的男子,语气有些无奈。幸而他已经让人把无关紧要的杂人给远远打发出去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他们周家与皇家狼狈为奸,陷世家贵族于不义,都不觉得良心不安,我只是在此揭发他们的恶行,又怎么了?我等着看,看老天给他们报应!”

“这位姑娘,你口口声声辱我周家,敢问姑娘,我周家究竟怎样得罪了你?又有何恶行?还请你好好说个明白。”身为周家子弟,自是不能任由人无端诬蠛清誉,再怎么处于弱势,也不可失去傲骨尊严。

“你还敢做出这一副样子?你娶沈家千金,不过只是想夺取沈家的‘金书铁券’!你敢否认吗?当着沈云端面前否认!”

金书铁券?

这话一出,屋内所有人霎时都呼吸为之一窒,静默了下来。

“……沈家有金书铁券?”杨梅轻轻地发声问道。

“你竟不知道?沈家身为洪霄王朝开国功臣之一,当然有祖传下来的金书铁券!当年圣武太祖总共制了三十六张金言铁券赐与功勋最为卓着的三十六文武大臣,史上从未有哪个朝代的皇帝如本朝太祖一般慷慨,一口气发出如此多金书铁券,并言明富贵与国朝同享、爵位与国朝同存……而如今,所谓的三十六功臣,世袭罔替的荣光,又剩下几家幸存?又还有几家仍然袭爵的?你沈家,如今仅剩你一名孤女,若不是有那么一张护身符,又岂能安居于凤阳,而不被权贵给瓜分掉你孤儿寡母的财富?但也就这样了,当年你父亲过世,朝廷拒绝了让旁支过继袭爵,于是沈家的爵位,理所当然就被搁置了,等同于收回。但皇家想收回的,可不止是爵位,最重要的是金书铁券——不惜一切代价。而周家,正是为皇家为虎作伥的人,丝毫不顾念这三十六世家五代的情谊,当年过命的交情!真正是狼心狗肺!”女子像是积郁已久,满腔的话蓄了经年,而今好不容易找到抒发口,竟滔滔然如溃堤状,快意倾倒而尽。

但她的主要听众却没有回馋她该有的正常反应。

杨梅——女子以为的沈家大千金,脸色有点诡异,定定地看着这名叫清程的女子,像在思索她怎么会有这样鲁莽的个性?不管不顾地说出这些并不应该轻易教敌方明白的事情,就为了自己高兴,或者为了想看到敌人脸色大变……这也,真是,太蠢了。

难道每个千金小姐都是这样天真的吗?

就算这侗清程认定了周三少定然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在利用价值殆尽之后,必然是一刀了结了他,不教他有活路,也大可不必跑来跟他说明白前因后果,好教他当个明白鬼吧?

杨梅突然有抚额的冲动,更想深深叹一口气,并且,打心底深处涌上一抹羞愧感……

而另一个听众周三公子,则平静地看着女子,并不为她说出惊天的消息而动容或急于否认。如果眼前这名姑娘就是他此次遇险的主要对手,那他真可以高枕无忧了,这样的智力等级,真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下一刻,他被这个冲动的女子给砍杀了,也真的于大局无碍。

“你是棠城白家后人,或者远定城的刘家后人?”周枢问出声后,见女子脸色大变,心中便有答案了。真是,好猜。

当年三十六功臣,太祖定下爵位世袭罔替、与国朝共存,一同共享江山荣华的承诺。然而,五代下来,因重罪被夺去爵位的有二分之一,而罪行重大的几乎都被灭了满门,在他印象中,这十五年来,共有两户因谋逆大罪被抄家夺爵,并且是由周家人执行,所以也只有这两家的后人会憎恨周家。皇权如天,一般世人敬畏如神鬼,不敢轻易有怨恨,于是便把听令执行的人当成仇恨目标,认做是遮蔽天听的奸佞之臣,人人得而诛之以伸张正义。

