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展鹏醒来,睁开眼睛发现满目都是棱角峋峻的石壁。
随即,独孤展鹏看见一个白发披肩、裸着铁一般色泽体肤,仅用布条遮住私处的无腿老人,目闪绿光,左手握着一条粗如儿臂的乌鳞长蛇,将蛇腹翻上,右手食指一划,利如快刀,蛇腹刺时中裂。
老人手指化作兰花指,飞指一探,随即手一缩手腕一翻,一颗尚在跳动的蛇心出现在掌心里,老人手微动,蛇心突跳起,飞入老人口中,老人两三嚼,喉咙咕咚一声,已然下咽。
老人复飞探二指,又取蛇胆入口,一咽而下,最后捧蛇就嘴,狂吮蛇血,不一会,蛇蔫然空瘪,老人摇了摇头,丢蛇于地,蛇犹然在动,忽昂头急窜!
老人一掌切下,蛇顿时身首异处!蛇身猛然扭动了一下,然后扭动幅度渐弱,一会儿便寂然不动了。
独孤展鹏第一次见到有人竟这样生啖蛇心,吮吸蛇血,只觉嘴唇一阵麻木,泛出一股苦味来,从心中产生一种恶心欲吐之感。
老人用手背一抹嘴角的蛇血,冲独孤展鹏龇牙一笑,也未见他作势,人猛地飞起,飞落到独孤展鹏面前二尺许之地,坐姿不变,——就好像他坐着,有人把他飞快地抬起,抛过来似的!
独孤展鹏见状,心中一震:老人具有一身高明武功!他不由充满戒意地向后一滚,人随即弹起,虽然双手下垂,但暗地里已默运内功,作好防范。
老人看着这一切,露出笑来:“小子,老夫不会伤害你!”
独孤展鹏见他这一笑笑得亲切、诚恳,心中戒意顿减,好奇心骤起,问道: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老人喃喃念道,摇了一下头,随即仰天大笑三声:“哈哈,我是谁?”转而泪流满脸,声音哽咽道:“我——是——谁?”脸上黯然俱是痛苦、悲哀之色。
“你问我,”老人忽然停止流泪,盯着独孤展鹏,目中射出逼人的光芒来,一字一顿地说:“你问我,我是谁?请看这个吧!”
老人说罢,身子又腾空飞起,如黄鹤飞翔,落下地时,手掌一张,老人掌中多了一本纸页油黄的书册与一把四寸长的金光闪闪的小刀。
“金刀?”独孤展鹏惊诧地道。
老人打开了手中书册,第一页上赫然用古隶体书着七个字:
《谢涅精刀谱秘藏》!
左署一行《灵飞经》小楷题款,书曰:
“湖州谢鼎铸九重订。”
谢鼎。谢铸九?
独孤展鹏顿时回想起于蜀中卧虎山庄时,曾听石道人石维坤说过,江南“金刀山庄”的祖辈庄主中,有一个就叫谢铸九,当时被称为一代刀王。
独孤展鹏又想起几日前,在信阳城“清平乐斋”酒楼上,曾听信阳城武林大豪李三绝李大肚子说,金刀山庄的老庄主金刀谢笑未死,被困在鸡公山。
难道,眼前这老人便是当年与父亲联袂江湖,并肩歼敌,力灭“圆月教”的金刀大侠谢笑?
想到此,独孤展鹏不由心弦狂震,再细望老人,老人巍巍然有一种一代大侠的豪气、风度,独孤展鹏心中不由升起一种敬仰之心,亲切之情,心中一热,跪拜道:
“晚辈独孤展鹏拜见谢老前辈!”
老人闻言,身子一震,大声道:“你果真是姓独孤?你是独孤世尊的儿子?”
独孤展鹏自北京威远镖局告别舅舅姜若拙和紫衫镖王紫相伯紫伯伯,到步云宫学武,这几年来,受尽人间冷暖。
炎凉世态,翻覆人心,可谓风霜历尽。这期间所结识之人甚多,有师长,有兄弟姊妹,也有倾心腻友。但心中总似乎少了些什么。
此时于此种境地下陡见到这样一位与父亲有生死交情、曾与父亲出生入死,朝夕相处的前辈,顿觉心中热浪翻滚,那对失去的父亲的感情,似乎藉这位前辈得以找回来多多!
独孤展鹏对老人的问话,热泪盈眶地答道:“是,展鹏正是。”
那老人道:“老夫谢笑。”随即又道,“你的字当是子放吧?”
