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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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炽烈如歌,皇宫的御花园里,百种奇花娇艳怒放,花间彩蝶曼妙飞舞,七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可爱的双髻,两根粉色的丝带系成了两个精巧可爱的蝴蝶结,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上,镶嵌着两只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明亮如同星辰。两片花瓣般的唇,漾着水嫩的粉泽。
";昊哥哥,你等等我,云儿要跟不上了!";
";笨云儿,你再不快点,蝴蝶都跑光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绿荫如织,泼洒下点点碎金,将少年脸上得意的笑容映衬得熠熠生辉。十五岁的大男孩,身子骨已经有了新生桐树般的秀颀,站在花阴间,有玉树临风的气质。
那名唤云儿的女孩脸上虽显焦急,看着少年的笑容,脸上却挂着喜滋滋的甜蜜。
夏风徐来,男孩女孩的目光相接,干净澄澈得好像一泓清泉。
";昊哥哥,你偏心!又只带骆云儿一个玩!";
花圃里又多出一个和骆云儿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身着鲜艳的桃红衣衫,精致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满是不甘。
";宛儿,你怎么也来了?";少年脸上笑容立刻敛起,换上一副疏离的冷漠,深邃的黑眸深不见底,仿佛生来就是拒人千里,刚才的笑容只是一场幻觉。
蔡宛儿有些愤懑地指着骆云儿:";许她来就不许我来吗?我刚去看过太后姑妈,她说你在这儿,可没说骆云儿也在。";
小小的孩子,此时也知道自己被人讨厌了,于是怯怯地抓着君昊天的袖子:";昊哥哥,我们三个一起玩吧。";
君昊天攥住她汗湿的小手,冷冷的对蔡宛儿说:";你要来就来吧。";
花间扑蝶本是趣事,却因为蔡宛儿的加入,变得沉闷无声。扇着幽蓝大翅膀的蝴蝶停在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上,骆云儿兴奋地冲过去,哪料斜刺里冲出一个黑影,与她扎扎实实撞在了一起。
";云儿--";君昊天惊叫着跑过来。
膝盖钻心的疼,骆云儿坐在地上,还未来及开口,身边先爆发出凄惨的哭喊。
";疼死我了--我的腿肯定断了,呜呜--";蔡宛儿同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小手还指着骆云儿:";狠心的丫头,故意撞断我的腿!我要去告诉太后姑妈!";
君昊天本来蹲在骆云儿身边帮她揉着膝盖,听到这话眼神突然一冷,他走到蔡宛儿身边,捏着着她的小腿问:";这里疼吗?";
蔡宛儿哭泣着点头。
";我带你去找太医。";说罢,蹲下身背起蔡宛儿,匆匆地往太医院奔去。
留下坐在原地的骆云儿,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昊哥哥......";
日影西斜,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小。往来宫婢偶有侧目,却无一人上前问询。后宫连走路都讲规矩,哪有人敢停下管这档闲事。小女孩簌簌的眼泪打湿了一片草地。
";喏,就是她,看看她的伤口。";
头顶上有人说话,磁磁的,软软的,像陈妈做的糯米糕,入口即化。骆云儿抬起头,对上一双温和清凉的眸子。
";顾太医,快帮她看看吧。";少年美眸轻眯,笑容可亲。圆圆的脸盘还稚气未脱,胖嘟嘟的身形也有些可笑,不过那双眼睛却和昊哥哥有些相像,不同的是,昊哥哥的眼睛黑得看不到底,而这少年却连眼睛都会笑。
太医满头大汗的蹲下身,没想到銮王急召,就是让他给一个小姑娘看腿。害他跑得半条老命都没了。
";只是磕破了皮,没伤及筋骨,清洗包扎一下就好了。";顾太医如实说。
";那你赶快给她包啊。";少年颐指气使,派头倒不小。
";是,是。";顾太医又垂头给骆云儿包扎。
