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多事之夜 (四)

嘴上虽这么说,莫诗诗当然也明白,从皇宫中“取”或说“盗取”什么物什,绝不是件容易事,虽说不至于九死一生。并不出乎陈轩宇预料,莫诗诗就这么痛快或者说鲁莽地答应了,令欧宇措手不及。

至于陈轩宇,他至少还把自己这条命当回事,不至于这般草率。“你怎么找上我们的?”

欧宇答道:“我原本想找的是莫大哥,本事大,胆子比本事更大。有本事能取回那块寒铁的人我能找到几个,但真敢这么干的,除了莫大哥我想不到第二个。”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那我呢?”陈轩宇听得不太是滋味。

“干你屁事儿?”莫诗诗听了这两句奉承话颇为受用,坐起身来,乐颠颠地嘲弄一句。他看欧宇也觉得顺眼了不少。

“只是碰巧看到你和莫大哥在一起,”欧宇倒是实诚,“不过我知道陈兄的名字在‘天青悬赏’上,想来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光是听欧宇称呼的不同,“莫大哥”和“陈兄”,就让陈轩宇觉得酸溜溜的,“我简单得很,本事不大,胆子更小。”

“你只是个添头。”莫诗诗添油加醋。

“那块寒铁,值得你甘愿冒险去宫中盗取?”陈轩宇又问道。

欧宇说道:“那是我两个月前我花了八十两银子托人购得的,成色什么的我还没看过,运送的路上被官府截了。后来多方打听,竟到了京城,进了宫。”

莫诗诗也愣了,“就为了八十两,你生折腾这么一出?”

“不是八十两,而是那块寒铁。那寒铁或能锻造出好东西。”欧宇解释道。

莫诗诗问道:“你是个铁匠?”

“我是铸剑师,但不仅会铸剑。”

“那不还是铁匠么?”

“那怎么能一样?!”欧宇急红了眼,与莫诗诗争论了几个来回,最终憋憋屈屈地承认:“好吧,我就是个铁匠……”

“官府为什么要截你那铁疙瘩?”

欧宇带着几分怨气与委屈,“因为是我要的,所以他们认定是好东西。他们半买半抢的,我也没办法。”

“窝囊!”莫诗诗骂了一声,不再多说,一挥手,踏步离去。“他这是要帮你的意思。”陈轩宇叹了口气,向正自茫然的欧宇解释道。“那你呢?”欧宇问,这两人说的话他都听得明白,却偏生拿不准是什么意思。“我虽说也为你抱不平,但仔细想来其实不该去的。”陈轩宇说着,上前和莫吃吃并肩而行。

半路上欧宇神神秘秘小心翼翼地折向落脚的客栈,取了个包袱。没走出一条街,这包袱在陈轩宇和莫诗诗的哄抢中散落开来。莫诗诗扫了一眼,见里面没吃食也就没了兴趣。陈轩宇津津有味地打量着,先拿起一张地图,宫城的草图,草草地画在一张油皮纸上。“咱们要去兵仗局吧?”陈轩宇问道。

“是。”欧宇答道。在紫禁城之外,布着明宫二十四衙门,分四司八局十二监。兵仗局属八局之一,除了掌管刀枪棍棒等兵器的打造也兼着宫中针剪、钥锁等的用度。草图上也只标出了兵仗局的位置,紫禁城外,邻着护城河,西北向,太液池东岸。“咱们怎么去?”陈轩宇又问。谁知欧宇也是两眼一抹黑,看向莫诗诗。

莫诗诗扬了扬醋钵大的拳头,“直走,打进去!”欧宇赶紧看回陈轩宇。

“你俩都会水吧?”陈轩宇问道。他小时常在桑干河边玩闹,水性颇佳。

“我家就在湖边,水性好得很。”欧宇说道。

“我没那没容易死。”莫诗诗的回答也是会水的意思。

“那咱们从西南角,翻过宫墙,从湖里游过去。”陈轩宇解释道,“咱们从地上走的话,估计很难躲过宫中的守卫,何况咱们中间有个人根本没想着去躲。那家伙也许没那么容易死,可我还没活够呢。”

“宫里的厨房,是叫光禄寺吧?”莫诗诗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欧宇不明就里,陈轩宇不禁一激灵,忙说道:“不顺道,而且兵仗局也有吃的。”

“少他妈糊弄我,”莫诗诗说道,“算了,我还不饿呢,再说光禄寺手艺之差,京城里百姓都知道。”

