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晨,阳光洒满金潞宫前的宫阶,阶上还有晨露,侍人们两个一组,慢慢的打扫着。
龚獠站在宫门前求见公主。
一个侍童从里面出来,他长得很像龚家人,一开始龚獠还以为他真是龚家的孩子,不过这孩子一张嘴就是一口涟水乡下的口音,他就知道不是了。
侍童过来拉拉他的衣袖,说:“大夫,公主叫你进去。”
龚獠弯下腰在他头上拍了拍,牵着他走进去,一边逗他说话:“长生,今天早上吃了几个饼?”
名叫长生的侍童举起三根手指,“吃了两个饼。”
龚獠把他的手指按下去一根,“这才是二。”
长生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手指,第三根又竖起来:“两个。”他怎么都没办法把只竖两根手指,自己摆弄了一会儿,为难的要哭了。
龚獠家有幼子,看他眼圈一红要掉金豆子,连忙蹲下握住他的手:“这根手指也想跟你玩呢,他是个热情的小朋友。”
再三哄他,他才不哭了。
这时一个大些的侍童已经快步出来寻他们了,看到龚獠在哄长生,连忙告罪,牵过长生,指着里面说:“多谢大夫,公主在等了,您快去吧,长生交给我。”
等龚獠迈步向前走了,那个侍童抱起长生边哄边往外走:“叫你不要在大人面前哭的,怎么忘了?”
长生竖着手指:“两个。”
侍童看着他竖起的三个指头:“这是三,怎么还是不识数?”
长生又有了哭腔:“我早上吃了两个饼。”
侍童看他的三个指头:“那我再给你拿一个,别哭了。”
龚獠听了,暗暗发笑,觉得这小童其实也不算吃亏,不会数数,却多赚一个饼。
殿内,公主身边只有十几个搬书简的侍童,很快公主身边就堆起了几座“山”。
“大夫请坐。”姜姬说。
龚獠浅施一礼坐下,他是来向公主说明这几日大王与太子读书的情况的。
情况……非常不乐观。
“你是说,大王和太子突然变笨了。”姜姬听了就笑了。
龚獠也笑着轻轻摇头,无奈道:“公主,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他们相处的如何?”她问。
“兄友弟恭。”龚獠肯定的说,事实上比他说的更好,不管是大王对太子,还是太子对大王,他们都非常、格外、特别的对另一个好!
大王对太子是哀求式的好,在龚獠看,大王仿佛是因为有什么事想求太子而先付出成倍的善意。
而太子对大王是敬而远之的好。他对大王就像是对神明,一日三叩都不嫌多的那种。
除了这个之外,大王突然变笨了,太子也显得比以前更笨。要知道,龚獠是见过丁强的,他知道太子的水准,不能说换了个先生就水准下降吧?他自认不比丁强差。
从当大王的先生到现在连太子一起教了,不用到街上去打听,他都知道他成了另一个龚香,他带着龚家再登顶峰,成了新的八姓之首。
可龚香是靠自己,他却是公主一手抬上去的。
正因如此,当大王和太子出问题后,他就立刻来找公主了。不管大王和太子出什么问题,他都不能让这个问题成为他的错误。
“你能看出来就行,只要让大王和太子都学会了,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必在意。”姜姬说。
龚獠心里发苦,公主的意思是她相信他的话,但她也相信他的能力可以继续教导大王与太子,如果大王和太子真的在他的手下越学越差,那就是他的问题,而不是大王与太子的错。
此时丁强求见,姜姬说:“请他进来。”
龚獠要告辞,姜姬道:“大夫也一起听听吧。”
他就从善如流的坐下了,心里挺高兴。看来这段时间公主已经看到了他的善意,决心相信他了。
别人不知道,这是他回到乐城半年以来第一次议论国事。
丁强进来看到龚獠,就先向姜姬行礼,再对龚獠一揖,“大夫。”
两人同为八姓后人,说起来也能算是异姓兄弟。龚獠心道这丁家小儿还挺会摆架子,这么快就拿起来了,一边虚虚摆手,含笑让他坐下。
姜姬说:“你就要去郑国了,可惜我对郑国一无所知。”她转头看向龚獠,“大夫不若指点他一二。”
龚獠才知道今天是要商量丁强去郑为大王求亲的事,可他对郑国的了解也只是泛泛。他能说得出郑国有多少个大城,城中都是哪些姓氏,那些姓氏的历史,但这些对丁强的帮助并不大。
丁强需要知道的是现在这个郑王的事,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近臣,他的爱好,等等。
但这个郑王在继位之前……没有人关注他。虽然先郑王一直很折腾,可他看起来还能再折腾上十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人了。
龚獠知道公主肯定不是指望他指点丁强,他也不怕在公主面前露短,索性自陈,摇头笑道:“不瞒公主,现在的郑国,我是一无所知。实在惭愧。”
丁强忙道:“大夫言重了。”
姜姬道:“正是。”她转头让侍童请一个人出来,道:“我从郑国请来了个客人,你们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吧。”
跟着侍童出来的是个老人,看起来风姿不俗。
他出来后先是向公主问安,对龚獠和丁强一揖,问道:“公主唤我来是何事?”