“我叫白清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今日好教你知道,我便是十一年前,被你大哥周森带兵抄家灭门的白家大小姐!我堂堂定远公白家,无端被冠上谋逆大罪,家族一百三十六口人全都一夜之间被砍头、被流放、妇孺不是发卖为官奴,就是没入教坊司,从此沦为下贱的卖笑卖艺人,受尽人世苦楚,但我仍然活下来了,从地狱里爬出来,就为了亲眼看到你周家的下场!你们一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说到激动处,竟然又冲动起来,抄起短刀,就算不能让周枢一刀毙命,至少要让他大吃苦头!

“白姑娘,你做什么?快住手!”这时一道大喝声远远从门外传来,当话说完,那声音竟已近在眼前,疾速地挡在女子面前,并轻易将女子手中的凶器给夺下!

“碰”!

由于男子行动得太快速,并且注意力只在白清程身上,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他的站位正在杨梅挥板凳的轨道上,所以,当他才夺下短刀的一瞬间,一把木制的板凳便已重重招呼上他的后脑勺。

男子甚至来不及痛呼出声,便已昏迷倒地。而行凶女子则成为一只肉垫,被牢牢压住,动弹不得。

由于一切发生得太快,造成的结果也太出乎意料,于是整间屋子里的人全都惊得呆了,待能发出声音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不用说了,赶紧救人吧!

“啊!李大哥!”痛彻心肺地尖叫。

“大夫呢?跟来的大夫呢?快找过来!”

有人奔到门口大吼,有人冲过去扶起地上的两人,有人还在发呆。

杨梅悄悄将板凳放下,然后安静而不引人注意地坐了下来,缩头缩脑地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枢右手虚握成拳,挪到唇边抵着,轻轻咳着。好不容易咳完后,同情地看着那名被砸了脑袋的可怜男子,忍不住也摸摸自己后脑已经消退许多的肿包。摸着摸着,终于将目光投向一旁表情很路人的杨梅。

杨梅很小声,且像是宣誓似的低喃:

“你那个包,真不是我打的。”

“本来我也觉得不是你,但现在听你这么说,却又不确定了。”他低笑。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杨梅出声问。

“这样的对手……很难不笑。”他幽幽地道,语意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哭笑不得。

哄闹闹的一群人将昏倒的男子,以及被压在地、不小心也撞到头的女子给扶到另一间空房去治疗了。他们这边一下子清静起来,只有两个手下守在门外。

“如果他们没杀掉你,你脱身后,不会放过他们吧?”杨梅轻问。

周枢眼色奇怪地看向她。一时没有回答。

“怎么这样看我?”杨梅疑惑问。

“你似乎很在意他们,为什么?”

“不过好奇罢了。这些人……看来很难成事,也很天真。”

“所以你就同情心大起?”周枢扬眉。

杨梅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闭嘴,低下头,再不肯说了。

近半年的相处,周枢对扬梅最基本的了解就是她是一个很凉薄的人,对什么都不在意,对自己也不放在心上,所以大多时候无悲无喜,给人难以下手的无力感。

所以此刻她的反应很不正常。

不正常到她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的不正常,就这样直白地呈现在他眼前。

莫非……这些人里,有她认得的人?

不出两个时辰,周枢就发现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成真。

因为,杨梅居然放弃在当夜逃跑,白白放过那个大好机会,留了下来。并且开始尽心照顾他,在他开口说话时,不再是爱理不睬,反而显得热络起来。

周枢心中感到有点呕,为着,她怕是为着什么目的、什么人,于是对他和善起来。

对他而言,他周枢,就只有可利用与不可利用的差别罢了。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不在乎他对她的在乎。

因为不在乎,所以聪敏精明如她,才会“不知道”他对她有着一些隐隐的情愫。她这样的人,向来只知道自己在意的。至于其他不在意的,如果对她没用,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点脑筋也不肯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