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乃是刘彻于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在秦代的一旧苑址上扩建而成的宫苑,规模宏伟,宫室众多,有多种功能和游乐内容。据《汉书·旧仪》载:“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其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上林苑地跨长安、咸阳、周至、户县、蓝田五县县境,纵横300里,有霸、产、泾、渭、丰、镐、牢、橘八水出入其中。
刘彻刚即位那会儿,也是年轻气盛想要做一番不寻常的功业出来,奈何大半生习惯了黄老学说的窦太皇太后不喜欢他这孙子瞎折腾,在很多事情上都给他使绊子。刘彻闹腾了小几年,但毕竟羽翼未丰,胳膊拧不过大腿,眼看着皇位就要不保,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以待来日。
不过即便如此,刘彻低调的那段时间在上林苑的东扯西建,却是没有让窦太后太放在心上。孰不知年轻的刘彻,也是在这里,组建了他的亲兵部队羽林军,并且培养了一大批日后用于征战匈奴的各级将领,这其中最突出的,便是这支羽林军的统领——太中大夫卫青!
以为刘彻只是闲着没事耐不住性子要玩玩闹闹、才在上林苑游猎顺带耍耍枪棒因而没有太在意的窦太后,如果知道了正是从这里面训练出的八百羽林军成了日后抗击匈奴大军的汉骑基础和将领中坚力量,完全颠覆了她维持了一辈子黄老学说治国的根本,不知会做何感想。
如今已经是元光五年,刘彻彻底掌权已经有了五个年头,自马邑之围将军权牢牢握在手里到而今也有了三年多,今日的刘彻不论是在文治上还是在武功上,都不太需要畏首畏脚去顾及谁的脸色,长安的中央军——南北军他已经认真训练了几年,也算是颇有成效。但即便是到了现在,上林苑的羽林军仍旧时常可以跟随在刘彻身后在荒野驰骋,演练兵法对敌,而羽林军的统领卫青,如今几乎是和刘彻寸步不离。
今年大年,长安依旧热闹非凡,未央宫的喜庆已经持续了好几天,逢此大节,普天同庆,自然是放松享受的不二时机。
然而此时刘彻并不在未央宫,却在上林苑。
今日天色虽然也还不错,但算不得如何好,微风习习,到了野外,让人只感觉到一股凉意。
八百羽林在野外纵马奔驰,不但没有被北方的冷气包裹得行动不便,反而凭空生出一团热气出来,硬生生将周边的冷气驱散。八百精骑所到之处,热气翻腾,杀气凛然。
今日不演军阵对敌,只是狩猎。
上林苑自然不会缺乏狩猎的地方,也不会缺少猎物。
羽林军最前方,一身着帅甲的青年骑术不凡,身下骏马更是矫健异常,然而比之这些,更出众的却是他的射艺。
纵马,松缰,引弓,搭箭,到射出,每一步的动作都干脆利落,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这些动作的话,那便只有唯一的两个字——霸气!
箭出,几乎例无虚发。一只又一只猎物被他一箭射翻,个个都被射中脑袋,不少更是被穿眼而过。帅甲青年射中了眼前的猎物,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些已经成为战利品的死物似乎不能再勾起他的兴趣,箭出之后他便不去再看一眼,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了前方,马不停蹄,去搜寻下一个猎物。
已有的收获不足以让他继续兴奋,能让他下一刻依旧亢奋的,唯有眼前的对手。
他不在乎战利品,他眼中只有下一座待攀登待跃过的山峰。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战果带来的辉煌,而是征服对手所带来的满足,一种不停歇的胜利感。
胜利永远是让人痴迷的,而不间断的接连胜利,则是能让人疯狂。
能肆意掌控猎物的生死,便能随意左右猎物的命运。这,便是霸气。
这就是刘彻。
……
卫青跟在刘彻身后,面露深思之色。
刘彻一马当先领着羽林军游猎已经有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中,刘彻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一回也没有回过头对任何人说话,刘彻只是一个人在不停的搜寻猎物,然后猎杀这些猎物。如此高强度的骑射,卫青心中不能不担忧。
他担忧的不是刘彻的身子吃不消,刘彻十三岁便能手持匕首力搏黑熊,体质不是一般人可比,甚至不是军中一般将领可比。刘彻的武艺很出众,卫青自知就是自己也不一定能胜过刘彻,但是卫青却知道,刘彻的厉害,不在于个人武艺,而在于他的思想,他的智慧。
然而正是想到这点,卫青才更加忧虑。
陛下今日如此举动,太疯狂了些。
这两年已经越来越沉稳的刘彻,行事已经很少冲动,他对自己脾性的控制,也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在所有人眼中,如今才二十七岁的陛下,已经愈发有了圣人明君的资质。
他有大才,所以他能在即位之初便能令郡国举孝廉,召贤良;他有雄胆,所以他能在自己即位不久就能让卫青不奉虎符持剑杀都尉夺兵权;同时他又有韧性,所以他能在自己帝位不稳固的时候主动蛰居上林苑操练羽林军……
而如今,已经愈发老练的刘彻,行事果决有魄力又不失-精明,所以卫青认为,自己的陛下,比之他千古一帝秦始皇,恐怕也不多让。
所以,卫青今日才特别忧虑。
