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巍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现在捧着钱都找不到送的地方,而他也不知道马家人都被带到哪里去做苦力了。有人说,滨河那里要挖宽河道,要清河泥,需要很多苦力。他就想去通洲、去袁洲,沿着滨河找找看。
但想在几万的河工里找到马家人,这无疑于大海捞针。
其他几家,如钱家、赵家、杜家,也是一样。家中男丁尽去,只留下老老小小的女眷。而且家中小儿如不足十岁,可缓刑,到了十五岁后还是要去当苦力的。
到了此时此刻,马巍没办法再说服自己这一切都跟范姝无关。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已经好几日都没回范家了,但他没把健儿带回来。健儿姓范,真是躲过一劫。
马家已经是家徒四壁,内囊尽空。
剩下几家都来马家闹过,要找马巍,要跟马巍拼命,因为马巍虽然姓马,却没有被抓走!
他们认为马巍早就知情,他能躲过去,是因为范姝刻意放过他。
他们骂马巍不是东西,恨马巍只救自己。
连马巍自己的祖母、母亲、姐妹都恨他入骨。如果不是家中无人依靠,她们连门都不让马巍进。
马巍跪在大门口数日,门才打开,母亲和姐妹们才出来把他扶进去。
“娘……别哭,我想去找爹爹他们,一定可以……可以把人赎回来的!”马巍跪了几天,腿已经没办法走了,动一动就生疼。
母亲在他耳边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沉默了下来,等快到祖母的屋子了,母亲才说:“你到老太太这里,说话要小心些。”
马巍点点头,不管一会儿要受什么样的责难,他都能承受。
马巍祖母问马巍:“你为何没有被算进去?”
马家男丁,有一个算一个,连还没长成的都算在内,等长到十五岁就要去服三年劳役。马巍为什么能逃出去?马巍:“因为……因为孙儿已经入赘范家了……”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入赘就是入赘,正如女子出嫁后是夫家的人一样,男子入赘,哪怕不改姓,但在官府的名册上,他已经不是马家人,而是范家的人了。
所以,不是范姝念着两人是夫妻特意放过他,而是律法名文规定,根本就不抓他。
马家祖母点头:“我猜也是这样。”
老太太转头对几个小儿媳、孙媳说:“如何?就照老身所说,去请媒人吧!”
马家剩下的不足十岁的男孩子多数都不愿意入赘,但父祖被差人绑走是亲眼所见,他们也都被登记姓名,画人像,等到十五岁后,官府自然会来提他们,直接编入当年的苦力营。
被母亲哭求之后,只得全都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媒人就来了。马家的要求不低,门当户对,女子与男子相差不得超过三岁,家中必是世家,男子女子皆要读书,家有百间房屋的才肯答应。
不过现在男子入赘在世家中是一个新兴行业,正处在人人都想尝试一下的时候,马家的几个小公子年纪小,正是好时候,等定了亲,妻家接去跟着家里读几年书,看看人品性格,好好调-教几年,才好成亲。
所以媒人见过马家几个小公子后,保证说一定替小公子们找一个好人家。
这算是逃役了。但却是律法准许的。
马家祖母求马巍一定要好好的求范姝,像放过马巍一样,放过马家这几个小孩子。
“你父亲他们……这一去,只怕都不能活着回来了。”马家祖母哭着说,“当时的事,都是他们做下的,也是罪有应得。可你的弟弟、侄儿们都是无辜的,之后叫他们去当别人家的女婿,马家香火断绝,也算叫她报了仇。”
马巍的心里像插着一把刀,一下下的叫他鲜血直流。
他后悔。
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答应了下来,跟祖母磕头保证,一定求范姝放过弟弟和侄子们。
然后他提起要去找爹爹的事,说:“我与钱家他们的人一起去,我们凑一些钱,找到爹爹以后,总能叫他们少受些罪。”
马巍没干过苦力,但以前在樊城时,马家每年都会出一些人去服役,多是修城墙、修路、挖土、背石一类的,自家的亲信奴仆自然是不会干这个的,他们都是出钱去城外雇百姓做,只要人数对,这样干是官府允许的。
马家的下人曾说过,不管是挖土也好,背石也罢,都没有清护城河时死的人多。
樊城城外的护城河和滨河比,自然是不值一提的。
马巍怕自己去晚了,连给父祖收尸都做不到。
他知道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他从范姝那里借来了一笔钱,但又不知道到时多少才够用,如果马家的人都被分在一起,那他只需要买通一个人就可以了;但如果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那他需要买通的人就更多了。
所以,他想叫家里再凑凑钱,各房各支都拿点出来。他知道,官府来搜查时,没有动各房女眷的私房和嫁妆。既然是救自己的儿子和丈夫,那多少出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不然,靠他自己拿出救整个马家七八十口人的钱,他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结果祖母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叫他们母子回去自己说话。
马巍不懂,他母亲把他牵回去,叹了口气,对他说:“你几个堂弟的媳妇,想改嫁。”
既然不想要丈夫了,那当然不可能把私房钱拿出来救人了。
马巍愣住了,旋即怒火冲天,愤怒道:“她们怎么张得开口?!”
