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说,这毁堤淹田的勾当,是内阁的陈大人让你干的?!”钱宁猛地把头抬了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何进贤,如果目光也能杀人的话,那何进贤已经死了无数回了。
他也楞住了,继而后背上冷汗嗖嗖地往下流着,怎么一急就说错了话呢,这下子让钱宁抓住了把柄!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若是传言出去……他急忙辩解道:“我,我可没有这么说……”
“那你刚才说陈大人的信是怎么回事,还有要追查陈大人是怎么回事?!”钱宁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了何进贤的面前,那股子气势,逼的何进贤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慌里慌张地站起身道:“我……我说的是改稻为桑的国策嘛!钱大人……”
“改稻为桑跟堤坝决口有什么关系?推行国策跟水灾又有什么关系?要有关系,你们不妨一起在奏疏里说明吧!让内阁自己判断!”钱宁拂袖又回到了大案后的座位上,低下头继续看面前的公文,再不看何进贤一眼。
何进贤懵住了。两个人搭档了这么长时间,他从未见过钱宁如此咄咄逼人,言语犀利,几句话就把自己给呛住了,完全掌握住了主动权,自己还一句话都不能乱说,若是让钱宁抢先一步上奏疏,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这个该死的老家伙,难不成之前的糊涂全是装出来的?可他也收了贿赂啊,那织造局的……何进贤想到这里,差点打自己一巴掌,这些事情他要是提出来,只怕立刻就会得罪织造局的杨金山,以及浙江整个官场!钱宁就算下去了,他也再无法在浙江立足!
张良才一见何进贤彻底地被动了,不得不大起胆子道:“这……改稻为桑的国策肯定跟水灾没有关系嘛!可这水灾若是硬说是长期降雨造成的也说不过去……属下觉得,应该是去年修堤的时候没有修好,河道衙门的人在修堤的时候贪墨了公款,造成水灾的事,嘉靖年间也有过几次的嘛!”
“有道理!”何进贤眼前不禁一亮。这张良才还是有点本事的嘛,这事了了要想办法把他调到省里来,放在下面当知县有些抬屈才了。
钱宁却没说话,只是看着张良才,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张良才在基层混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是自己说话的地方,也不是自己说话的时机,帮着何进贤摆脱了尴尬后就赶紧闭口不言,两眼又望向了他。
何进贤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就这么上奏吧!至于河道衙门是不是贪墨了修堤的公款,以后可以慢慢查!现在,就凭借着大堤决了口淹死了人,就是大罪一条!咱们省里不是没有王命旗牌,可以将有关人员就地正法,这样,对朝廷也算有个交代。”
张良才顿时脸色大变!
钱宁却戏谑地看了看张良才,又看了看何进贤,开口道:“不知道何大人说的这个有关人员,指的都是哪些人啊?”
何进贤理直气壮地道:“当然是河道衙门该管的官员了!”
“那该管的又都有哪些官员呢?”钱宁一脸轻松地把背靠在椅子靠背上,半眯着眼睛道。
何进贤低下头仔细地想了一想,又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了看一旁的张良才,对不住了张知县,原本还琢磨着要把你调进省里,可如今此事必须要对朝廷有个交代,本官也被逼到了头上,只好委屈你了!
他终于开口道:“河道总管当然是难辞其咎,按律,协办的两个官员同罪。”
张良才的腿肚子都在打颤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何进贤,一脸的震惊跟不解。老子刚刚还好心替你解围,可你个堂堂一省按察使,竟然要把老子给推出去顶罪……
“那就是马远,还有建德知县张良才,淳安知县常玉敏了?”钱宁盯着张良才说道。
“是。”何进贤确认自己已经可以逃脱麻烦,毫不犹豫地张口答道,全然不顾旁边的张良才哭丧着一张脸,都快给他跪下了。
“还有其他的人没有?”钱宁让门口负责守卫的京师卫所军士把已经瘫软的张良才给扶到椅子上,对何进贤问道。
“这个案子……牵涉的范围是不是不能太广了啊?牵连的人最好也要少一点,对朝廷有个交代就是了,咱们浙江毕竟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如今又适逢大灾,稳定压倒一切嘛……”何进贤此时不禁有些心虚了,这个钱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到底想要追查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难道非要把整个浙江搅个天翻地覆不成?
