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之月七日——第一场雪之后。
严冬封锁了从安列克的群山至安培瑟尔的乡野之间各条大道,各方势力在自由港的说客们白白浪费了两个月口舌,到头来却徒劳无功,寒冷的季节最终让北方动荡不安的形势陷入冰封,两个月前势头凶猛关于北方战争的传闻最终就像是一个谣言一样不证自消了。
但真正能看透这一切的人才明白,这种虚假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更深一层的危机。银装素裹的、万物封冻的世界的表象之下并不是沉寂无声,而是忍耐之后的爆发。
刀剑呐喊着,渴望鲜血。
仿佛冬去春来,雪花开后,渗入土地中的不是雪水,而是血水,布兰多很清楚这一点。就像清楚历史书上的白纸黑字一样。
但当大地蛰伏起来的时候,积雪覆盖之下却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在蠢蠢欲动。就像是清晰的马蹄声穿过森林,震动泥土——当年迈的骑士帕拉斯率领着他手下的骑士在寒风瑟瑟之中第一次踏上这座位于敏泰领境内的小山丘时——他并不知道关于这一场点燃在托尼格尔境内的战火已经通过不为人知的渠道传递到了众多公爵、领主的书桌上。
在敏感的时期一粒火星都会引爆局面,每个人都认为公主殿下在铤而走险,但没人想到的是这位银发的小姑娘现在也只能苦笑着接受布兰多的‘好意’。
那么让德内尔伯爵将何去何从,这就未免不让人感到意味深长了。
但没有人会关注一颗棋子的命运。
只有格里菲因公主拿到关于帕拉斯开始向冷杉领进军的情报时,忍不住用两支指头捻起那张羊皮纸抖了一下,轻轻一笑着对身边的欧弗韦尔说:“欧弗韦尔卿,你看谁会赢?”
欧弗韦尔微微躬身:“理智告诉我让德内尔伯爵赢定了,但直觉告诉我不一定。”
“如果赢了呢?”
“那么让德内尔伯爵就更不敢轻举妄动。”
“输了呢?”
“安列克也会倾向于让让德内尔至少保持中立,这正合那个老家伙的意——”
“也就是总而言之,对我们百利无一害?”
“如果公主殿下能够认识到,让德内尔伯爵绝不会和我们是一路人这一点的话!”
“可惜马卡罗和利伍兹老师看不到这一点。”银发的少女一只手托住自己的雪腮,叹了口气。
欧弗韦尔没有轻易回答,在他看来狡狐与利伍兹大师并非是不能看到这一点,而是出于自己的考虑;或许在他们看来让德内尔伯爵至少比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更可靠,马卡罗的意思其实是并不希望这位公主殿下与那个年轻人打过多交道,狼爵士能很敏锐地感到这这一点。
这些话他不能说出口,否则会造成王党内部的猜忌,不过他相信这位聪慧的公主殿下也能看出来。
“你说,”格里菲因纤细的睫毛微微一抬,她盯着这位近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仅仅是出于所谓对王室天生的好感?”
少女又摇了摇头,她的出身让她先天对这种没有利益联系的好感不信任:“恐怕未必。”
“在臣下看来,是出于冒险家的野心——”
“野心么?”
格里菲因公主眨了眨眼睛。
但此时此刻站在寒风中的老骑士帕拉斯显然并不知道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公主正评价着双方的命运,老骑士用满是老茧褶皱的手掀起面罩,在冰冷的空气中呵出一口白气,看着白雾茫茫的远山。
山下是遭到袭击之后的营地——这已经是这周以来第六次袭击了。
袭击者是穴居人,还是穴居人。
老人额头上的周围几乎挤到了一块儿,苍老的面容更像是一块虬结的树皮。他身后骑士们的身影陆续从森林中走出来,他们大多也神色凝重。
他们本来以为敏泰地区起伏的丘陵环境比不上他们常年战斗的格拉哈尔山险恶,而作为敌人的暴民也不如山民神出鬼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更多的人是把这即将到来的战争看做一次放松的机会。
可没想到还没遇上难民,就遇上了更棘手的家伙。
“这些该死的穴居人暴动了吗!”有人愤愤不平地骂道。穴居人袭击的目标各式各样,并不仅限于军事目标,有时候粮仓与庄园都在它们的狩猎范围之内。
虽然让德内尔方面大军尚未云集,但这些神出鬼没的袭击已经让领地内人心惶惶。袭击造成的损失并不大,但帕拉斯担心因此而耽误大军集结的时间。
尤其是最近又发展到了山民们聚集的营地,这就是第二个受到袭击的营地。
穴居人在森林中速度奇快,它们展开攻击时山民们还没做好防范的准备,结果让这些怪物从北侧突入,杀伤了不少人之后又迅速撤离了。
森林中地形复杂,骑兵又无法展开,无从追踪,更是雪上加霜。
“损失了多少人?”
