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左右两排的座椅上,坐满了红袍紫袍的官员们。大约是因为等的时间太久,有些人便开始不耐烦起来,不时地交头接耳着。有两个同案的官员正在把玩着官窑细瓷的茶杯,话题从青花瓷一直延伸到宋朝官窑;另外两个更加离谱,作为昆曲的发烧友,一边摊开刚抄来的昆曲谱,一边轻声地哼着,还不时地用手指在桌子上一点一点。
何进贤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在大案后正襟危坐,闭目养神的钱宁。他现在可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却从表情上看不出来什么,何进贤的心里又开始打起了鼓,虽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一省主管刑名的主官,他还是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的。原本朝廷是打算派一个巡抚过来,可找了半天愣是缺员严重,于是也只能让他暂时兼任了,可不管是兼任还是专职,浙江的事儿还是得办,改稻为桑还是得继续下去。那个监察御史李化龙也跟着来了,不过这人不用把他当回事。
看着钱宁的模样,何进贤有些坐不住了。他是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么?眼睛不由自主地盯到了台下,看着那几个优哉游哉的官员,轻咳了一声:“哎,哎!都在干嘛呢?都有点官样好不好?这是在巡抚衙门大堂,不是在杭州的青楼,还打算唱堂会是怎么着?收敛点!”
那两个唱昆曲的官员悻悻地停了下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坐在那闭目养神的钱宁,既不情愿地把案几上摆放着的曲谱给收了起来。其他人一看过去的二把手,现在的一把手都发话了,也都不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个个认认真真地坐在那,大堂里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死寂一片。
“真是的,既然都是官员,那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这让下面的看见了会怎么想?”何进贤甩了句官话,又接着道,“听说淳安和建德的一小撮刁民,煽动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抗拒卖田,还撺掇着各户凑些蚕丝绢帛到处买粮,这些事情你们管了没有?”
之前那个品鉴官窑的官员抬起了头,慢慢地答道:“大人尽管放心,都安排人手盯着了。好像有十几艘船在漕河上等着买粮呢,正在谈价。等着明天谈妥了运粮的时候,就让河道衙门先把船,货跟人给扣住。”
“粮市必须要控制住,”何进贤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所有的粮食都要用在改稻为桑上面,严禁民间私自买卖粮食!他们私底下一买,市场上的粮食就必须要跟着跌价,这不是诚心添乱么?再发现有擅自买卖粮食的,以蓄意扰乱国策罪抓起来。”
“明白。属下明天就扣船抓人。”那个官员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正事,不能有丝毫差错!”何进贤脸色凝重起来,国策不管怎么推行,在他还兼任着巡抚的一天,都不能出事;就算是出了事,能捂住就捂住,捂不住了再报到朝廷去,尽可能地在浙江范围内解决,在自己职权内解决。
钱宁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来人!”想起新任杭州知府还没到,何进贤有些按耐不住。这都快一个时辰了,算着时间也该到了啊,怎么还没见到人?他好歹也是陈大人的学生,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让浙江上上下下地忙乎了几天,就为了迎接他,这谱摆的也太大了吧?他对着下人招了招手:“去看看,那个翰林大老爷到底来了没有,走到哪了?”
下人应声而去。
正当书办在门房唾沫横飞地叙述时,下人急匆匆地到门房问他道:“你再去辕门看看,问那个于知府到了没?里面都等急了!”
书办总算是不甘不愿地停了下来,没好气地看了下人一眼道:“人家是什么人,那可是内阁陈大人的得意门生!哪能那么快就来?我去问问便是!”
“不用问了。”脸色已经青黑的于新武开口道,“我就是。”
书办的脸色霎那间变得雪白。
下人赶紧走到他跟前道:“原来知府大人早就到了,快请,大堂里都等着呢。”
“烦请通报堂上,我们马上就到。”说着于新武转向了秦密,“你无须知道我是谁,可你要记住刚才你所说的话,以改兼振的方略还能不能实行下去,会不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难以为继,这点至关重要!我只希望,等会儿到了堂上,你还能坚持你的观点。请吧!”