清凉的药膏沾到伤口上,疼得骆云儿咝咝的抽气。少年皱了皱眉头,从兜里摸出粒糖:";给你吃这个,吃了就不疼了。";
骆云儿看着陌生男孩,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于是少年又补充说:";这糖可是太后赏的呢,别人那里都没有。";
骆云儿这才接过来放进嘴里。水果的清香甜味沁满口腔,酸酸的甜甜的,让她很快忘了伤口疼痛。
";好吃吗?";
";嗯......酸酸的,还有一点甜。";
顾太医包扎好就退下了。君寰宸和她闲聊了一会,说:";不早了,送你回去吧。你是哪房的丫头?";
骆云儿愣了愣。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宫里的丫鬟了。其实从一开始听他指使太医的口气,骆云儿就猜出他大约是位皇子。她不想多生事端,于是摇头道:";我的腿不疼了,可以自己走回去。";
君寰宸想想也在理,他一个皇子亲自送丫鬟回去,不合规矩,也会给小丫头带来麻烦。
骆云儿见他点头,又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哎,你等等。";小手忽然被人抓住,温热的感觉覆盖在手腕上。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骆云儿惊慌的抽回手,看着他带笑的眉眼,一时心慌,仓促道:";我......我叫蔡宛儿。";宛儿和太后是表亲,就算出了什么麻烦,也不至于受罚,于是她就扯了蔡宛儿的名字来做挡箭牌。
君寰宸低着头,在口中默念了一遍:";蔡宛儿......";再抬头时,那梳双髻的小丫头早就不见了踪影。
好个有趣的丫头!刚才还一个人在草地上哭得那么伤心,他在旁边看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这才让他不忍心,去找了太医来,竟然一转眼就跑得跟兔子似的。不过她哭红了眼的样子,还真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子。
孩提时的插曲,谁也不曾经心。那看似无关痛痒的一件往事,直到三年后,年方十五的少年銮王第一次在蔡府看到亭亭玉立的蔡宛儿时,才又重新回到脑海。
一转眼,小兔子一样可怜兮兮的女孩儿,已经长成了娇俏美艳的少女。常常跟前跟后的";宸哥哥";";宸哥哥";的叫着,有时他也会爱怜的拿出过去";太后赏赐";的糖果,她总是开心的接过去,当着他的面放进嘴里,然后满足的微笑:";好甜。";只是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件往事。也许那时的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君寰宸想。
因为与内阁大学士蔡述在政见上有所交涉,他常常光临蔡府,久而久之也与蔡宛儿相熟。加之蔡述有意的撮合,两人又是门当户对,很快成为人人称羡的一对。
他亲手削了一支木钗,刻上了歪歪扭扭的小字:赠吾结发妻宛儿。他想,等父皇的病情稍稍好一些,就请父皇下旨赐婚。然后在新婚夜,揭开她的红盖头时,告诉她童年的那一幕";窘事";,不知她会是个什么表情呢?会不会又像个可怜的小兔子一样扁起嘴呢?他自得其乐的想。
可是他没有等来那一天,却等到了父皇驾崩的消息。二皇子觊觎皇位已久,作为同母胞弟,他自然是无条件的支持自己的胞兄--太子君昊天。从关外调来三万亲兵,一力助他夺位登基,到头来,却为自己掘筑了坟墓。
宛儿离开的那一天,他靠着牢房的墙角呆坐着,地上那一簇被他打乱的干草,仿佛还在嘲笑他的不堪。
他说,以后再也不要看见她。他还说,要与她割席断交。
后悔吗?他说不清,只是胸腔里有某种声音在叫嚣,震得他心口发麻,却又不能大声的呼喊出来。
有多少次在梦里,他终于说出那句话:不要走......
可直到那时,他也没真正的看清宛儿。有时候他想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那时候可怜兮兮的小女孩,一转眼就变成玩弄心计的皇后,掌管六宫,翻云覆雨。因为内心的仇恨和不甘,他与蔡述走得越来越近,蔡述常常过府一叙,与他商讨如何渗透兵权和政权。他有意无意的会透露一些宛儿的近况,君寰宸有时敛眉一带而过,有时会莫名的小小失神。
有一天,他入宫面圣,在半路遇到宛儿。她竟然请求自己去毁掉一个陌生女子的清白?
