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玉熙宫之后,万历紧抿着嘴唇在大殿里走来走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害怕,可又说不清在害怕些什么。看了看殿门口如同两根柱子一般地狼群卫士,又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他们可以是很好的侍卫,却不是很好的下人。自己现在突然发现连一个能说话的奴婢都没有了。很自然地,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发配去守陵的内侍总管兼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只有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太监,似乎才是真心地为自己考虑,着想。这个老太监跟冯保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既把自己当成至高无上的主子,又把自己当成最亲的孩子;而冯保,在自己当了皇帝之后,野心渐渐地就大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好糊弄的皇帝是个再好不过的工具而已。
当人们思念起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只会记得他的好。万历也是一样,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刚刚登基的时候,冯保就已经表露出了对王安极度的戒心,他在害怕,害怕王安夺去皇帝对自己的宠信,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要把他挤走。可当时已经四十多岁的王安并没有跟这个小辈计较,甚至在冯保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央求他道,司礼监可以不进,大太监可以不当,自己只希望继续在宫里伺候皇上。但冯保哪里听的进去,还是母后说了一句,王安也是有功的,他这才作罢。
冯保倒台后,王安顺理成章地成了司礼监的大太监,但是连太后也奇怪的是,他不结党,也不跟其他人有太多的往来,一心一意地为万历做着事。一直把他发配去守陵。是时候让他回来了,司礼监已经有了个魏朝,自己身边这个内侍总管又一直空着,就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吧!
“来人,宣王安回宫!”
不到三日,在南京为先帝守陵的王安就风尘仆仆地到了宫里。不过让万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先来看自己,而是直接就去了酒醋面局,似乎实在寻找什么,万历有些哭笑不得,这个老太监,是不是在南京待的时间太长待傻了?
可是等到晚上的时候,隔了几年再看见王安那熟悉的面容,万历的心中突然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王安却浑然不觉,艰难地把洗脚的木桶跟一个酒坛提了进来,接着揭开了酒坛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充满了整个大殿。只见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熟练地把酒倒在了木桶里。
这哪像是一个已经离开了几年的老太监?任谁处在他的境地上,回来后定然会抱住万历的腿大哭不已,尽说些万分思念的话。唯有王安一声不吭地做他以前常做的事情,脸上的笑还带着些许的慈祥,仿佛他就从来都没离开过宫里一样。
万历的脸上有一丝动容,却说道:“这……是茅台?”
“回主子,这是六十年的茅台酒,今天下午奴婢回来,才从酒醋面局找出来的呢!”王安微笑着点了点头,麻利地倒了半桶,酒坛里还留了半桶,然后用精制绸布细细地擦了擦坛边,又把盖子给盖了回去。
“明天再去一趟酒醋面局,你自己也拿一坛回去吧!”万历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说道。
“回主子,其实这酒是奴婢早就备下的。京师的天冷,这一到秋冬天,腿脚就容易出毛病。主子万岁爷是仙体,又怎么能受冻,多用这茅台酒泡泡脚,还是有好处的。也只有这种陈酿堪称五谷之精,金木水火土五行具备,才配得上主子的仙体。当年先帝嘉靖爷在的时候,也是喜欢这种泡法的。”说着,王安顺手搬过了一张凳子,放在了万历的旁边,坐了下来,便给他卷裤腿。
“主子,不疼吧?”王安卷起裤腿后稳稳地把他的两脚给放进了木桶里,头也不抬地问道。
万历从来没有用茅台酒泡过脚,刚入脚的时候确实有一丝蜇疼,但他只是皱了下眉头,嘴里说道:“洗你的吧。”
一只脚擦了一会儿,王安便轻轻地捧起,将这只脚搁到木盆边,又搬起凳子坐到他的右侧,捧起他的右脚放进盆里,轻轻地擦了起来。
“王安。”万历觉得舒服了很多,仰头躺在躺椅上,看着大殿的大梁,突然喊道。
“奴婢在。”王安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手下却依然擦着右脚问道。
“你,老了。”皇上的声音突然多出了一丝感慨,这让王安受宠若惊,又有些许的恐慌,不过他能听的出来,这是皇上在委婉地表示出对自己的思念,他是皇帝,永远不可能对自己这种奴婢表达出情感的,可是他的话里已经透露出了那种情绪。所以他微笑着道:
“回主子,奴婢还在守陵的时候,就对先帝爷说过,这辈子,奴婢只伺候主子一个人。奴婢想老却不敢老,要是老了,就不能再伺候主子了……”说着,眼角却有了一丝泪光。
万历深深地望着他伛偻着腰的侧影,突然觉得眼睛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脚指头,觉得脚上腿上不是一般地清凉舒服,渐渐地开始热腾起来,于是欣喜地道:“好奴才!哪弄来的这个方子,还真管用!”
