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阳春雪缠得焦头烂额的石铁山终于盼到轩辕望等人回来,即便憨厚如他,也从三人严肃凝重的表情中看出了不安。
“阳家一直是诱饵,那个贺秀腾用阳家来吸引前朝遗臣。”看着阳春雪与石铁山嬉戏,崔远钟悄悄对轩辕望说。
轩辕望没有作声,崔远钟一说他便也明白了这一点,在那个贺秀腾眼里,阳家只不过是脏人而已,他没有给林政康任何公平的机会便令手下以魔石之枪杀死他,手段如此,那么任何卑鄙的事情只要必要,他都能做出来。虽然林政康也不是好人,甚至于因为阳春雪的缘故成了他们的敌人,但轩辕望心中对他的同情却始终无法排解,毕竟,林康政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剑士。
崔远钟的忧虑比轩辕望还要更深一步,他虽然豪迈,但追随华闲之日久,对于这些家国大事也早有见解。扶英自革新以来的繁盛自是不必说,如今看他们的军士也是训练有素,魔石之枪的威力更是惊人,等扶英国内安定下来,自然就会将目光投向国外,那时,大余是否能与之抗衡?
柳孤寒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一个人回到自己屋中,静静地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崔远钟思来想去,终于将这些烦恼抛开,过几天老师应当回来了,那时自己可以向他询问这些问题。
华闲之的回来比崔远钟预计的要晚,听了崔远钟说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只是哦了声,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阳春雪,一点都不怕生,见到崔远钟与轩辕望都恭恭敬敬地喊他老师,便也叫起老师来。
柳孤寒在华闲之屋外徘徊良久,不知是否该进去见他。华闲之的弟子们已经出来了,阳春雪也被石铁山带到前院里去“练剑”,自己似乎该乘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事情结束来。
天色渐暗了,再过会儿,华闲之的两个弟子还有那个石铁山应当又会来见他吧。柳孤寒心中想。他终于踱到华闲之的门前,伸手想去推门,但转过身又想离开。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华闲之温和的声音传来,这为柳孤寒拿定了主意。他吸了口气,确信自己的脸上不会有什么表露出内心情绪的表情,才推开门。
轻轻向华闲之行了个礼,柳孤寒心中也有些奇怪,自己似乎习惯了象崔远钟与轩辕望那样向华闲之行礼。华闲之穿着便服,给他递来一个古朴的陶杯,沏上满满的一杯水,开水激荡着杯子里的茶叶,随着乳白色的水汽上升,整个屋子里便是沁人肺腑的清香。
“孤寒,品一品这茶味。”华闲之也给自己沏上一杯,揭开盖子轻轻啜了一口,似乎非常享受的样子:“以异国之水,煎神洲之茶,别有一番风味。”
柳孤寒本能地也啜了一口,紧接着他便后悔了。除了清水,他向来是不饮茶的,但只要在华闲之身边,他似乎就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华先生……我……我是来请求一件事的。”
柳孤寒垂下眼,他不习惯向别人恳请,因此说出这样的话,让他自己也觉得不自然。
“哦?”华闲之放下茶杯,端正地坐着,脸上的表情仍然从容:“什么事情?”
听到他这样随便地提起,柳孤寒心中轻松了些,但又有些懊恼,自己拜托他事情,他却有些不太重视。柳孤寒抬起头,正视着华闲之,但在华闲之的眼中,他看到的是清澈有如山泉。
“是这样,我想请您收留阳春雪。”柳孤寒紧盯着华闲之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什么来。
“收留小雪吗,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华闲之微微一笑,他对于聪明伶俐又有些淘气的阳春雪也颇有好感,而且,在两个少年老成的弟子崔远钟与轩辕望以及那个憨实的石铁山身上罕见的少年人的活泼,在阳春雪身上似乎多得过剩啊。
他收敛了笑容,又说:“但只是收留小雪,想来你不会这样正式的拜托我吧。”
“这些天来,小雪一直在催着我教她剑技,教她杀人。”柳孤寒终于收回自己有些失礼的目光,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措辞,因此垂首低语:“我想……我想这样是不好的,她一定要学剑,我想您能教她真正的剑技。”
华闲之表情也严肃起来,那个虽然饱经苦难却仍保有童稚之心的女孩,竟然要向柳孤寒学习杀人!
室里安静下来,华闲之轻轻啜了一口茶,咀嚼着吸入嘴中的茶叶,品味着苦涩的味道,他慢慢说:“教小雪剑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教小雪不杀人,只怕不是我能够做到的。”停了一下,华闲之微微一笑:“其实,只有救下小雪的你,才有资格教她如何去使用她的剑技吧。”
柳孤寒有些失望,他又施了一礼:“华先生,我的剑……已经浸满了鲜血,我不希望小雪也走这样的道路……”
两人都沉默下来,华闲之轻轻摇头:“既然你自己也知道,为何不换一条路?”
“我杀的人太多,已经无法回头……”柳孤寒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林政康的死,林政康之所以能慑住轩辕望,关键就在于他身上发出的那种杀人如割草的杀气,这种杀气证明他亲手杀过的人绝不在少数,而自己敢于对抗他,凭借的也是同他一样的杀气——林政康的结局,或许也就是自己的结局,林政康死时还有个太姬相伴无怨无尤,自己呢……
不知道为何,柳孤寒想到了阳春雪,这个念头让他身上颤了颤。
华闲之有些悯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道:“只要你愿意回头,还是有办法的……”
柳孤寒猛然抬起头来,眼中闪着惊喜的光。华闲之肯定地道:“其实很简单,剑是死的,人是活的,剑可以用于杀人,也可用于救人。你此前杀了一人,从今以后便救十人来赎!”
