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英雄不问出处

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朝会已经免了一年多了。亏得如此仁政,昨晚谈到夜半方才送了众人回去,徐勋还算补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回笼觉。然而,枕边空空无人对于此前新婚燕尔的他来说,实在是不怎么容易捱,否则他何必日日就宿在外书房?这会儿在阿宝服‘侍’穿衣裳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今天是十四?”

“少爷,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您忘了昨日命金六叔派人去下帖子,请了不少人来家里来?一大早金六叔就带着采买的人出去了,柳总管还让我问少爷一声,是不是去几家相熟的酒楼请上一两个厨子。”

原来今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

一想到京城这边的局面须臾就收拾了干净,徐勋不禁分外后悔当初让徐良和沈悦启程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如今撂着他一个人在京城孤苦伶仃。幸亏昨日让人送了大把帖子出去,否则今天晚上他就真的要效仿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

“不用上外头请,这些都是熟客了,哪天不到外头大吃大喝几顿!让厨房里做些家常可口的东西,预备两坛子好酒,这就够了。”

等到一身衣裳穿戴整齐,徐勋想到这些天养伤一直不曾去过军营,便让阿宝出去传早饭,顺便吩咐一众护卫预备起来。心不在焉地填饱了肚子,他带着阿宝刚到二‘门’,外头管家柳安就疾步迎了上来。行过礼后,柳安便赔笑说道:“少爷,您今天大约什么时候回来?万一下午有人到得早,我也好给个准信。”

“大约午后吧,如今还能借着伤势偷个懒,过一阵子上了正轨就难能了。”

坐骑牵了过来,徐勋一抓缰绳利落地跃上马背,随即又侧头看着柳安说道:“对了,今天我要带曹谦出去,‘门’上的事情你帮着金六多留意一些。”

柳安是兴安伯府老人,并不是徐勋的亲信,如今这总管和金六比起来就总有些没底气。况且他又听说金六从兄长那里过继来的儿子昨天得了一个大彩头,刚到京城预备上任的左都御史张敷华,竟然亲自给那本叫金元宝的小家伙取了个名字叫金弘。金六大嘴巴一吹,四处一下子全都知道了。此时此刻,他满脸堆笑应了是,压根不敢去质疑为何是自己去帮金六。

在二‘门’前迎着的护卫不过是十几个,其中除了府军前卫中武技骁勇的幼军,就是马桥荐来的几个人,而等到出了东角‘门’,此前那一纸靠身文书作废全都得了军职的护卫们也簇拥了上来,二三十人顿时将一条武安侯胡同挤占了大半。见曹谦也已经跟了过来,徐勋冲他一颔首就笑道:“憋了你这么久,今天带你到军营里看看。”

“大人言重了,我年轻,打熬得好筋骨,再加上日日应对的都是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人物,哪里谈得上一个憋字,再说文书信笺本就是我打惯‘交’道的。”

曹谦在马背上欠了欠身,见徐勋笑着点了点头,一众护卫两边排开,打算护着徐勋往外走,他便策马紧跟在了徐勋身后。一行人才刚出了胡同,前头开道的人突然叱喝两声,随即三四骑人竟是将胡同口两个大汉围了起来。因为先头再有一遭遇刺之事,众人的神经本就绷得紧紧的,这时候曹谦立时本能快行两步,将身挡在了徐勋跟前。

“怎么回事?”

“大人,这两人在外窥探,我昨天才见过他们!”

听到窥探二字,徐勋沉‘吟’片刻就吩咐道:“把人押过来!”

等那三四个护卫将两个汉子押了上来,徐勋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紧张。只见这两人虎背熊腰,满脸的‘精’悍之气,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然而,虽说是被人驱赶到了他的面前,两人面上与其说是惊惧,不如说是紧张,不住地抬眼偷瞥着他。

徐勋一扬手,其中一个跳下马来本想押着两人下跪的护卫顿时退了回去。打量了两人片刻,他正要说话,一旁却传来了一声惊咦。侧头发现是一个护卫,他便以目示意,那人先是有些不安,随即就躬了躬身说道:“大人,小的认识此人。上一次马大人在家里招募家丁的时候,他们两个曾经来应征过,马大人还赞过他们的弓马,后来不肯写靠身文书,就回去了。”

到底还是有人来了!

