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说话,陈于壁愤怒地抢先开了口:“你们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侍郎,待在这个位子上称你们户部有什么错?吏部和工部当然不是我陈于壁的衙门,但两部的开支都是内阁拟的票!干不了或者不愿意干可以说,以不签字要挟朝廷,耽误朝廷的大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
陈于壁一向被称之为老好人,在内阁是大家公认的可有可无的人物。还是那句话,佛也有火,尤其是现在当着皇上的面被下面治自己的难堪,他就是再怎么老好人也难免会发飙。
“无非是罢官撤职。”高启华今天竟然毫不相让,“昨天看了你送来的票拟,我和张大人都有了这个念头,户部这个差事我们干不了了,你陈于壁认为谁干合适,就让谁干好了。”
“你……”陈于壁气得火冒三丈,抬起手竟然想拍桌子。
“陈大人!”没等他发作,赵志高立刻开口了:“这是御前会议。”
万历正要翻开账册的手又停住了,两眼斜望着纱幔。
“在座的诸位都是大明的臣子,”赵志高强压住火气,沉声道,“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张大人,户部为什么不在内阁的票拟上签字,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
万历继续专注地听着。
“我也提个醒,”魏朝终于开了口,“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好,那我就说数字吧!”高启华冷冷地翻开了手中的账册。
“去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加上提前征收的共为四千五百七十二万八千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九十万两。可是,昨天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五千三百万两!收支两抵,去年一年的亏空竟达七百二十七万二千两!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六百万两以上!”
高启华的声音不断地从外面传进来,万历轻轻地合上了账册,随手扔在了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然后把头彻底躺在躺椅的枕头上,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这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万两,其余一千三百万两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们为什么在兵部的账单上签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这三百万两,也让工部给用了。一句话,去年这一千六百多万两的超支,全都是吏部和工部的超支!”说道这里,高启华又拿出了内阁票拟的账单,“先说记在兵部头上的三百万两亏空吧,这三百万两兵部并未开支,却拟了票让我们签字,陈于壁陈大人,陈阁老!你说这个字,让我们怎么签?”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望向了陈于壁。
“拟票的时候你们户部两个堂官都在!”陈于壁喘着粗气,指着他俩人道,“当时你们都见过这张票拟,那个时候有话不说,现在却把帐记在工部的头上!张大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死死地盯住了张位。没有他的默认和支持,高启华一个户部侍郎又怎么敢在御前会议上对他陈于壁开炮?
张位睁开眼睛瞅着他:“看过不等于核实,昨晚,我们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这个事,余斌,你来说吧!”
“是。”内阁阁员兼兵部侍郎余斌开了口。
“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就核实完毕交给了户部。当时我们的开支是完全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户部通知我去核实票拟,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我去看了,这三百万是记在兵部平叛播州的时候用的,而且明确记载是专门用于各路大军的给养和俸禄以及损耗。实际上我兵部并未从户部要银子,平叛播州的银子都是皇上从自己内帑拿出来的。”
“这个事怎么说?”魏朝的眼睛不看向任何人,却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
“这件事你们发不了难!”陈于壁先盯了一眼高启华和张位,然后转向了魏朝,“确实当时调用了三百万两,主要是为了供给十几万大军在播州前线的给养。毕竟当时情况紧急,谁也不知道该打多久,可后来京师卫所的朱一刀巧妙地解决了难题,这三百万两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购买运送木料用了一百万两;其余二百万让市舶司给借用了。这件事情市舶司应该向宫里禀告了。”
“有这回事吗?”魏朝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几个司礼监太监。
“是有这么回事。”魏朝下首的大太监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了运送丝绸,茶叶还有瓷器,去往波斯,印度等地,换取白银。可能够用于周转的银两太少,借用了二百万两。后来因为海面上倭寇闹事,这批货就转道京杭运河转到京里来了。”
魏朝点了点头:“这就说清楚了。一百万两是为了修葺宫里的大殿购买运送木料,二百万两是市舶司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帐虽然都算在兵部的头上,钱却还是用在正途。陈大人,你们工部把一百万还给兵部吧。市舶司这边我也打个招呼,缺银子就问司礼监要,不要占用别部的银子。这三百万两都会还给兵部,这些开支记在兵部的账上也就名正言顺了。”
高启华拿着那张三百万两的票拟僵在了那里。
所有的人顿时都静了下来,仿佛是在等着什么。
万历睁开眼睛,两只手指拈起了铜杵,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铜磬。宫里的开支还是太大了,如果不是朱一刀抄了播州那些土司的家,三番两次的往内帑送银子,恐怕户部的负担还要加重。这些个大臣,争权夺利倒是一把好手,怎么挣银子就这么笨呢?抄家确实不是什么好活,但只要内帑的银子充足,各部又能说明国库的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他就懒得去操这些闲心。什么都要朕操心,那还要你们这些大臣干什么?
听着纱幔里那余音缭绕的铜磬声儿,魏朝提高了声音大声宣布道:“这三百万两银子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
首先是陈于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袖口沾了沾头上的汗。然后用目光斜瞟了一眼高启华。哼,你们这些人,整来整去不就是想把老夫给弄下去么?老夫都不管这些事情这么久了,竟然还是打着鬼主意!把老夫给弄下去你们能有什么好处?就凭你高启华年纪轻轻地也想进内阁当大学士?皇上虽然两年没上朝,可心里还是有数的!
高启华显然是心气难平,拿着那张票拟还是僵在那里。
“签字吧!”张位主动地从高启华手中拿过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启华。在高启华接过票拟的时候,张位的手有意顿了一下。
高启华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但签字时手仍然有些颤抖,以至于“华”字的最后一竖点的有些重了,显得粗黑一些。
魏朝再次提高声调宣布:“批红!”
站在司礼监这张大案末尾的大太监立刻走到高启华案前,拿着那张票拟小碎步走了过来,双手递给魏朝。他拿起案上的朱笔毫不犹豫地在票拟上批了红。
“还有那几张票拟你们没有签字?”魏朝批完了红再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已经显露出一丝阴冷。
“一笔是河南的修河公款,”高启华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平,“修新郑的黄河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三百七十万两;修汝宁府的淮河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结账时是一百六十八万两。超支的亏空一共是二百三十万两。”
陈于壁冷哼了一声道:“河南乃是中原产粮大省,战略地位何其重要!修河超支的公款,河道衙门有详细账目可查,况且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公公,你不签字,不止是对着我们工部来的吧?”
“还有哪些没签字?”不待高启华分辨,魏朝便抢着问道,丝毫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和去年腊月京师地震时内廷许给百姓的抚恤,年初工部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高启华的脸憋的通红。
“高启华,算来算去看来你是打算算到皇上的头上了?!”陈于壁已经无法再容忍下去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生!宫里的事情你也胆敢插嘴?皇上的用度还要不要也给你报一遍?内帑有多少存银也给你报一遍?这些连他们这些内阁大学士也不敢轻易地过问,皇上自有内帑,但他若是想从从国库里拿银子,谁敢说个不字?这天下都是他们朱家的,银子当然也是朱家的!而且据听说,那个出了名的佞臣朱一刀,在播州之役中还想方设法地给皇上的内帑送银子,补银子,还不用经过户部,而且给李化龙支了招,让播州在去年提前征收税赋的活动中表现极为良好!看看人家,尽管背着佞臣的骂名,但弄银子确实是有着真才实学,别说是皇上,若是他能在工部,自己也喜欢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