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陀以为自己没那么快见到父亲。
当他看到父亲从马车上慢腾腾的下来——他的头发白得更多了——他在询问管理他们的那个男人,然后向粗役这里走来。
姜姬觉得,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把曹非再叫回鲁国,那就是阿陀。
联想到魏国公主正是从魏国王宫出来的,她把卫始叫来,问他阿陀的性格是乖巧的还是调皮的还是让人头疼的?
前两者意味着孩子在可以管束的范围内,后者意味着大人拿他们没办法。
她以为被卫始教大的阿陀会像第二个姜扬,但无论如何,不能是第二个小时候的姜旦吧?
但卫始听了她的怀疑后,立刻脸色大变。他最后告诉她,阿陀是姜扬加姜旦。也就是说,他有姜扬受过的教育和姜旦养出的脾气。
“毕竟,他的身份……”卫始艰难道。
他接手阿陀后,一方面,他是魏国太子,身世奇楚;另一方面,他年纪小到可以当卫始的孙辈了,如果他的妻子和孩子当年没有死的话……
卫始难以克制的把阿陀视作自己的骨肉,既疼爱他,又教导他,看着他从管不住屎尿的小娃娃长成一个大孩子。
而且,阿陀并不愚笨。他精明机灵,聪慧多思,闻一知十。
卫始花在浦合的精力如果有五分,在他身上也能有五分,而且教导他得到的成就感和建设浦合一样,叫他沉醉。
姜姬道:“如果你说的没错,那阿陀只怕是已经悄悄跑回来了,曹非就是来抓他的。他受了伤,应该吃了亏,阿陀跑掉了。就是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卫始说:“他年纪不大,以前在浦合也很少见人,被曹非抓去后,曹非也不可能带着他见许多人,所以他应当没有帮手。”
“对。他要真能跑出来,靠的应该是小聪明和几分运气。”她道,“你去接一接吧。他应该不会落下太远,曹非在哪里受伤,他应该就在那里。我猜,他八成在魏国公主的队伍里。”
卫始当即出发,他身为大夫,担一道王令,叫他来迎接魏国公主也是名正言顺。
他来到涟水大关后,不急着去见公主,就在公主的随从中寻找起来,
阿陀已经离开他有一年多了,这一年里,他该长个子了吧?吃胖了吗?有没有吃苦头?说不定瘦了些。
曹非没有抓到他,他应当是做过伪装的。他长在浦合,学的都是盐奴的手段,听的也都是盐工的把戏。
卫始心中有数,进来就找面目有暇之人。
粗役不能到主人身边侍候,身材、面目有暇的不在少数。
卫始挨个看过,都不是。他也怕叫人看穿阿陀的身份,或者不管什么缘故,提早一步知道他在找谁把人害了,所以说的很含糊。
搞得所有人都以为他寻找面目有暇之人是因为不让这种人继续侍候公主。
这样也好。
不管是粗役也好,侍从也罢,面目有伤或不雅的人迅速被大家从人群中找出来了。就算想躲也不行,他们往人群中扎,就会被人让开,或被人推出来。
于是个个满面浊泪,不敢高声,只敢对着卫始叩头求恕。
卫始心道等找到阿陀后,一定把这些人好生安置。
他慢慢走过去,突然看到不远处几个粗役扯着一个小个头的人过来了。
他心中一动,连忙过去。
阿陀被人拉扯着,他挣扎着,却无能为力。
“别想逃!”
“快快!大人来了!”
几人以为阿陀要跑,就把他抓住,想送来表个功劳。
现在看到卫始快步过来,他们把阿陀扔在地上,纷纷跪远一点,免得被大人以为他们和这人一样是个脸上不能看的。
阿陀趴在地上,藏住头脸,隐隐发抖。
近亲而怯。以前他读到这个时还不懂,他见到父亲可开心了,除非他犯了错,不然怎么会怯?
而他随曹非到魏国时,将要见到魏王之前,他害怕了,那时,他以为这就是近亲而怯。
现在他才知道,那不是。此刻才是。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能是害怕父亲不要他?害怕他现在的样子叫父亲失望、生气?
他不是真的不懂鲁国养育魏国太子的用意。但他执意要回到鲁国,不是那从未见过的摘星公主,而是因为卫始。
他就是盲目的相信,父亲不会不要他。不会像曹非一样逼他,不会像魏王一样对他只有算计而无亲情。
那个熟悉的脚步来到身前,停下了。
阿陀瑟瑟而抖。
突然,他腾空而起,被人抱在了怀里。
父亲苍老的面孔映入眼帘,就像看到他以前在浦合偷跑出去玩的神情一样,又疼爱又严厉。
“长高了,爹要抱不动了……脸上这是用盐搓的?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天天跟盐奴混在一起净学些没用的!疼吧?慢慢养吧。”
阿陀死死把头埋在卫始胸前,死死抱住他。
卫始抱住他转身离开,前后左右的粗役都震惊的瞪大眼睛。
跟随卫始而来的随从笑道,“小公子真是调皮,瞎跑被人拐了,这回可回家喽!”