一丝失望从柳孤寒脸上飞过,柳孤寒又垂下头去,华闲之的办法,他也曾想过,但如今他杀人几成习惯,如何能住手不杀改为救人?
看出了他心中的交战,华闲之轻轻叹了口气:“说到杀人,我也杀了。”
施卓然的名字在柳孤寒心中闪现,但柳孤寒几乎已经记不起这个曾经雇自己作弟子的剑匠的面容了,他虽然不是华闲之亲手所杀,但确实是因华闲之而死。华闲之接着道:“杀人,有当杀与不当杀,每一个剑士心中都应有杆称,这称便是称对手当杀不当杀的!”
“可是……我又有何资格去称对手?”柳孤寒禁不住问道。
“古人论剑,以为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华闲之道,“你若能坚忍心志,做到这信廉仁勇四字,自然可以去评判他人。”
“信则言行合一,廉则清正公平,仁则上合天心,勇则无惧奸邪。鄙语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能做到这四字,上可不惭于天地,下可无愧于心,杀人与否反而是其次了。”
柳孤寒目光闪动,向来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激动的神色,华闲之不仅指明了他之所以内心深处隐隐不安的原因,更告诉了他如何摆脱这不安的方法。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人与莽林之中的禽兽无二,都是弱肉强食。但颐苑湖畔一战让他分清了人形的禽兽与真正的人的区别,他开始惶惑,自己是与人形禽兽同流走那弱肉强食不择手段之路,还是做一个真正的人。此后随在华闲之身边,那真正的人之路对他的吸引力越发的强了,甚至于与崔远钟轩辕望石铁山在一起,自己也没有那种须要小心提防的感觉。但此前滥杀一直是他心中的心病,现在华闲之所说,虽然还不能将心病立刻清去,却也让柳孤寒畅快了许多。
“若是……若是早日遇上先生就好了……”柳孤寒终于失声,他年轻的生命中经过太多的烦恼,如今心结解开,万般情绪一涌而来。他终究是极能自制者,很快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华闲之微微笑了起来:“其实,你方才便杀了一人。”
柳孤寒一惊,抬起脸来不知华闲之言中所指。华闲之轻轻点了点他心脏位置:“你杀了你自己。”
柳孤寒蓦然惊觉,自己听进了华闲之的话,不就是将此前之自己杀死,迎来了此后之自己的新生?此前自己种种不端与滥杀,都随着此前的自己死去,而此后的自己,要做的便是替此前之自己赎那罪状。
华闲之又进一步道:“若说今日之你杀死的只是心中自己,那日在颐苑湖畔,实体之你也已经死在了董千野剑下。孤寒,你可明白?”
“是……是……”柳孤寒心潮澎湃,深深拜伏下去,低低叫了声:“老师!”
华闲之微微笑了,他微微闭上了一下双目,能将这样的少年从那样的道路上引导过来,他心中极为欣慰。
“孤寒哥哥呢,我要孤寒哥哥!”
阳春雪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碎杂的脚步声证明来者不是她一个人,想来崔远钟轩辕望石铁山都一起来了。柳孤寒垂下头,低声道:“老师,我先出去会儿。”
华闲之轻轻颔首,看着少年坚决地走了出去,他慢慢吁了口气。柳孤寒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但还有别人的问题呢……
崔远钟等人没有看到柳孤寒,为了避开阳春雪,柳孤寒有意绕到了墙角。因此崔远钟他们进了华闲之的屋子,没有看到柳孤寒后阳春雪便扑到华闲之身边,推搡着他问:“老师,看到孤寒哥哥没有?”
华闲之伸手向她示意坐下,阳春雪见他脸上神情有些严肃,倒不敢再顽皮,规规矩矩地坐在华闲之身边。华闲之微微笑了笑,这个女孩子其实很懂事啊。
“铁山,你一直想投入我门下,但却一直不敢说出来。”华闲之转向石铁山,略沉吟了会,直截了当地道:“如今我来问你,你是否愿成为远钟的师弟?”
“啊!”
对于石铁山来说,再没有比这个能震动他心灵的了。心潮有如春天的江水,立刻激荡起来,他扑通跪倒:“华先生……我愿意,我愿意!”
“嗯,入我们下,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你为人质朴,我对你也放心得很。”华闲之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略有些不安的阳春雪,又对石铁山道:“从今以后,你也叫我老师吧。”
石铁山砰砰乱叩着头,崔远钟拉住了他,却也禁不住被他满脸的喜色所感染,二人手紧紧握了一下,轩辕望也过来轻轻与石铁山握了握手。阳春雪见他们都如此,便也从座位上下来,跑过去握住石铁山的手,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起,唤我老师的人有五个了。”华闲之站起身来,向着窗外,柳孤寒应当在这儿吧。
“五个?”石铁山怔了怔,崔远钟与轩辕望则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果然,华闲之慢慢道:“崔远钟,轩辕望,柳孤寒,石铁山,还有阳春雪。远望寒山雪,正是一句好诗。希望你们五人,也有这种感觉,你们五人在一起,就将是一句剑道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