“不多,死了十几个,不过伤的不少。”
“这一周以来总共损失了多少。”
“近百人,”那骑士回答道:“这还不算有战斗的损失。”
“为什么会有战斗的损失?”帕拉斯回过头问,离开战还早,无论是粮草和其他物资的动员速度都远远慢于预期,山民集结的速度也快不起来——至今到齐的不足十之一二。
不过让他奇怪的是,他从未下过任何命令,怎么会有战损。
“是因为有一支山民私下集结,准备予以报复还击,结果进入敏泰领之后被伏击,只回来了一两个人。”那骑士答道。
“这帮蠢货,”老骑士骂道:“那么总共有多少损失,从第一次袭击到现在?”
骑士们互相看了一眼,才有一个答道。
“超过三百人。”
“不过两周——”帕拉斯摇摇头,其实这个损失他还可以接受。因为如果不主动进攻的话,他自己确实很难拿这些东西有什么办法。
不过在他看来这是对方的最后挣扎。
这两个月以来帕拉斯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情报,从冷杉城陆续逃回来的那些贵族私兵给他带来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方说他知道布兰多手下有穴居人,数量大概有好几百,甚至上千也不一定。
几百穴居人,一千多雇佣兵,帕拉斯觉得自己如果稳扎稳打,那么稳操胜算。敏泰爵士那个老家伙犯的错误他绝对不会犯第二次——事实上这位老骑士知道依照自己的性格,恐怕连第一次都不会犯。
他的手摩挲了一下金属剑柄,听说卡格利斯也被那些暴民俘虏,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很担心自己那个学生。
帕拉斯原计划大概还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那怕是在这段时间内这些山民再丢掉一千条人命,或者甚至三分之一都退出战斗序列他也不在乎。
可这个老骑士明白,在战场上,数字不是这么计算的。
因为如果他预测当中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么会对于士气是一个致命打击,甚至让停留在这一地区的山民陷入混乱也不一定。
他看出对方是在给自己施压,试图逼迫自己提前与之决战。
但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那些被伏击的山民就很好地说明了问题。帕拉斯明白自己绝不能冲动,可另一方面那些喋喋不休的山民首领也让他头痛万分。
那些人说得也不无道理,这周以来森林中的穴居人甚至深入腹地烧毁了帕拉斯境内的一处粮仓——这让他怀疑沙夫伦德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漏子,因为穴居人只有通过那个方向才能插入到帕拉斯境内。
可是沙夫伦德的探子回报一切正常,他为此还派了第二批探子,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这只能让这个老骑士大骂奥金斯负责的沙夫伦德地区简直就是一个什么人都可以渗透的筛子。
不过他也没想过,如果不是这个筛子,他自己的人也未必渗透得进去。
帕拉斯摸了摸自己的剑,最终还是按下心中的冲动,他摇摇头道:“我们回去。”
“大人,”骑士们有些不解:“这就算了,那些穴居人怎么办?”
“让山民们收缩防御,改变物资调配的路线,粮仓选择的地点也要重新规划。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只有提高警惕才行——”
“可这样太耽误时间,不如我们直接打过去干掉它们好了!”
“如果你这么想,那你的敌人就开心了,”帕拉斯冷冷地答道:“玛达拉的亡灵,山民,甚至粮食与其他物资都还没有到位!如果你们再丢了帕拉斯领,那么让德内尔大人的脸往什么地方放——”
“我们手上有好几千人,领地内山民的军队也逐渐接近两千,”骑士说道:“对方就算加上穴居人,也不使我们的对手罢?”
“敏泰爵士那个老笨蛋也是你们这么想的,他的下场你们看到了?”
“可是我们这么做的话,会影响集结的时间的,大人。”
“那也好,最好是拖到春晓之月——在冬天出兵,不是个好兆头——”帕拉斯骑士摇摇头——虽然这种零星的骚扰无伤大雅,但也无异于在他脸上打耳光,偏偏他还没有办法还击。
他是个谨慎的人,对方好像就正看准了这一点。
不过帕拉斯现在唯一的自信是,他绝对不会因为怒火中烧而晕了头,而作出提前出兵这样的决定。这个老骑士认为自己看准了对方是困兽犹斗,那么他就要稳扎稳打,一点点地困死对方,不给对方一点破局的机会。
现在的耻辱,将来他慢慢找回来。
“拖到春晓之月?那么久,伯爵大人不会怪罪下来吗?三个月,玛莎在上,那需要多少粮食?”
“大人,你这么干伯爵大人会杀了我们的!”
“正好相反,”帕拉斯看了自己这些老部下一眼:“我们拖得越久越好,你们要看远一些,战场不只局限于托尼格尔——总之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大人都不会来找你们麻烦。”
“有些东西,并不只是消耗的金钱可以衡量的,”老骑士虽然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但阅历丰富足以使他看透这看似平静的局面下背后的波澜:“当然如果我们能干得漂亮,伯爵大人就更高枕无忧了——”
“那是自然。”骑士们纷纷附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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