“河道总管和协办都下了,那河道监管呢?每一笔款项每一段堤坝,河道监管都是要核查的,他有没有责任?要不要追究?”听钱宁的语气,仿佛就是在跟何进贤商量一般,但只有何进贤才知道,有一句话说不好,恐怕连自己都要掉进他的陷阱里去再也爬不出来;那张良才算是保不住了,绝不能让他把自己牵涉进去,今天晚上,把张良才关进了按察使司的大牢,就想办法解决掉!他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呢。
何进贤再度怔了一怔。追查河道监管?他急忙道:“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河道监管魏德安是宫里的人,要办他得杨公公说话,还得上报宫里的魏公公才行啊!若是咱们擅自办了他,那岂不是把司礼监给得罪死了?”
“那就是说,这场水灾还是没有办法上奏朝廷了?”钱宁的脸上写满了失望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失望。
何进贤头皮有些发麻。他很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要主动来找钱宁,这可倒好,来了后还没出门就把建德知县先给下了,自己也被动的不行,处处都被他咬的死死的,可这件事情本身就不占理儿,根本就不能拿到太阳底下说事儿!他偷偷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发觉平时虽然自己在浙江也算是二把手了,可真要是论起政治斗争,还是钱宁这个文人技高几筹!
“我去找杨公公吧!看看他是个怎么样的说法。”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后,何进贤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得不这么决定,这件案子自己算是不能插手了,还要把自己择的干干净净才行,哪怕是沾上一点边,这么多年的努力当真就白费了:“如果以河堤失修的名义上奏,只治我们的人,那个魏德安却没事,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你就去说!”钱宁这才站了起来,换了一副肃然的面孔道:“义仓里赈灾的粮要立刻运往淳安跟建德!还有,发了这么大的灾,改稻为桑必须要暂缓实行!这一点务必要在奏疏里写明,请朝廷体谅浙江的困难,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先解决几十万灾民的问题!如果在这个关口上逼反了灾民,你我都保不住脑袋!刚才你说的那几个人,必须得死,他们不死,咱们就没办法向朝廷交代,来人——”
几个军士应声而入。
“把张良才押到锦衣卫浙江卫去看守,由朱千户亲自负责!本官这就给他写条第,常玉敏也要控制起来,马远已经被送往浙江卫了,至于那个魏德安……何大人,他就交给你了!写了奏疏,务必要请杨公公署名,我再领衔上奏!”说罢拂袖而去。
何进贤顿时石化在当地。
钱宁好毒的心思!他把张良才等人送到浙江卫去关押,谁不知道如今皇上的爱将朱一刀就镇守着锦衣卫浙江卫呢?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想在按察使司臬司大牢里把几个人给干掉的想法落空了,同时让自己去跟杨金山说明,他那比亲儿子还亲的干儿子魏德安也必须得死,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把杨金山也给彻底得罪了;事情搞到了最后,那几个人为了不死,定然会把杨金山跟自己给供出来,紧接着就会牵涉到宫里,牵涉到司礼监……何进贤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这是个阴谋,是把自己给投进十八层地狱的阴谋!
可是自己还有选择吗?好歹自己也是一省之按察使,跟着杨金山屁股后面混是肯定不可能的,为了大局的稳定,钱宁暂时应该不会把自己怎么样才对;但马远居然已经被押往浙江为了!他可是什么都知道哇,他要是在浙江卫竹筒倒豆子,那自己就算是彻底完了!
何进贤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过了半晌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死吧!都死吧!死道友不死贫道,你们不死,老子就活不成!他已经决定豁出去了,自己到现在为止还是按察使,手里好歹还掌握着臬司衙门的不少兵,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想通了这个关节,何进贤转身就往臬司衙门走去。
朱一刀脸色铁青地盯着面前的马远,心里恨不得一刀就把他给宰了!这些个官员,全然不顾天下苍生,为了心中那虚无缥缈的政治理想,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互相斗争也就罢了,竟然还要让几十万的百姓给他们陪葬!还搭进去了自己五十几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