“奴婢哪里懂得什么方子,”王安也笑道,“还是在守陵的时候,听一个老郎中说,这方子,是当年李时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弄的,寻常人却是享用不起。先帝那个时候腿脚不适,李太医就用这个办法医好了他的脚。可后来李太医离开了宫里,这方子也就没人用了。”
“李时珍?”万历疑惑地想了一下,“就是当初先帝时楚王推荐的那个李时珍?听说他的医术很高明呐!”
“圣明无过主子,就是这个人。”王安点了点头,一脸钦佩地道,“我大明要说起医术,无人能出其右。”
“只是可惜,”万历冷笑了一声,“这个人看病还行,却有些不通事理。他只懂医人,却不懂医国。”
“回主子,他就是不懂医国!”王安擦完了脚,把两只脚都穿上了鞋子,轻轻地把木盆端到了一旁,顺手又把躺椅的支架给架了起来,“医人要讲究的是对症下药,还要一定的疗程,才能有效果。可医国有的时候却不能轻易地对症下药,而且疗程也许会更长,毕竟还要考虑大局为重!”说着又把木桶里的酒给倒回了坛子里。
“你还倒进去干什么?”万历疑惑地问道。
“底下的人都信,说万岁爷是仙体,这沾了仙气的东西,都盼着能得到呢!弄那么一小碗,放在自己的卧房里,可保一世之平安。且是六十年的茅台,倒了也挺可惜的,赏人吧!”王安可惜地端着酒坛道。
“这话说的!朕就不识人间烟火了?哪有朕沾过的东西就有了仙气一说?这是他们诳你呢!不要上他们的当!再说谁要是偷喝了,也会生病的!要赏人,宫里不缺这点东西!”万历有些生气,下面的这些奴婢,不实心做事,尽弄些这不着边的事情!要是都有王安一半的忠心,司礼监的事情怎么会办成那样?
“嗯。”王安这一声答的有些异样,像是喉头哽咽,万历便向他望去。他却转身走到了紫檀木几托着的玉盆里假装洗手,顺势拿起一张帕子去擦脸上的汗,可万历却看出来,他是在擦泪。
待他走过来后,又端起了木盆和酒坛往外走去:“奴婢这就叫人把它给倒了。”
“怎么回事?躲着朕擦眼泪?可是今日有人难为你不成?”万历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他不是不知道司礼监底下的一些破规矩,只是对别人可以,对王安却不行!他是自己亲自召回来当内侍总管的,那些人敢难为他,就是没把朕在放在眼里!
王安走到他的身边跪了下来,叩头道:“听主子叫奴婢不要把这酒给下人,足见主子的一片菩萨心肠。想起我大明这么多的臣民百姓都要靠主子一个人护着,奴婢心里难过。”
“可是哪里又遭了大灾?”万历想起他刚刚说的医人与医国,似有所思,他应该不会无的放矢,又是今天才把他给召回来,按理也不会跟自己提起不该说的事情。
“浙江的改稻为桑,差不多也已经走进正轨了,奴婢倒也不为这个担心。就怕主子一心为民,下面的人却不让主子知道该知道的事情。”王安砰砰地磕着头,血都流了出来。
“你把话说明白些!”万历皱起了眉头,看他这个样子,似乎哪里又出了事情,可是一级压一级,一层瞒一层,弄到现在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西南大旱……他们一直瞒着主子!贵州因为干旱,百姓外出讨饭却被他们拦住不让,不少人都被旱死饿死;四川出了民变,他们也不让主子知道。这普天之下,千万的百姓却要让主子一个人护着,他们却都逍遥万分。主子万岁爷,百姓们惨呐!”王安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自己可以死,但不能让那些人在皇上的脸上泼脏水,他们做的好事,却不能让皇上被万民所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