独孤展鹏抬起头,眼中不由现出一丝迷惘:“子放正是晚辈的贱字,谢前辈何以知之?”
谢笑掀髯大笑,声震石洞:“想当年,你周岁之时,做抓周酒。令尊独孤大侠专邀我北上天独孤剑庄喝酒。席上正式为你命名,你的字还是我给取的呢!本来你的字是子昂,我说:‘昂固是扬之意,但展鹏意气,应是奔放!千古男儿一放翁。陆放翁的诗意气展鹏,奔放激昂,有金石裂云之声!男儿当奔放!’后来令尊从我之说,你的字也就正式定下是子放了!”
独孤展鹏被谢笑之言激发得热血沸腾。含泪喃喃道:“多谢前辈当年赐字!”
谢笑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自顾自地回忆着当年的情景:
“那年应邀来作客的人有风雷剑豪云风雷、三湘大侠快刀潭元贞、紫衫镖王紫相伯。你的老外公姜十三与舅舅姜若拙当然是到会的。各门派的人倒没惊动,因为令尊想静静地过这抓周会。因而只有我们同破‘圆月教’的老搭档,少林无悲大师与武当的梅花道人。”
“记得那天抓周酒午宴,令堂姜女侠亲下厨房,洗手作羹。她做了五个菜,一个汤。那五个菜一个是烤鸭子。
那烤鸭子用的北京菜市口米市胡同里老便宜坊饭庄的焖炉烤鸭的方法烤的,但比老便宜坊名厨烤出的还好:外焦里嫩,色艳味香!连无悲大师也动了箸,不过他在吃后补了一句:‘烤鸭穿肠过,佛祖心头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还有一个菜是按五羊城广式菜做的皱纹白鸽蛋,在碧绿的菜叶中,把淡黄色的皱纹鸽蛋托出。吃上去软嫩、润滑、可口,那颜色、那香气,那味道都不用说,光那陈设就十分漂亮!
梅花道人停箸对独孤大侠说道:‘世尊,你真有福!这样的菜是吃福,眼福都有!’
但我最喜欢的是姜女侠做的西湖名肴‘五柳鱼’和正宗川菜的‘干烧鱼’,那味儿,正极了!两种鱼,两种风格,交错着吃,真是美妙!尤其那干烧鱼,又辣又香,十分开胃。”
“喝过酒,叫你抓周,你在那陈设百物的托盘里抓,什么东西不抓,偏抓了个菜根不放。我在肚里想:这小鬼什么东西不好抓,不抓小剑小笔官印元宝,哪怕抓个小美女塑像都好,怎么抓个菜根呢?怕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其他人大概也与我同样想法吧,一下子都愣住了,闷在那儿。
这时梅花道人大笑道:‘好!这小子将来能成大事!’
众人忙问根由,梅花道人道:菜根,坚硬多筋,只有经过反复咀嚼,才能体会其真味。菜之为物,日用所不可少,以其有味也,而味由根发,故凡种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以人生言,要排除人生之种种烦恼、劫难,达到大成功,首要培养内心坚韧而恬淡之气,这也是培根的功夫!练家子讲练功,习武高人讲练气,都为的筑好根基。故武林凡大宗师、大高手,必重根基功夫。宋人汪革汪信民氏道,‘人咬菜根,万事可做’——梅花道人说到这里,哈哈一笑道,这小子既抓菜根,乃是先认定了根,将来还怕何事不成?他还告诉大家,他有一位朋友的晚辈洪公子洪应明还专门写了一本《菜根谭》的书。不过那是劝世人培根的书了!经梅花道人这一说,大家都高兴起来了,说:独孤公子将来一定成就非凡的!”
“啊,那天,令堂姜女侠也很高兴,应梅花道人和云风雷夫妇之请,还在‘辑芳小轩’里援琴雅奏,一曲《风入松》听得人如醉如痴。那琴调用的是宋时古谱,不是时下流行的侣吕调,而是林钟商,商调悲怨,琴中奏出,那一番情思意绪,令人欲悲欲喜,欲高歌欲低吟,惆怅莫明,久久难去!”
谢笑说到这里,望向独孤展鹏道:“喂,独孤公子,令尊、令堂还好么?你可知道你长得真像令尊初出江湖的样子?——噫,你怎么哭了?”
独孤展鹏泪流满脸,呜咽道:“谢前辈,家父、家母遇害已六年了!”
谢笑闻言,面色一变,急道:“你、你说什么?”
