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静静的看着下首跪着的赵志高,心中突然有一丝感悟。当自己在后宫游玩置国事于不顾的时候,是他几乎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扛起了半个大明;当下面的言官拼命地上书痛骂的时候,为了保护这些人,也为了朝政的稳定,他充耳不闻,权当没听见。现在为了这个国策,他也是殚精竭虑地生怕出一点点问题。
“赵先生。”万历突然开口道,从楠木躺椅上站了起来,看着赵志高。
赵志高有些惊恐,皇上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这让他不禁受宠若惊,更加恭敬地跪伏着。
一旁的魏朝捧着奏疏动也不敢动。当掌印太监这么久了,他始终摸不透皇上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尽管他于后宫之中也不曾思虑什么朝政,但对于朝中这些大臣们,他始终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想起那个被他派到浙江去的京师卫所的朱千户,魏朝心里突然对这个人泛起了一些恐惧。一个可以不把百官们放在心里的人,一定会把皇上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也就意味着,只要他还有足够的利用价值,那他的位置就没人能够取代。得罪这样一个人绝对不明智!
“朕记得,道德经里有这么一句话: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故久。是宽也误,严也误,岂百姓迷哉?朕亦迷也,尔等不迷乎?朕也琢磨了,这推行一个改革就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完全没有什么旧制经验可言,犯错误是允许的。”万历边说边走到了紫檀木书柜前,仔细地分辨着上面的账册。
赵志高仍旧跪在那,直起身子道:“宽严失误都是臣等的过错。皇上圣明,可臣等务必要尽心办事,尽量做到最好。浙江的事情,臣等在内阁不便干涉太多,毕竟浙江的事情只有钱宁他们最清楚,推行到什么程度,怎么推行,只有他们才有发言权。臣以为是否可以将钱宁召进宫,一个是为了赈灾,另一个则是为了改稻为桑。臣再跟他好好议议,看看有没有两全之策。”
万历已经走到了刻着“浙江”的书橱前,伸手抽下来打开,头也不回地道:“他是浙江的主官,是封疆大吏,不问他还要问谁?”
赵志高应了一声,艰难地爬了起来。他年寿已高,行动多有些不便,只听见万历招呼魏朝道:“魏朝,把赵大人扶起来!”
魏朝忙不迭地小跑过去,搀扶着赵志高起来,万历又说道:“还有两个人,也要一起来!一个叫杨金山,是魏朝的人;另一个叫李化龙,是张位的人!连同你那个钱宁,三路诸侯,都一起来吧!”
赵志高怔住了,他看了看魏朝,魏朝的脸上面无表情,也不看他。他也只好点了点头,不得不答道:“臣遵旨。”
京师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都有官兵把守,但对所有进出的人都是敞开的。只是遇到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才会解禁。万历十八年十一月初三的下午未时,前门的官兵就已经开始疏散进出人等,贤良祠的驿丞也已经带着四个驿卒和一顶绿昵大轿侯着了,按照规制,这就是布政使一级的二品大员进京了。
然而在这里迎候的不仅仅是贤良祠的驿丞,还有一名宫里的四品太监领着四个小太监,旁边摆着一台蓝昵的大轿也在这里等着。
马队渐渐地近了。京师卫所的四骑在前面开道,接着便是钱宁的队伍,跟着就是李化龙,再后面就是杨金山,最后面的便是钱宁带着的四个下人,以及被军士围在中间好不威风的朱一刀。
老朱看着近在咫尺的京师城门,高兴的快要从马上跳下来。在浙江待了这几个月,可算是能回京了,万历并没有给他限定时间,但他知道,钱宁等人被召入京,那自己也可以跟着一起回去了。至于还去不去浙江得看万历的意思,不过能暂时休几天假,看看待产中的沈慧,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到了前门,京师卫所的军士先下了马,牵着马匹慢慢地进城,钱宁等人也赶紧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边的家丁,向驿丞走去。只有杨金山还在马上喘着粗气,他还真不会骑马,本想晃晃悠悠地走到京师,不跟钱宁他们一起,可这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中途还不时地有山匪出没,可把他给吓坏了!还是跟他们一起吧,自己这几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要是被山匪给咔嚓了,这辈子当真就白活了。两个随从废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弄下来,却依然迈不动腿。这一路走来,他自己是根本不会骑马的,全靠身边的随从牵着马才能往前走,杨金山现在只想赶紧进城,找个地方好好洗洗澡!