见徐勋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底下的刘六和刘七对视了一眼,兄弟两人就同时屈膝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虽是如此,刘六却免不了恼火刘七冒冒失失‘露’出了行迹,如今这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话,上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既然是马桥赞过你们的弓马,那料想是有真本事的。今天我要出‘门’,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刘六本以为今日这见面的时机糟糕透了,有嘴也解释不清,可不想徐勋就因为别人说那位马大人赞过他们的弓马,立时就给了一句有真本事的评价。情知如今若不抓住机会,自己改日再想见到这位难上加难,他不免踌躇了起来,谁知道一旁的刘七竟直截了当地抢过话头说道:“小的兄弟二人是从霸州文安来的,倘若大人不嫌弃,小的愿意随‘侍’左右。”

“嗯?”徐勋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这样,今日我要前去西山,倘若在出城之前你们能紧紧跟得上来,那便随我去左官厅里说话!”

刘六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刘七就一口答应了下来。眼见徐勋在一众人簇拥下从身边过去,他正恼火间,却已经被刘七一把拽了起来。后者一面盯着那一行人一面开口说道:“六哥,这可是老天爷送来的大好机会。从这宣武‘门’大街到阜成‘门’大街才多远的路,凭咱们两个的脚程,绝对不会跟丢了。”

“你这个冲动的宝货!”

狠狠骂了一声之后,刘六的步子却比刘七更快,须臾就紧紧跟了上去。然而,上了宣武‘门’大街,前头一行人虽不能风驰电掣一般地疾驰,却也已经纵马小跑了起来,再加上大路上行人纷纷让道,他便渐渐被拉开了一些距离。正在这时候,旁边就传来了刘七的声音。

“六哥还骂我,要不是我机灵接口快,兴许这机会就错过了……哎,前头拐角就是阜成‘门’大街,赶紧跟上去!”

刘六懒得做声,脚底却加快了速度,也没顾得上理会路上百姓投来的奇怪眼神,只顾着赶前头马速越来越快的那一行人。直到远远望见那高高的阜成‘门’楼,他才松了一口大气,奋起力气冲刺了几十步,竟是堪堪赶上了停下来预备出城的这一行人。

马上的徐勋打量了一下面‘色’只是微红,喘了几口气就缓转过来的这兄弟俩,心想其他不论,这两人的体力便不错。他是常走这条道的人了,见守城的百户上来请了个安,他便笑着说道:“罢了,就是按惯例出城,只不过今天得找你借两匹马,等回城的时候就还回来。”

那百户虽闹不清徐勋要借两匹马干什么,可人家是正当红的伯爵,他自然不敢违逆,连声答应后就立时去了,不一会儿亲自牵了两匹光背马来。见徐勋面‘色’诧异,他连忙解释道:“伯爷,不是卑职借马还不给鞍子,着实是这两匹马是一个总旗家里养的,他今日没来,马鞍带回去了,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马鞍。”

听到这话,徐勋皱了皱眉就看向了刘六和刘七。这时候,兄弟俩都明白了徐勋借马的用意,知道不用跟着一路跑到西山军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因而只瞥了一眼那光背马,刘六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大人,小的兄弟二人成日里便是策马在荒山野地里跑,别说光背马,就是没有辔头没有马镫的马,也都能骑得。”

“哦?”

这种事是吹牛吹不得的,徐勋当即笑着摆手让两人上马,这才一挥马鞭疾驰出城。上了官道,不比在城内不许纵马疾驰,马速就渐渐提了起来。他每每在弯道往后瞥上一眼,见那兄弟二人跟得极紧,他暗自点头,渐渐也就不再回头观望。等顺山道一路疾驰到了那座新造的营房前,他调转马头回头望了一眼,不多时,那前后两个骑着光背马的大汉就出现在了眼前。见两人利落地跳下马背,走了几步就恢复了过来,他便扬手吩咐人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

这长时间长距离骑马疾驰,不比马场上驯野马来得危险,却也考较马术,这还是从前徐良对他说的。见两匹马虽是浑身冒汗,显然有些疲累,但马背无伤,他不禁点头赞叹道:“这弓马二字,弓尚未见得,这马术却着实不错。既然来了就不用杵在外头,一块进来吧。”

曹谦见徐勋连名字都没问两人就唤了他们跟进军营,忍不住回头很是打量了他们一会儿,暗想从前父亲挑选亲兵的时候,也常常让他们干些匪夷所思的事,看来都是一个道理。然而,徐勋没问,他却不会掉以轻心,落在最后的他等到刘六和刘七兴冲冲过来,他便和气地问道:“你二人之前说是霸州文安人,这姓甚名谁却还不曾说过。”