独孤展鹏含泪又说了一遍。
谢笑不由一呆,状如突遭雷殛,过了半晌,目中始回过神来,噙着泪水然而目光炯炯地盯着独孤展鹏,须发无风自动:
“是谁?凶手是谁?”
独孤展鹏把六年来父亲及全家被害的经过及寻仇过程细述了一遍。
谢笑听得时忧时愤,边插以议论和感叹,最后默然半晌,叹了一口长气,人顿时又老了三分。
独孤展鹏望着谢笑苍老的面容,轻声问道:“谢前辈,你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的?是谁害了你?”
谢笑闻言,蓦地抬起头来,目中冒出绿光来:
“一剑纵横,陆开花!”
“陆开花?四大剑客中的陆开花?”独孤展鹏惊讶不已。
“是!正是这个贼子!”谢笑切齿道。
接着他讲了被害的经过:
“十八年前,也就是我与令尊独孤大侠平了‘圆月教’的第三年,我的儿子谢长歌与儿媳郭雪荼从江南湖州‘金刀山庄’启程,到郑州去访郑州大侠,‘铜锤镇中州’汤隆丰,汤隆丰的妻子薛雁影与郭雪荼都是侠尼空月师太的高弟,交情颇深。薛雁影早郭雪荼两年生了一位千金,薛女侠与雪荼在师门时有约,日后同生男,为兄弟,同生女,结姊妹,一男一女,则结两姓之好!”
“因此,郭雪荼怀孕后,本应在金刀山庄生的,便不惜千里迢迢,跑到郑州去生产了。”
“这还有两个原因,一则雪荼本为空月师太抚养的孤儿,无娘家可走,薛女侠为其结义姊姊,去投靠,便于产后照拂。二则名动天下的神相兼神医金又古在郑州。雪荼很想在孩子出世后,能请金又古算一下孩子日后前程,并想请金又古把将来出生的孩子气血能调匀好,以俾使将来武功能有大成就。这也是爱子心切的慈念。”
“孰料这一去,竟遭横祸!人还未到郑州,在半途遭一帮蒙面高手劫杀,我儿谢长歌在此役中被杀。儿媳郭雪荼虽突出重围,但因动了胎气,早产在河南伏牛山畔一座小镇上。”
“谁知房东竟是当地黑道人物,人面兽心,打了雪荼的歪念,欲**雪荼,被雪荼重创!雪荼重创房东,已在当地难以立足,又遭房东的妻子纠集当地恶棍、地痞、黑道中人追杀,无奈之下,将生下的孩子寄放在一家人家,然后一直逃到空月师太主持的空月庵。”
“雪荼到了空月庵,即请空月师太派了师太门下弟子去接孩子,谁知孩子已被人拐走。雪荼闻讯,顿感万念皆空,萌了一死了之之念,但三次寻死未遂,便苦求空月师太为她祝发,入了空门,入空门前,把一路经历及报仇大任,用一封书信交送到我手上。”
“我接信后,迅从金刀山庄出发,为免打草惊蛇,斩灭杀害我儿谢长歌的一干凶手,我易容而行,秘往河南空月庵赶去。不想途遇与令尊齐名的四大剑客之一,一剑纵横陆开花。”
“陆开花侠名素著,名动江湖,剑术超群,是武学的大行家,又与玄素剑传人天下一剑石举乾友善。石家的玄素剑含刀剑的路子,昔年石家先祖石耀宗大侠以独创的玄素剑曾赢了我们谢家先祖铸九公半招。铸九公后来曾专门坐关精研玄素剑,临终前传下话:石家玄素剑,后辈子孙不可轻犯之。其剑学已蔚成一家之数,非徒逞血气之刚所能胜也。”
“所以,我们谢家子弟,都很重视石家剑之研究。我邂逅陆开花,陆开花与我谈论天下武学。其心虽鄙险,然见解确乎不凡。他说,天下武学,说到底便是如何制服敌人的技击技巧之学。真正的武家应能放得开,不为门户所限,无下各门各派招术皆可受役于我,能因地制宜,随形取势,制敌于死伤的都是高招!招式无优劣之分,但用招有笨巧高低之别。武学说到底,便是功力加时机加技巧的学问。”
“他说,石家玄素剑,玄者,黑也,取刀走黑之意,素者,青白也,取剑走青之意,青者,轻也。而黑者,霸道与神秘其事,出奇制胜也。石家玄素剑其厉害就在于剑中含刀,刀中夹剑,刀招剑式变幻不定,令人难防!对敌之时,欲破玄素,心须不存他用刀用剑,而是见招拆招,见势而定己之行止,或可能破矣!我与他对武学谈得颇为投机,便结伴而行。”
“至这嵖岈山,陆开花说,嵖岈山乃河南名山之一,不可不看。哪知到了山上,他突发暗算,剑削断我双腿,把我打入山谷!我能侥幸不死,全仗我六十年寒暑苦练之功。”
“但等我养好伤后,我已无法出此山了,因为山上陡然出现了许多毒蛇!我无奈之下,只好避入这舞阳洞内!”