她绘声绘色的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叙述了一遍,看着她眉间的狠戾之色,他只觉得反胃。
见他没有答复,蔡宛儿才着急起来,最后几乎是哭哭啼啼的央求他。
听说那女子是大哥的心仪之人,十几年如一日,即使立了宛儿为后,心里还是一直挂念着她。以后她若为贵妃,那么宛儿的后位被废,只是迟早的事。
君寰宸怔了怔,并未作答。当晚,蔡述又找到王府来,陈述了更多那女子的消息。他说:那个叫骆云儿的女人对皇上是有特别意义的。这次可以做以试探,也许能借此找到皇上的弱点。而且骆家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这个办法是一举三得。
君寰宸最终答允了。他拥有自由进出皇宫的金牌,这件事由他去做是最万无一失的。
万无一失......?恐怕这话还是说早了。如果他能预见自己后十年的经历,也许便不会早早的这么断言。
骆云儿贞节被毁,惨遭刺配,骆家牵连官司,一蹶不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事发第二日,他就被派往河南赈灾,之后的处罚全然不闻。
也许是命运作弄,也许是应了那句话: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他种的苦果终要自己来尝。
回京当日,便在街头,被她当街拦住。明明自己都陷入绝境了,还大言不惭的要与他谈交易。她跪在地上,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倔犟的瞪着他。看起来好像坚强不屈无所畏惧的样子,可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快急哭了。那样子,就像......就像一只哭红了眼睛的可怜兔子。
他为自己的比喻感到好笑。
彼时,他未能忆起那个被自己毁了一生的女子。只听闻那女子被刺配,下场非常惨。
她大胆的迎着他的目光,问:";我可以帮你得到最想要的东西。女人,还是天下?";
周围有人发笑。他没有想笑,但也不相信她有这个本事。可是这样好玩的女人,留下来一定很有趣。
抱着戏弄的心情,他走近她,贴着她的耳廓说:";我都要。";也是在这时,赫然发现她脸上的刺字。
斩草除根。
他心里当时只有这四个字。
但见那女子看自己的目光全无忌恨之意,才发觉自己多心了。大婚之夜从她的表现来看,应该还不知道是谁人所为。但是与其把她放在外面任其发展,倒不如留在身边,随时监视着,更加安全。
她看上去很是苍白,应该吃了不少苦。两个月过去了,他完全不知道她遭遇过什么样的艰险,但她只是很平静的跟着自己回了王府,甚至还一本正经的问他要怎么与她合作。
后来在寻找她的无数个孤独夜里,他都几乎疯狂的想:如果当初就狠下心来,真斩草除根了,也许现在就不会这样痛彻心扉!是缘吗?还是孽?他一步一步走进了自己挖掘的陷阱......
木钗摔断的那一刻,他就彻底的醒了。御花园里的小女孩,已成旧梦,他和宛儿,早就没有了任何牵连。而她对着那断裂的木钗,掉下的一滴清泪,却真正的流淌到了他的心里。
南下赈灾多日,夜夜想到的都是她哭红的双眼。那样楚楚可怜,那样孤独无助,像只可怜的小兔子。奇怪的是,竟让他又联想到了御花园的旧梦。
人间别久不成悲。他离开过京城多次,只有这一次,是真的永别了。他已向皇帝起誓,永世不再回京。
陇西的风沙很大,常常整日整夜的不能出门。人在屋子里,也要把窗门紧闭。可他却有个习惯,总要保持东面的窗子打开一扇。
他看着东方的天空,知道红日升起处,就是京城。他爱的人困守在那座城中,而他,只能远远望着。
窗台下的花盆要不了一会就被厚厚一层沙埋了,这时侍女会进来端下去抖掉。久而久之,下人们知道他这个习惯,朝东面的窗台下面都不放东西了。
皇帝驾崩时,他获准进京。他只是匆匆的参加了葬礼,并没有久留。他将自己埋在哭泣的人海中,抬头仰望着高高在上,又孤寂悲凉的她,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流淌到了他的心里。
那时候他想:如果能有人止住这个可怜的女孩的眼泪该多好。就算那个人不是他,也好。
回到陇西后,他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她。可葬礼上的那一面,竟让他着了魔似的思念成狂。
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又在没人的角落独自哭泣?