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逃家的孩子。
走出去好几步,阿陀才放声号哭起来。
卫始加快脚步,一边骂他:“你还有脸哭?我怎么教你的?曹非没死!如果不是守将机灵把人给拦住了,你这就是给自己留祸根!还有,你预备去哪里找我?我要是没来,你是不是打算回浦合?”阿陀摇头又点头,“他没死?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始说:“我在浦合就是为了养你,你回了魏,公主就把我招回来了。”阿陀缩在他怀里,害怕道:“公主会把我再送回去吗?”卫始心中沉吟,道:“为父也不知。不过你机灵点,见到公主,要心存敬意……多撒娇,公主对小孩子一向心软。”他轻轻教了阿陀一句。
这也是公主唯一的软肋。公主对妇人和小孩子总是更宽容几分,叫公主说,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她这么厉害,所以只找强者欺负,对弱者只能多多怜惜。
听着像戏言,其实是真的。
卫始当即要带阿陀回乐城,现在走,明早就到了。阿陀忙道,“我还要去见魏国公主,我有一个小童托在她那里了。”
卫始问:“什么小童?你的侍从?”
阿陀犹豫半晌,低声道:“是曹家遗孤……”
卫始一边替他擦药,一边看他。
阿陀低头说:“我对他们有愧。他们兄弟三人,失了父母家人,与人为奴,都是我的过失。他们还一心待我,我就……”越来越愧疚。
卫始问:“那你想如何待那童儿?”
阿陀:“我要好好对他,就像对我的亲弟弟那样!”
卫始拿出衣服给他换,说:“去换上吧。你说得出,就要做得到。去吧,一会儿我与你去接那童儿。”
阿陀见父亲答应了,立刻说:“爹你看到包包一定会喜欢他的!”
卫始这才笑起来,“原来是想叫你爹多养个儿子。”
阿陀:“他答应了……我是说他大哥答应了,叫他跟我姓。”
卫始正色道:“胡说,你姓什么?”阿陀衣服也不换了,拿着腰带出来,坐在卫始面前,认真的说:“爹,我想姓卫。”
卫始珍惜的看着眼前这个好孩子,摸着他的头说:“不用,你是我的儿子,我们父子心里都知道就行了。这个姓,你还是不能改。不信,见了公主也是一样。”
阿陀多少有些灰心。他从父亲口中听过很多回公主,听得多了,就有一个印象,那就是公主说的从来没有错过,公主的话也一定会实现。夸张点说,她说太阳是方的,说不定日后人人都会把圆说成是方呢?
不过他都已经回来了,还顺利的见到了爹,那改不改姓,也不那么重要了。
阿笨等了许久,等到天都快黑了才等来使者。她立刻端正坐下,乳母、宫女也迅速来替她把衣带整理端正,才说:“请大夫进来。”
卫始进来,身后却跟着阿陀,阿笨一下子叫起来:“原来你先回来了!”
乳母觉得这不可能,阿陀一个人,没马没车,除非他会飞,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走到他们前面去啊。
阿陀没说话,只看卫始。
卫始已经听阿陀形容过仲夏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但没有亲见,他不会妄下结论。
他道,公主很盼望能尽快看到仲夏公主,所以如果没问题,我们这就坐上船先走吧,其他人可以慢一步。
阿笨茫然的看乳母,乳母此时也不能对她说话啊,她只好自己问:“大夫,那我的陪媵能带上吗?”
卫始摇头:“公主,请只带身旁亲近之人。船舍不多,不能装下许多人。”
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到了鲁国,自然一切都要听鲁人的安排。
阿笨担忧一阵后也只能点头答应。她让乳母亲自去与陪媵们说清楚,别叫她们害怕,又叫宫女们去收拾行李,她在这里陪卫始说话。
等人少了,阿陀才开口,忙问:“包包在公主这里吧?他人呢?”
刚才进来就没看到包包,这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阿笨说:“包包在睡觉呢,你不在,他就一直找你,这一路上偷跑了十几回,幸好人小,跑不远就被看到抓回来。”
阿陀忍不住站起来,看卫始:“爹!”
卫始对他点头,对阿笨说:“这小童也是我儿的良伴,恳请公主带他去把小童带出来吧。”
听到这声“爹”,阿笨有一瞬间的茫然,等她反应过来就大怒道:“你想叫我带你回鲁国就算了!为什么骗我说你是大公子?!”
阿陀瞪大眼睛,第一次不知如何解释。
卫始看向阿陀,再看看仲夏公主:“……”
乳母在陪媵那里安抚了好久才回来,一回来就看阿笨在宫女的安慰下哭得厉害,她大惊失色,忙奔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那鲁国大夫欺负你了?”宫女被阿笨抓住埋怨,但她也不清楚自家公主刚才说的是什么。
“公主说,大公子是骗他的,他不是大公子,只是个鲁国公卿之子。”
乳母顿时脸色大变:“果真?”宫女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他长什么样,我们都没看到啊。”
叫他们认定那是大公子的,一是曹非跑来搜人,还不搜到就不肯走;二来就是包包那声“公子”,小儿出口之言,没人怀疑真假,都以为他说漏嘴了。
后来公主一问,那人也直接承认了,他们也没想过他会骗人。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挺儿戏的。
不过,他不是大公子总好过他是吧?
乳母想通后就劝阿笨:“公主不要再生气伤心了,他总有一条没骗我们,就是他确实跟鲁国有关。那我们日后还要靠他相助,不宜得罪他。”阿笨哭过一阵,又被乳母等人劝过,总算不太生气了。不过后来登船时,她对阿陀视而不见,一眼都不肯看他。
阿陀却尽职尽责的把他们给安顿好才回去见卫始。
卫始正在读书,看到他进来,不问别的,先说:“回来了?你说你读到这里了,那我考考你这一段。”
包包捂住嘴,坐在旁边,他面前倒是有吃有喝,有一卷书,也是叫他翻着玩的,上面全是画。
——这个爹,比曹大夫还凶呢,公子的脸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