在随从的牵扶下,他一瘸一拐地向着宫里侯着的四品太监走去。
驿丞陪着笑与钱宁一起走到绿昵大轿前,主动伸手帮他扶起了轿帘,钱宁低头钻了进去,轿子随即被抬起往城内走去,他的亲随也牵着马跟在后面。
那个迎候的四品太监也搀扶着杨金山走到了蓝昵大轿前,替他掀开轿帘,杨金山却不进去,而是握住了四品太监的手,顺着手腕就放进了一锭金粒,低声道:“皇上为什么叫我来?老祖宗那儿可有什么话要交代?”
那太监摇了摇头,又把自己袖口里的金粒轻拿出来顺回了杨金山的手里,也低声道:“老祖宗是菩萨,您也知道,别说是我们,就是司礼监的那几个头,也从他老人家那听不到一星半点的圣意。全靠自己揣摩,不过您若是真见到了皇上,咱好心劝你一句:小心说话,祸从口出,灾从口入!切记!”
杨金山有些茫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他老人家又怎么会召见自己呢?自己不过就是个织造局大太监而已,论级别,差的远了!就连老祖宗的面也不一定能见到呢!难不成还是毁堤淹田的事情?他头上渗出了一丝冷汗,这件事儿是内阁他们那些人干的,何进贤绝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魄力,没有内阁的意见,他又怎么敢主动提出这么个主意来?
四品太监见状催促道:“杨公公,赶紧吧!老祖宗正在司礼监等着您呢!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他蓦地回过神来,费劲地把着四品太监的手臂进了轿子。
朱一刀下了马却极热情地冲着把门的几个军士打着招呼。当初京师地震的时候,也是这几个兄弟把门,其他人都作鸟兽散,只有他们还在坚守着阵地不肯后退半步,老朱当时看着他们那都有些发干裂口的嘴唇,心里一软,便保证了这几个兄弟每日的吃喝。因此大家一见是他回来,也都亲热地喊道:“朱千户!您可真是日理万机啊!这又是刚从哪儿回来啊?”
“嗐!别提了,刚从浙江那口子回来!这一路走的我是心里着急啊!要不是还得陪着那几个阉人,老子早就到了京师了!”老朱接过旁边一军士递过来的水袋子,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军士们又回头看了看连马都骑不好的杨金山,鄙夷地吐了口唾沫,城门官接过老朱手里的马鞭,羡慕地看着卫所军士背上背着的三眼铳道:“还是朱千户体恤下属啊,连家伙都配的这么好!这玩意当初我还在锦衣卫的时候使过,那可不是一般的生猛!五十步的距离,甭管你冲着哪儿,一点火一打就是一大片!连麻雀别想飞出去一个!”
听着他夸张的描述,众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老朱也开心地望着城门官道:“以前你也在锦衣卫干过?”
“是,大人!可咱性子太直,得罪了上官,便被开除发配到这城门洞子来了!”城门官说话间有些无奈。老朱欣赏地看了看他,左瞅瞅右瞅瞅,顺手把邓艾身上挎着的三眼铳给撸了下来,又从身上掏出一些碎银两,大概有个十几两左右,惯到了城门官的手里:“咱刚从浙江回来,也没什么好给弟兄们带的,这三眼铳你就拿着,什么时候不想在城门洞子呆了,就拿着它去京师卫所找老子!这些碎银弟兄们晚上下了岗喝酒去!不过咱可先说好了啊,喝酒可以,不许闹事!”
守门的军士们,不管是站岗的还是下来的,都一脸羡慕地看着城门官。可他却突然严肃起来,把手里的三眼铳又还给了朱一刀:“大人的好意属下心领了!可这火器属下却万不能要,按大明律,火器只有兵部给配备了才能用呢!不过大人的话属下记住了,咱大明有谁不知道大人带兵那是戚大将军再世!以后若是有需要属下帮忙的,尽管吩咐便是!”
老朱悻悻地接过火铳,奇怪道:“居然能如此守纪,难得,难得……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属下叫杨志!”
“干爹!”人还在门口,杨金山便一声暖心窝子的呐喊,直直地跪在了门前,冲着大堂里端坐在椅子上的魏朝恭敬地磕了几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