独孤展鹏击掌叫道:“怪不得先父在前辈失踪后找不出线索,一则前辈易容而行,踪迹自是秘不外宣,二则先父着手在江南查,伏牛山一带,是委托陆开花大侠代为查询、侦查的,自是不可能得到线索了!晚辈幼时,曾听先父与谭大侠、云风雷云叔叔谈过前辈神秘失踪之事,常引为恨事、怪事呢!”顿了一下,又奇道:“以前辈的盖世武功,这小小的毒蛇又怎困得住你?”
谢笑长叹一口气:“你有所不知,这毒蛇如光是群蛇出没,即或蛇群成山,还难不住我。但这群蛇分明是由人豢养、驱使的!”
“我曾有几次想冲出群蛇围困之阵,每当最关键时刻,就响起吹竹之声,那吹竹声似笛又非笛,似哨又非哨,时紧时缓,时花哨百出时单调涩枯难听,那些蛇就会应吹竹声而动,有进有退,俨如兵士之操演阵战。更有几条领头的毒蛇,凶猛异常,似会武功似的,知趋避之术,且异鳞如铁,皮粗肉厚,不易杀死!”
“而更为棘手的是蛇王,那蛇王是一条水桶粗的大蛇,蛇鳞能随周围的颜色而变化成同色。这种蛇,叫‘变色龙’,又叫‘隐身蛇’!而更可怕的还在于它能飞腾空中,扑食兀鹰大隼。也许曹孟德诗中‘塍蛇乘雾’的‘塍蛇’就是指这一种蛇吧?我如双腿不残,也许能冲出蛇阵,杀死蛇王,与豢养宰蛇的那不露面的敌人斗上一斗,但现在,我欲脱蛇阵之困,亦难以从心了!”
独孤展鹏问道:“既然如此,你又如何救我的?”
谢笑苦笑了一下道:“我被困舞阳洞,有时吃蛇肉吃厌了,就出洞去采些山桃野枣、草莓松果之类作为食用。
那些蛇因我日啖蛇肉,杀条把蛇易如反掌,见我出去,倒也有畏惧之心。我出去时,它们便会辟易三尺,但仍是围住我。”
“我有两次想杀出蛇阵,每当要冲出蛇阵时,那吹竹之人便召来七色蛇阵与蛇王对付我。我终究还是冲不出去。这次出去,也算机缘巧合,正遇上你从高处摔下来,被我接住了!”
“那能指挥毒蛇结阵的吹竹之人是什么人?按前辈所述,那人似无杀你之心,只想困住你。”独孤展鹏过了一会,问道。
“能御毒蛇的人,首先当推善御五毒的苗峒五毒教,其次辽东长龙岛主、闽南武夷山豢龙客和丐帮高手也都是弄蛇训蛇的大行家。但这次围住我的人,十有八九是五毒教的人。”
“五毒教教主手中有四大护法,第四护法,也是教主相好的彩衣仙子高红苗,因依附‘圆月教’,被我们,亦即我与令尊及梅花道长围住,她下的金蚕蛊克不住令尊的无敌内功心法,被蛊神反噬而亡。五毒教主一定把这笔账记在我们头上了。”
“五毒教主手下除高红苗外,还有二护法五毒圣姑吕月儿吕嬷嬷,此人擅长易容、下毒;大护法金冠天魔莫师道,莫师道曾到过天竺,从天竺异人习婆独孤门教与密教巫派,据说其巫法魔功,可列邪派武功前五名。五毒教主门下的第四个护法,也就是五毒教三护法,便是善御五毒的擎雕毒神黎天刀。此人功力之高,据曾与他交过手的丐帮南支单帮主说,不在中原武林一流高手之下。”
“——功力高武林中人自不生惧,但五毒教都是善于下毒种蛊的邪派高手,种蛊下毒于无形,令人防不胜防,这倒不由令人生怵惕之心!”
谢笑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接下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