陈轩宇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我也听过一句话,‘翰林院的文章,兵仗局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光禄寺的茶汤’说其名不符实。”

“我又想去尝尝,是不是真像人们传的那般难吃了。”莫诗诗喃喃念叨着。陈轩宇赶忙岔开,又从欧宇的包袱里挑出一柄剑,古银的剑鞘经了岁月的洗礼再无光泽,又灰又黯,上面雕刻的花纹似是祥云,但已模糊得难以辨认。陈轩宇拔剑出鞘,“铮”地一声清亮悠长,只见一道寒光幽森,叫人不禁凛然。屈指一弹,剑尖轻颤有如蛇信,敏而不乱。“好剑!”陈轩宇脱口赞道。

“这是我前年煅的剑,配的剑鞘没什么特别的。如今看来差了意思。”欧宇假模假式地谦虚着,也就莫诗诗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得意,也许听出了,只是不会顺着说什么奉承话,“我看剑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一把夺了过来,冲着自己左臂劈了下去。鲜血滴在地上,也只有几星几点。莫诗诗不无惊奇,“这把剑竟能割伤我,小铁匠真有两把刷子……”

欧宇看得清楚莫诗诗那一挥剑是用了力的,以血肉之躯硬撼吹毛断发的利剑,竟仅仅擦破了皮毛。“这…这…这是什么功夫?”他话都说不利落了,两只眼睛更瞪得像灯笼,能照亮整条街。

“没什么了不起的,跟口吞宝剑,胸口碎大石什么的差不多。”陈轩宇说着又翻出身夜行衣,两条翻墙用的钩锁,一道红木镶金边的令牌,一个精巧的银质圆筒。“都什么跟什么啊,乱七八糟的,”莫诗诗也凑了上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欧宇信心满满。

莫诗诗拿过令牌,“哟,还是北镇府司的腰牌…”锦衣卫设南、北两镇府司,有侦缉刑讯之职。北镇府司直属天子,专理诏狱,其权势之大,手段之毒,令人闻之色变。“…也不弄个真点儿的。”莫诗诗顺手将那腰牌塞回,又盯上了圆筒,“这是什么,二踢脚么?”

“小心着,”欧宇慌乱地摆着手,好歹止住了莫吃吃,“这要人命的。”

“会炸?”莫诗诗问完自己也乐了。

和先前谈到那柄剑不同,此刻的欧宇语气中的傲气凌人,没有丝毫惺惺作态:“这叫‘阴阳叹’。我打造了三年六个月,损了一百三十八套模具,三个月前才大功告成。我敢说江湖之中除了昔年南宫世家的‘一去紫台’,没有暗器能出其右。”

陈轩宇忽地一踉跄,笑道,“哎呦,你这吹得,我站都站不稳了。”

欧宇急道:“你俩站到我身后,”他平举起圆筒,拇指在筒身一推,只见一簇寒芒,只听一阵轻响……陈莫二人面面相觑。欧宇打燃了火折,领着二人走出三丈多远,在对街的一堵墙上找到密密的几排针眼,两寸多长的银针,直没至尾。他取出银针,在莫诗诗眼前晃了晃,无须赘言。

“这是你那‘二踢脚’里呲出来的?”莫诗诗将信将疑。

“这叫‘阴阳叹’,”欧宇重申道。“按下机括,银针射出时的声响仿佛一声叹息,打在人身上,阴阳永隔。”

“夏天打蚊子能用么?给我来两打。”莫诗诗笑起来的样子,让欧宇恨不得对他再按下机括,按好几下。

“你当这是菜场的萝卜么?!”欧宇气得七窍生烟,“我这‘阴阳叹’若是摆在青花会的卖场,多少人得抢破了头。冲你这句话你想也别想。”他又加了句,“要是陈兄要,我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陈轩宇伸出一只手,笑道:“多谢,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可我只想客气一下。唉,这俩人脸皮一个比一个厚。”欧宇心里默默想着,倒也没有多不情愿。毕竟这二人为了自己冒如此之险,舍财取义的道理,他也明白的。

可陈轩宇没有收。“我不喜欢夺人所好。”他的解释简单干脆,“你有送我的心思,足够!你剑法怎么样?”

欧宇摇头道:“我不会用剑,只会铸剑。”

“你那把剑先给我用着,我的没带着。”

“送你了!”