秦密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我还能活着走出浙江么?”说着拔脚就跟了上去。
书办这下子总算是反应了过来,他就像是拿烫手山芋一般,极快速从怀里掏出他俩给的碎银,慌里慌张地追了上去。
看着一个儒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进了大堂,原本如老僧入定一般的钱宁率先站了起来。他一站,其他人也得跟着站起来。于是何进贤跟众人都懒洋洋地撑起了身子,看着停在大门口的于新武,和跟在他身后不远的秦密。
于新武面无表情地朝着何进贤躬身一揖:“两位大人,诸位同僚久等了。紧赶慢赶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是到了。”
“一个月的路程你半个月就到了,于大人实在是辛苦的紧!等着议完了事,咱们再给你接风洗尘!来来来,请坐!”何进贤笑容可掬地走下了台,做了个客气的手势。
于新武的位置居然安排在何进贤下面的第一位,这是典型的职低位高。何进贤的用意也很明显,这新任知府是陈阁老的学生,给他面子就是给陈阁老面子;更重要的是,方略是他提出来的,议案也得靠他去执行,若是能伺候的好了,一声令下,买田卖田雷厉风行,争取把这件事在一个月内做完。不过按照官场的规矩,于新武得先谦让一番,然后走在何进贤的后面,等着何进贤落了座他才能坐下。之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见面礼一完,定下的议案让他认可了,再找个高档点的酒楼吃顿饭,喝顿酒,请个妙龄当家花旦陪着洗个澡睡个觉,待一条龙服务一了,明天就开始行事了。
可大出众人意外的是,于新武并未谦让,而是直挺挺地自行走到了位置上坐下。连行礼也不行礼,看也不看在座的同僚一眼。
众人皆面面相觑。何进贤的脸色也在那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钱宁的心里却冷笑不已。
于新武一坐下,依然站在门口的秦密便显得格外的显眼了。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仿佛是知道秦密的尴尬,于新武又站了起来,淡淡地对何进贤道:“大人,淳安县还没有设座呢!”
何进贤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道:“按照规矩,省里议事还没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的事情,他们照着做便是了。”说着对秦密挥了挥手,威严地道:“你先下去候着吧!”
秦密却并没有动脚,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于新武。
今天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知府不懂规矩,这也就罢了,好歹人家是陈阁老的学生,有些恃才傲物这也无可厚非;可等来的一个知县居然也是这么一副油盐不吃,不懂规矩的样子。这种感觉不仅何进贤感觉到了,连堂中的诸位官员也都感觉到了。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这是省里的议事!你级别不够,先到外面候着吧!等议完了事,自然会跟你交待该怎么做!”何进贤毕竟主掌刑名多年,又是武官出身,那股子气势立刻就迸发了出来。
没想到,于新武紧接着就接道:“要安抚几十万灾民,又要改稻为桑,这么重的任务要让他去做,就该让他知道怎么去做。属下认为该让淳安知县参与议事。”
何进贤胸中的气一下子就涌到了嗓子眼,转过头就准备对于新武发飙。可是当他看到于新武那淡淡的表情时,一下子想起了他背后的陈于壁。难道这个知县也跟陈大人有关系不成?不然以于新武的级别,怎么会不遗余力地为一个知县说话?他硬生生地憋出了就要骂出的脏话,接着对下面大声道:“给淳安知县设座,看茶!”
立刻就有随员从门外拿了条板凳进来,放在左边的末尾。秦密这才不慌不忙地答道:“多谢大人看座!”然后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
紧接着,门房的那个书办托着茶盘走了进来,快步走到了左边上首的于新武身边,将茶盘一举。
这茶盘上的茶杯摆放的很有些意思。一共三个,朝着于新武的只有一个,其余两个皆朝向书办这边。当于新武端起起了自己的茶杯后却发现,在那两个茶杯的中间,摆放着两粒亮晶晶的碎银。他笑了笑,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拿回了碎银,这在旁人看起来,仿佛是双手端着茶杯一般。
书办顿时如释重负面露感激地朝他微微一笑,接着又走到了下一位的跟前,这次再不是让对方自己端了,而是主动地端起茶杯放到了对方的面前。
在钱宁身后的屋顶大梁上,三双贼亮贼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下面。一人手中拿着笔在纸上快速地画着下面的场景,另外二人则快速地记录着下面每个人的一言一行,生怕错漏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