宫人们会不会逗她笑?还是个个都死板着脸只会做事?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陇西,定居在京城外的一处乡野郊居。虽然还是不能入城,但是总算离她近了一些。
那么近,却还是十年间,不曾见过一面。
他以王叔的身份给子曦写信,指导他国政上的事,只期在子曦的回信中,看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只是寥寥几个字";母后附议此条";,就可以让他捏着信纸的手指颤抖。
几度春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一家名为";凤起";的酒楼里,老板娘趴在柜台上,恹恹欲睡,酒楼里人来人往,男人们都忍不住侧首看一看这位睡相极不雅观的老板娘,然后吐出同一个字:美!
";世间繁华终成土,千古风流入话来......";酒楼里有人开坛说书,吸引了一大帮客人,";南北两朝,相安无事近百年,却因一女子,两次大战,终于由北朝统一天下。今日老夫就来给大家说一说这引起两国纷争的奇女子......";
无忧眨巴了下眼睛,睡意渐消,拖着下巴看向那说书的老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话说那北朝君氏兄弟本就不和,却看上了同一个女人,皇帝对那女人甚至宠爱到带其出征......";说书先生已经爬到了桌子上,说得是神采飞扬唾沫横飞。
";谁知那女人竟是南朝的刺客,在阵前刺杀皇帝,导致北朝落败。又有人说那女人其实是南帝的情人,在完成任务后就回到了南帝身边......";
说书人的语气一惊一乍,围观者全都屏住了呼吸。
";谁知南帝的弟弟也看上了那女人,两兄弟你争我夺,最后南帝黯然退出,把皇位、连同那个女人,一起都送给了弟弟。北帝便趁此机会南下,一举歼灭了南朝......";
君寰宸走到前台,眯着眸子微笑看她。无忧指了指桌子上,看那说书先生手摇羽扇,指点江山,说得好不尽兴。
";谁知这北帝南下竟也是为了那名女子!将此女掳回京城,夜夜恩宠,留下一子嗣。可惜他已是油尽灯枯,到头来,平白将天下拱手让给了一个人女人。";
大堂里忽然没了声音,无忧懒懒的倚到君寰宸怀里,听人们私下里小声的猜测。
终于,有人大胆起哄说:";这女人该不会就是当朝太后吧!";
";是啊是啊......听说她在回京的时候离奇失踪,该不会是与旧情人私奔了吧?";
";那皇上诏书里说的长伴青灯是假的咯?";
人群猜测纷纭,君寰宸揽着怀里的人儿,弯唇:";原来我的忧儿这么厉害。";
无忧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被人说成祸水呢,你还高兴。";
君寰宸笑着,微凉的手指袭上她柔软的唇,一粒糖果顺势滑入她口中。
";吃颗糖,消消气。";他压低脖子,亲吻她的嘴唇,故意问:";什么味道?";
无忧脸颊染上一抹绯红。他是问糖的味道还是......
她决定装傻到底。用力嚼了几口糖果,然后肯定的点头:";酸酸的,还有一点甜。";
君寰宸的眼神微怔,好像坠入一个遥远的梦中。过了许久,直到无忧叫他,他才恍若回神。
";怎么,我说错了吗?";无忧一脸茫然。
";不是。";他微笑摇头,看着眼前小兔子一般溺在自己怀里的女子,不由自主的俯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随即滑到她耳边:";没错,就是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