他知道,定然是有什么极为重大的事情发生,才会刺激陛下今日上林苑大猎。
虽然从表面看起来这一番游猎并无不妥。
昨夜有军报自边郡来。
这是卫青至今唯一听到的可能是诱因的消息。
……
整整一个上午过后,刘彻终于停了下来。
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陛下,太让人觉得有压迫感了。
刘彻面色平静的招呼羽林将他今日狩猎的成果用作午饭,自己便到一边坐了下来,然后招呼卫青过去。
“坐。”刘彻随意席地而坐,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向卫青示意。
“谢陛下。”卫青小心翼翼过去坐了,却不敢多言。
卫青之所以表现的小心翼翼,不是因为他胆小,也不是卫青跟刘彻的关系不够亲近,而是他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他只能如此。
陛下平和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十分和善,甚至可以随意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是当陛下身上的暴戾之气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够直视,就像一座无形大山,压在了自己身上,让自己轻易动弹不得。
“卫青,你小子的眼光不错。”刘彻顺了顺衣摆,嘴角露出一个随意的笑容。这笑容,却没人会觉得很亲和。这是一种,桀骜的笑容。与不驯无关。
“卫青不知陛下何意。”卫青微微垂首,恭敬道。
刘彻的目光落在正在准备烤肉的羽林军士身上,神色依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若是朕给你两千骑兵,让你去深入大漠袭击匈奴,你敢吗?”
刘彻看着卫青,问,你敢吗?
“陛下下令,臣万死不辞!”卫青一震,这时他心中终于隐隐意识到什么,使得他不得不庄重起来。
“你敢。但是你能胜吗?”刘彻道,“你能取得多大的胜利?”
刘彻的语气有几分威压,但却没有任何不满和怀疑。他只是如此问。
“陛下……”卫青俯下身,一时不知该作何答。
刘彻摆摆手,“起来吧,朕没有特别的意思。”
“领着才训练了半年不到的两千骑兵,就敢越过长城深入大漠突袭匈奴人的后方,这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刘彻收回目光,语气却突然轻松下来,似乎是觉得有趣,“他从哪里来得自信,能够做出这等前无古人的事来?”
“他难道不知道,若是他败了,可不仅仅是两千条军士的性命这么简单?”
刘彻用得是疑问句,可是他的语气中哪里有半点儿疑问的意思?
他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卫青听了刘彻的话,已然意识到了什么。当然,他又如何听不懂刘彻这句话的意思?
陛下这些年做的这些准备,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北上大漠击灭匈奴么?
陛下哪里是在问别人,他分明是在问他自己。
刘彻将一份军报递给卫青,“看看吧。上谷郡这回的胜仗可是不小。”
卫青略微颤抖的手恭恭敬敬的接过那份军报,眼神粗略扫过,立即就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三千五百余汉骑尽出乾桑城,迎击上万入境侵扰之匈奴骑兵。此战历时二十余日,共斩首五千余。是役,骠骑校尉秦城领骑兵新营军士两千,越过长城北上八百里,深入大漠,袭击匈奴胡杨部落,斩首近千,后与追兵相遇,斩首千余,大胜而还。后又与李广合力,击溃匈奴三千悍骑,斩首千余……此战始末,上谷守军伤亡共仅千余……”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战绩?
这不可能!
是的,这就是卫青看到这份战报之后最先的反应。
任何人看到这份战报,首先都会冒出这个念头来。
但是当卫青看过这份战报上详细的作战经过之后,脑海中却只剩下四个字:不可思议!
怪不得陛下今日表现如此反常!
现在卫青终于理解了。
如此战绩,就连陛下也难免被震撼。
“朕亲封的骠骑校尉,朕亲自批准的授上谷军资,半年不到的时间,给朕的回报,没有让朕失望。”待卫青将战报看完战报,刘彻给出一个总结性的批语。
卫青忍不住在心中苦喊一声,如此大的战绩,竟然只换了陛下“没有让朕失望”六个字?陛下你做的事,前者只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后者,那根本还是因为上回上谷郡大胜匈奴之后损失严重而给予的补偿性授予!
不过卫青不多时便冷静下来。
陛下当然只能如此说。要不然,他能说什么?陛下就是再高兴,也不会在言语上如何表现。
“陛下,这战报中所说,轻骑和重骑,却是臣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卫青将战报递回给刘彻。
刘彻点了点头,“此番上谷郡之所以能得此大胜,除却李广和秦城指挥得当,战术出其不意之外,最大的依仗便是这轻重骑之分,纵观这份战报,可以说,没有这所谓的轻重骑,就不可能有此大胜。所以今日朕也是要跟你说说这个事。”
这时候,羽林军已经将烤肉做好,刘彻走过去亲自动手割下几块肉,边吃边和卫青讨论起上谷郡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