姜姬指着丁强说:“我想让丁公子往郑去为我王求亲,不知郑王性情如何,还请老翁告知。”
这人是谁?
公主是何时从郑国请回来的?
他怎么会知道郑王的事?
种种疑问从心头冒出,但丁强与龚獠都没有当殿询问,他们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等此翁作答。
奇云哦了一声,好像公主让他说的只是邻家小儿,笑道:“郑王……是个老实人。”
现在这个郑王,真的是个老实人。
在他没继位之前,老实的不像话。郑国先王其他的公子、公主都比他张扬得多,也厉害得多。他就像一抹影子,路边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没人注意他,也没人在乎他。
谁也没料到他能继位,也没人想到他还能翻身,更没人想到他能坐稳王位。
“老实人……”龚獠笑着摇头,对丁强说:“看来你到郑国后,先要去拜见郑王才行。”
丁强默默点头。
奇云赞道:“大夫高见。先郑王从没夸过他聪明,一直很嫌弃他,说他愚拙,就连先王殿内的公卿也有不少看不起他的。当年郑王对谁都是唯唯诺诺,没什么主意。不过想必他现在已经长进了。”
奇云又说了许多郑王宫中的旧事,似乎那些公卿他都认识,也都见过,如数家珍。
说完这些后,他就告辞了。
等他走后,龚獠难掩好奇的问道:“公主从何处寻来此人?”
他本以为公主不会答,或者拿个话来搪塞他,不料姜姬直言道:“郑王宫中。”
王宫旧人……
龚獠叹道:“公主远见卓识,某不如也。”
公主到底还有什么是没算到的?
姜姬对丁强说:“你去郑国不必急着回来,我们对郑王了解得太少了,你多待几年,哪怕求亲不成,也要多与郑国公卿交往,等你回来后,我要知道郑王的事。”
丁强额上冒出冷汗,如果等他回来,公主想知道的他答不出来,只怕公主就不会再用他了,丁氏也再无希望。
他起身揖道:“必不令公主失望!”
哪怕这一去,就不知归期。
丁强回家后就让人回妇方送信去了,公主赐下金银与敕书,但他还需要车驾与随从。
很快有人登门,有送金银的,有送随从的,也有带着自家子侄或自己上门自荐的。
丁强一一接见,留下其中有志有识之人。
然后其中一人的拜访让他有些意外了。是席家席五。
丁强知道席五,他早年托庇于龚家,藏身合陵,这次跟龚獠一起回来。公主虽然见了他,也承认他是席家后人,却没有再见他,也没有用他。他这次来是想跟他一块去郑国?还是想通过他见到公主呢?
丁强请席五进来,置下酒菜。
八姓天然超脱于乐城其他世家之外,所以八姓既互为敌手,但也同为亲友。他与席五可以说是异姓兄弟。
两人续过年齿,又谈了些诗书乐画后,就以兄弟相称,仿佛极为投契。
酒酣耳热之际,丁强就问了:“兄长可有什么为难的事,要愚弟相助?请尽管道来。”
席五摇头,道:“我自知才识浅薄,不堪大用,公主身边人才济济,哪里有我的地方?”