“看不上……”

这三人一个大大咧咧又横行无忌,一个轻轻松松却暗自留意,还有一个畏畏缩缩更全无主意,走出数里地到了西南角的宫墙。四下里无人守卫也无人巡视,黑漆漆静悄悄的。陈莫二人看着欧宇,不约而同地笑了。只见欧宇一手擦着额角的冷汗,一手捂着肚子,蹭着小碎步,双腿打着摆子,好似出嫁的大姑娘一般,一步挪不了三寸。“要…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我腿肚子疼。”他怕了。

莫诗诗问,“你腿肚子疼捂肚子干什么?”

“我…我腿和肚子都疼。”

陈轩宇又搭道:“那你怎么不捂腿?”

“我…我想捂,可肚子疼得弯不下腰!”

一面宫墙,东西延伸,不见尽头。宫墙里面也是一片黑暗,那黑暗之中,千百年来孕育了多少故事?庄 严、高贵、神秘……这一切,都被宫墙所阻隔,墙里墙外,分出了两个世界。墙里是庙堂,墙外是江湖。宫墙有三丈多高,涂着朱漆光滑平整,徒手攀爬而上全无着手落脚之处。

“你上得去么?”莫诗诗向陈轩宇问道,至于欧宇问都不须问,怕得站都站不稳。

“吃得太饱了。”陈轩宇委婉地答道,“但车到山前,也有了路。”他取了欧宇备的钩锁,屈膝提气一跃而起,待得上跃之势渐消,足尖在墙上一点,借力再度纵身而上,离地已近两丈。可剩下的一丈多距离陈轩宇再难攀上,墙面光滑,上下无从借力,他右手钩锁甩出,不偏不倚地勾住墙头,顺着绳索一荡,飘然翻上。“哟!”莫诗诗赞了一声。陈轩宇笑道:“看你玩鞭子,偷摸学了两手。”

莫诗诗斜着拇指点了点欧宇,说道:“这家伙怎么办?”

陈轩宇笑道,“捂住他的嘴,或者堵住他的嘴。”

莫诗诗心领神会地嘿嘿一笑,笑得欧宇后脊梁发麻。“你…你们要干什……?”欧宇话说了半句,被莫诗诗一掌劈在喉结上,后半句变成了痛苦的“咿咿呀呀”。莫诗诗一把抓在他腰上,抛向陈轩宇,不忘吓唬一句“小心头别撞着!”陈轩宇早有准备,双手在欧宇腰背一托,将那一掷之力卸去大半,接着双臂怀抱成圆,圈手一兜,将欧宇稳稳卸在墙头上。“你还从哪儿学了手武当的太极功夫。”莫诗诗哼了一声,跃起之际长鞭甩出,卷住钩锁,借着手上拉拽之力,在墙上连踏数步,也稳稳当当地翻上墙来。

欧宇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脸色依然苍白如纸,也不知是更气还是更怕,沙哑着嗓子骂道:“你们两个混账!咳…要是出个闪失怎么办?!”

莫诗诗轻松地笑道:“放心,就算掉下去,摔死前也能报出生辰了,有空给你点三炷香。”

陈轩宇笑得更轻松:“来不及报也没关系。至少我会记得今日是你的忌。”

“我就不该来找你们,不对,我就该用‘阴阳叹’把你俩……”欧宇咬牙切齿着,话又没说完,伴着莫诗诗一声“下去喽”,又“咿咿呀呀”起来。“要能取回那块寒铁,就给你俩打两副棺材!”

陈轩宇轻巧地跃了下来,取笑道:“游水时你在后面,我怕闻到尿骚味。”三人潜入太液池中,向北游去。残月藏在云后,四下一片漆黑,只听到他三人一下一下的拍水声。“咱们要游多远?”才出了数十丈,莫诗诗就已耐不住性子。欧宇正要回答,却呛了口水,压低声音咳嗽着。陈轩宇答道:“我也不知道,约莫二里地吧,能看到座小桥,右边就是兵仗局了。”

“上岸走着!我看这皇城里也没什么守卫。”莫诗诗从没有过半分拖泥带水,除了此刻脚上拖着泥,身上带着水,“真要有人敢来,只能算他倒霉喽。”他上了岸后,随手掸了掸衣服,大步走着。陈轩宇没反对,他知道反对也没用。再说他提着柄长剑也不便游泳,“宫里该是戒备森严吧,怎么见不着一道人影?”

欧宇也上了岸,冻得扣扣索索的。

“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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