“啊,看小的这记‘性’。”见曹谦衣着虽不华贵,可刚刚一直都紧跟在徐勋身后,刘七就知道这年轻人多半是徐勋的心腹,忙笑呵呵地说道,“小的刘宸,这是小的哥哥刘宠,因在家行六行七,别人都叫小的哥哥刘六,叫小的刘七。”

曹谦听着还没什么,可前头走路的徐勋却突然停了下来。他强忍住扭头再去看一眼那兄弟二人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前走去,心里却涌起了一股古怪绝伦的感觉。

刘六刘七……这不是两个将来的造反头子么?他现在是不是应该把他们捆起来一股脑儿砍了以绝后患?说笑罢了,真要造反,没有刘六刘七也有张六张七,看来他这一次真的是撞大运了,居然能钓出这么两条大鱼来!

徐勋在家养伤这些天,他那左官厅的职责都是神英和张永代管。两人曾经在塞外合作过一回,彼此之间颇为信任,再加上张永原本更感兴趣的就是练兵带兵,而不是在宫里无所事事,这一个月自然过得有滋有味。此时此刻,张永和神英一块迎了徐勋进来,上下打量了对方一会就笑道:“我说徐老弟,你这养了一个月,看上去倒有些发福了!”

“去你的,昨天我去通州接人,那两位老大人还对我慰问唏嘘不已,连道我消瘦了,就你会取笑!”徐勋见张永哈哈大笑,他就冲着神英拱了拱手道,“此次真是有劳泾阳伯费心了,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我说不管就不管,幸好皇上还送了张公公这么一位救急的援兵来。”

“什么费心,你这次死里逃生,我不过是多费点气力,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神英笑着捋了捋下颌那一把‘花’白的胡须,随即狡黠地笑道,“我还没谢过你,你让人把我那儿子直接拽到了军营里头去,听说他这些天越发连到外头鬼‘混’的时间都没了,整天都被死死拖在西苑里头‘摸’爬滚打,还不知道走通了谁的‘门’路往家里捎信求救。”

“都是想当初用过的老法子了,小齐和小徐想来记忆犹深。”

见徐勋打了个哈哈,神英和张永身后的齐济良和徐延彻齐齐打了个寒战,一时全都回忆起了当初那暗无天日的‘操’练日子。那些天他们被钱宁‘操’练得死去活来,而且还常常被罚抄写,天可怜见那字都比从前写得像样了几分,最后结束时积攒的字纸足有一尺厚。当然最可怜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如今已经调到延绥军前的张宗说,也不知道那位寿宁侯世子如今怎样了。

这折腾人的本事,徐勋若是敢认第二,那决计是没人敢认第一!可在折腾之外,他也着实让他们见识到了除了仗着家‘门’之势作威作福之外的另一条路——另一条可以扬眉吐气走在人前的金光大道!

神英见齐济良和徐延彻都是面‘色’一连数变,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然而,知道徐勋顶多是让儿子神周多吃些苦头,总不可能把人折腾死,他也就没再纠缠此事,笑着把徐勋请进了公厅。按照此前商量定下的宗旨,再加上这个月新补进来的,左右官厅如今已经选出‘精’锐一万八千人,每官厅九千人,下设副将、参将、游击、佐击、坐营、号头、中军、千总、把总,加上他们这两个总兵,不算张永这个监军,一共是十级。尽管这和武官品级并不相关,但如今却是按照原本的层级暂时分派下去的,若有不好另行撤换。

仅仅一个月,‘操’练的强度就已经裁汰了两百余人,当然同时又补进了更多的人。

下头从游击开始的一众空缺基本上都满了人,而副将的位子却给了从前跟着苗逵往援过他们的陈雄,另三个参将的位子如今都还空着。徐勋得知徐延彻和齐济良如今都已经挂了佐击将军的头衔,忍不住笑看了两人一眼,随即便点点头道:“这架子能够搭起来,泾阳伯和张公公劳苦功高。今天是中秋节,犒赏可发下去了?”

说是犒赏,不过每人两枚月饼,平日里京营和十二团营号称逢年过节也有,可一层层一道道克扣下去,赏钱到人手中就不剩下什么了,更何况中秋节还不算什么朝廷放假的三大节。神英含笑点头说已经都放了,张永就接口说道:“而且从前天开始,连续十日轮流给假回家与家人团聚,如今营中剩下的人就少了十分之一。怎样,你今天来可要‘操’练‘操’练训训话?”