“为何张不开口?”马巍母亲反问他。
马巍气的眼前一片黑,怒道:“此时此刻,她们怎么能抛下家里独自离开?难道丝毫不顾念夫妻情份吗?”马巍的母亲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说:“夫妻之间,过上二十年,早就不可能有丝毫情份了。”
马巍茫然的看着母亲。
“你父亲已经有十年不曾来我的房里看我了。”她冷漠的目光,叫马巍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事。
“母亲……?”他不敢问。
马巍母亲点点头,平静的说:“我要与你父和离。”
在马家、钱家、杜家等几家陷入混乱中时,顾家,悄悄搬走了。
顾清音主张搬走,并说服了家中所有的人,没有被他说服的,也全被绑了出来。
等搬到新家:位于当年士子村西头的一个新冒出来的小村落时,顾家上下都大骂顾清音。
顾清音……顾清音带着自己的亲爹娘亲兄弟媳妇儿子等,悄悄走了。
这回就真走的没人知道搬哪儿去了。
乐城周围新村子太多,不好打听。顾家又有心事,生怕被范家给找上,打听了一阵没打听着,只好算了。
顾清音带着家人搬回了乐城,挤在了普通百姓中间,没有再买高门大户,而是一个小小院落,仅够一家人勉强栖身。
真的跟顾家分开了,他才松了口气。
他爹还有点担心,不是担心顾家,而是担心顾家找上门来。他们这可算是把顾家给扔下了啊。
他安慰他爹说没事,顾家顾不上找他。何况就是找来了,顾家又敢对他做什么呢?
现在顾家混出头的只有他和顾釜两人,顾釜找蒋家余孽,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顾清音却已经能上殿了,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简事,但这回顾家能逃出命来,都是顾清音的功劳。
虽然,顾清音没在家里表过功,于是,家里就都不知道……
顾家现在还以为范姝是怨有头,债有主才放过顾家的呢。但范姝知道什么啊?她一个小女子,当天那么乱,又不是人人都到范家门口去了,难道还站成一排等着范姝把人认清好报仇吗?
是他亲自找上范家,把当日参与的人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范姝。
范姝问他怎么会没有顾家?
顾清音说:“当时顾家正想着如何说服大家一起来投乐城,你估计在家里也听说过,当时我叔叔已经与公主有了盟约,但公主要的不是顾家一家,而是整个樊城,樊城世家有一个算一个,要么都走,留下的只能去死。我叔叔不想再背一个骂名,就想着说服所有人都跟他走。”
谁能想到其他几家会先把范家给杀光了呢?他们动手太快了。
一半为钱,一半为栽脏。到现在凤城都有传言,是范家与人勾结,养下贼寇,逼迫其他几家相从,共拒王命。后来与贼寇分脏不均,反被贼寇灭门。
“如果当时我顾家不从,下一个被杀的就是顾家。”顾清音很直白说,“于是,我父与我叔叔商量之后,就默认了此事。”
所以,顾家也并不算无辜。
顾清音顿了一下,半是解释,半是求情的说:“当时我叔叔是想把你救过来的。可是马家不放人。”
一番交谈后,范姝答应放过顾家,要求是顾清音不能插手此事。于是,顾清音带着家小悄悄离开。
顾清音在见过范姝后,回到家里,先对其妻行大礼,长揖到地,然后开始细数自己以往的过错,挨个向其妻道歉。
其妻不解,先疑,后来慢慢感动起来,对他说:“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我都不会怪你。”然后温柔又担心的问他是偷了哪家的女子?是不是别人的妻子?这是被人找上门了?
顾清音摇头,抱住妻子,深深叹道:“我日后绝不会自持男子伟大而欺辱你,你我能成就一世夫妻,乃是天赐的缘分。”
世上有范姝这样的女人,他就要对他的妻子更加好。
不要叫自己的妻子有朝一日也变成范姝。
顾清音再次听到范家的消息是范家挂起了白幡。
马巍自尽了。
他带着钱,赶到了滨河,沿着滨河寻找家人。却只收拾起了一具具尸首,而他父亲的尸首被河水卷走了,连找都找不到了。
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沿着滨河走了一个来回,只找到了十一具马家子弟的尸首而已。
他千辛万苦,花下重金,带着尸首回家,好叫他们能够入土为安。
却听说马家、钱家、杜家这几家的女眷已有半数出嫁了,家中半空。
钱家老太太不想看到这一幕,在屋中仰药自尽。
马巍母亲虽然还在马家,却不肯替其夫服丧。马巍求母亲不要走,愿用余生去奉养她,只希望她不要再嫁。
马巍母亲指着马巍父亲的侍妾问他,“那这些女人,又该如何?”马巍说:“她们如果愿意替父亲守着,我自然也愿意奉养。如果她们想再嫁,自然要放她们离去。”
马巍母亲笑道:“原来不止在你父亲眼中我不如她们,在你眼中,我也不如她们。”
马巍连道不是如此,“母亲是我父妻室,与我父是一体同心,自然与她们不同。”
马巍母亲便不肯再见他。
葬礼过后,马巍母亲已经联系上了娘家人,坐上车,回凤城去了。
马巍送出去几十里,郁郁而回。
可马家已经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步履蹒跚的走到范家门前,在门前呆立良久,第二天早晨,范家下人打开大门时,看到他倒在阶前,已经气息全无。
他怀中有一把利刃,刀口向内,直刺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