丁强问:“兄长可是有怨气了?”
自负才学,抱志而来,却被冷落,怪不得席五不甘。
席五还是摇头,叹道:“我只是不知道还能等多久……才能以这副残躯一展抱负。”
说到这里,潸然泪下。
席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丁强想到这里也有些戚然,良久,道:“兄长如果真有此心,何不再求见公主?”
席五抬头,目露期待之色。
他被晾了大半年,眼看着龚獠任大夫,教导大王,又教导太子,却没脸上门。是他先离开龚家,龚家好好的送他走,不发恶言,可公主却看不上他,难道他还能厚着脸皮再去找龚家吗?
他也没去找姜大将军,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摘星公主。
但公主为什么不用他,他实在想不通。
是因为他离开龚家吗?公主觉得他凉薄?
还是席家只剩他一个,公主不敢用他?
还是他德才不足,公主看不上他?
他想找出原因再试一次,如果这次还不行,或许他也可以死心了。
他起身行大礼,丁强赶紧把他扶起来:“兄长何必如此!”
席五道:“还请贤弟教我!”
丁强也不知道公主为什么不用席五,他觉得公主似乎没有门户之见,像姜蟠龙那样,出身微贱,公主还不是委以重任?
但他不敢拿姜蟠龙作比,也不敢贸然指点席五,万一指错了路就是误了席五的一生,何况他也不了解席五。
此时后悔刚才不该给席五机会也晚了,要是他刚才装酒醉就好了……
丁强犹豫再三,只好道:“我可以替兄长想办法打听一下,但不能保证一定有结果。”
席五连忙道谢。
第二天,丁强就后悔了,但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做,幸好他要出使郑国,事多繁杂,拖了半个多月,等妇方把财物、随从送到了,他要走了,再次入宫辞行时,趁机提了一句席五。
姜姬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你去吧,我记得他。”
丁强出来后才想起公主只说记得席五,却没说要怎么用他,还是不打算用他?
他只好把席五请来,高深莫测道:“兄长早在公主心中,又为何要戏弄小弟?”
席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了他的话又激动欣喜,一时被他哄出了门,站在门前想再回去问个究竟也不行了,只好离去。
丁强听说席五走了,松了口气,嘱咐门上的人说:“等我走后,此人再来,不要让他进来,也不要收下书信。”
下人道:“公子何必惧他?既同为八姓,当守望相助。日后他说不定也能助公子几分。”
丁强道:“休要胡说!我与他才见过几次,连脾气禀性都不知道,怎么敢说要助他,或要他助我?我丁家只能一心为国尽忠,不要再提什么八姓了。”
何况,现在又哪里还有“八姓”?
丁强赶在天气冷下来之前悄悄出发了,随行者众,只是不知等他回来时还能剩下几人。
龚香看出公主对那个叫席五的有大用,只是暂时晾着他而已,晾得越久,所图越大。
她要席五粉身相报。
秋末冬初,姜姬开始让人清查今年各城上交乐城的赋税,过年时要褒奖有所贡献的城池,责问拖延的城池。
而各城送来的人也差不多聚齐了,新年的宫宴上,这些人都将列席一堂。
龚香捧着热茶,听着北风呼啸,对阿悟说:“年关难过啊。”
这一步踏出去,才能看出公主能不能治好鲁国。
阿悟道:“怕什么?大不了公主把殿门一关,放人杀光这些人不就行了?”
龚香笑着骂他:“那鲁国才乱了呢。你不要小看她,现在优势在她这边。”
他现在唯一担忧的是公主。
他已经看出了公主的布局,但这并不能让他放心,反而更担心了。
因为他同时也看出了公主的脾气。
公主喜欢以小博大。
她以前对着大王就敢单打独斗;手中只有一个姜武就敢算尽蒋、龚两家;现在,她坐在金潞宫,便拿鲁国所有城池来当对手,妄图一网而尽。
她其实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她却敢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