“这些就不用了,等我正式回营之后再说。”徐勋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就看着神英说道,“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收拾一条‘射’箭的驰道出来,我要看看两个人的本事,别让太多人知道。”

刘六和刘七和一众护卫一块在外头等着,这一等便等得异常心焦。眼看太阳渐渐到了头顶,哪怕是秋天,无遮无挡依旧晒得人脑袋发昏,可里头的人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兄弟俩汗流浃背,几碗水下肚须臾就化成汗水都出了。刘七是急躁得不得了,刘六却冷眼旁观,只见那些个气息彪悍的护卫有的坐下摘着帽子扇风,有的在那窃窃‘私’语,倒是那些个只有十五六七的幼军们一个个站得笔直‘挺’拔,别说没一个坐下的,就连一个擦汗的都没有。

“有人出来了!”

听到这一声,一行人全都望了过去,见是曹谦从里头快步出来,众人连忙迎了上去。曹谦到了众人面前,环视一眼就笑道:“大人有命,正午日头大,先去房里用午饭。午后若是有‘精’神的,就到驰道那边去,大人要考较骑‘射’。”说到这里,他就看着刘六刘七道,“你们随我进去,大人和泾阳伯张公公要见你。”

刘家在霸州文安也算是小有名气,这名气在于刘家两兄弟骁勇绝伦。曾经有一次在赴乡间一富户寿宴的时候,一伙响马盗来袭,兄弟两人联手在前‘门’阻敌,两把弓箭五十步外连杀五人,一时把人全都惊走。事后到官府领出了赏银五十两,这便是他们捉响马盗的开始。然而,随着渐渐把这条路当成了活路,他们便不似起初那样张扬了,当听说道上几处有名的响马全都把他们当成了眼中钉时,两人不免也开始拉起了一批乡勇自保,可等到此次无意中得罪了人,又听说了京中之事,他们方才起了这心思。

只不过,这名气放到京城的大人物面前,却着实有些不够看的。神英张永都是看惯好汉的人,两人磕头见过之后,他们不过只问了两句,得知徐勋要驰道是为了他们预备的,神英就笑道:“平北伯还真是有招揽人才的瘾,有钱宁那样左右开弓的人还不够?”

“人才嘛,自然多多益善。更何况钱宁本就是锦衣百户,他们却是民间百姓,有这一身武艺更是难得。”徐勋说完就颔首吩咐道,“你二人起来吧,且先去用饭,回头上驰道熟悉一下马匹弓箭,可以先在那儿练一练。”

等两人领命而去,徐勋才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招揽几个人实在是不行。我自忖已经防护够严密了,居然让一个江山飞给‘摸’到了身边。倘若不是谷公公审讯严密还了我一个公道,也还了刘公公一个公道,这些天外头流言就更甚了。”

张永曾经和谷大用‘私’底下密谈过一回,此时此刻不禁眼神微微闪烁了起来。神英也知道此事刘瑾嫌疑甚大,可真要在背后指摘刘瑾,他却也不那么自然,因而只能打了个哈哈道:“谁让平北伯你年轻高位招人惦记……对了,这两人底细可‘摸’过?”

“他们也是和那江山飞一道来家里应征过的。因为出了那么一件事,此前来应募过的人,谷公公已经让西厂全部去‘摸’了一回底,除去三个人至今查不出根底,想来十有八九是易名来投的响马盗,其他的都已经查出了底细。小曹,记得这些都是你整理的?”

“是。”曹谦点了点头,随即思索片刻就开口说道,“他们既说是霸州文安的刘六刘七,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刘氏兄弟。这两人骁勇善战,官府缉拿响马盗的赏金,他们前后入手差不多四五百两,富家大户的谢礼就更不用说了,其实算得上衣食无忧。他们来投奔大人,多半是因为响马盗抓得不少,和附近几个有名的首领有些龃龉。”

徐勋此前把这一茬全都丢给曹谦去管,因而听曹谦说得仔细,他一面暗叹西厂如今的触角已经伸得颇远,一面沉‘吟’日后这些事情自己也不能完全做甩手掌柜,否则若不是刘家兄弟找上了‘门’,他险些就错过了这么两个人。见神英和张永尽皆皱眉,他就站起身笑道:“英雄不问出处,但使有真本事就行了。我只求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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