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术每隔三日便来为迟德妃请一次平安脉,并且将脉案细细记在档案上,以保证皇帝老来得的幼子能活蹦乱跳的降生。
一位面生的内侍出殿来迎接陈术,弓着腰与他说些客气话,眼角的笑纹层叠绽放,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陈术内心的恐慌拘谨在他的笑容前散了些许,道:“娘娘近日可有异状?”
那内侍答:“并无,娘娘气色甚好。”
陈术点了点头,又问:“饮食呢?”
内侍道:“娘娘近来饮食胃口很好,贵妃娘娘特意照应过,御膳房送来的膳食都是清淡爽口的,免得娘娘孕吐严重,伤了身子。只是娘娘怀孕方一月,还不到有妊娠反应的时候,老奴担心太过清淡的膳食,会饿着她和小皇子,但老奴又不懂这些,不敢擅做主张,太医过时为娘娘听了脉,便安排一下明日膳食吧。”
“好,”陈术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打量面前这个内侍,他身上穿着深绿的宫服,用绸缎裁成,日光下反射出些许微光,显示出他不同寻常宫人的地位,然而整个人又半弓着腰,脸上堆着层层叠叠的讨好笑意,谦卑又恭敬的模样,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地位了不得的大人,就连说话的语气都经过仔细斟酌,这种无形的恭维,很容易便让人飘然起来。
陈术仔细想了想,确定他从未在哪一宫中见过这位陌生的公公,便问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此前从未见过你。”
那内侍对他更深地躬了躬腰:“贱名何林,最近才来为德妃娘娘当差,太医没见过老奴,实属正常。”
陈术对他欠身:“何公公,你我都是为德妃娘娘当差的,以后还要劳公公照应。”
何林急忙道:“不敢当,陈太医折煞老奴了,您这便请吧,德妃娘娘已经侯在殿内了。”
陈术随何林入殿,给迟德妃请了安,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迟德妃身边的侍女在她手腕上蒙了一方丝帕,陈术上去诊了脉,诚惶诚恐地向她道喜:“娘娘脉象平稳,皇嗣一切都好。”
迟德妃点了点头,着那宫女赏赐他财务,迟德妃应当是暗中调查过陈术的背景,发现他果然如杭贵妃所说,并没有任何派系,故而有心笼络,每次诊完脉都会打赏财务,有时还会将他留下来,聊一些家长。
然而今天刚说了没两句,杭贵妃身边的宫女芦溪便在殿外求见,说贵妃娘娘请陈太医为德妃诊脉之后,去一趟昭阳殿,向贵妃娘娘汇报德妃近来的身体状况。
陈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将该注意的事项又对迟德妃的侍女嘱咐了一遍,便准备起身告退了,然而迟德妃的面色却开始泛白,眼睛里竟然隐隐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他不由暗暗纳罕,开始猜测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先前迟德妃由婕妤晋封充仪的时候,杭贵妃以超出九嫔的规格为她筹备晋封典,此刻竟然正好当作用作了封妃之典,于是内宫开始流传出些许流言蜚语,说杭贵妃在为迟德妃谋取充仪之位时,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将她封入四妃。
陈术不知道面前这位德妃娘娘背后有什么背景,却十分明白杭贵妃的深不可测,就连皇帝身边的头号人物孙知良都在为杭贵妃办事,那他一届小小太医的生死,更是在她举手翻覆之间。
他无暇去顾忌迟德妃的面色,便匆匆告辞出来,随芦溪前往昭阳殿了。
迟德妃为自己倒上一杯冷茶,正欲仰头灌下,何林却已经过来,将她手里的杯子拿走:“冷茶对您的身体无益,娘娘稍带,老奴这便为您斟热茶。”
迟德妃瞟了他一眼,忽然冷笑:“我在后宫什么境遇,你都看到了,可以回去报给你主子了。”
何林道:“娘娘这话是何意?老奴的主子,自然是娘娘。”
迟德妃嘲讽道:“来日本宫将你推荐到陛下身边,你的主子就是陛下了吧?”
何林依然谦卑,连语气都没有半分改变:“娘娘今日可有什么想用的菜?老奴好吩咐御膳房给您备上。”
迟德妃忽然开始发怒,猛地将杯子摔在地上,又狠狠抬手指着门外,压着声音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何林立刻上前去收拾地上的瓷器碎片,细心将地毯里每一个不易察觉的碎片都挑出来,才对迟德妃深深弯腰:“老奴退下了,娘娘当心气着身子。”
迟德妃看着他表情关切的脸,不觉得安慰,反而更加心慌。
陈术到昭阳殿的时候,太子正在面见杭贵妃,带来了九公主的回信,说她在蓟州非常好,请母妃放心。
杭贵妃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明显的感情波动,她垂眸看完了信纸上的字,只淡淡地笑了笑:“只要不是在宫里,那就什么都是好的,九娘这次又跑的天高皇帝远,怎么可能不开心。”
太子笑道:“那日松已经离开蓟州前往萨汗了,卫国公和昭平侯带兵陪同前往,我看九娘她并没有回长安的打算。”
杭贵妃点了一下头:“那就在蓟州住着吧,横竖长安也没什么大事,一定需要他回来。”
芦溪进来回禀,说陈术到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见,太子便道:“不耽误娘娘的正事,致珩告退。”
杭贵妃又点了一下头,道:“殿下当心。”
太子对她低头致礼:“娘娘也要当心。”
陈术进殿的时候,正赶上太子离开,他让在过道一边,对帝国储君大礼参拜,在他过去后悄悄抬头打量太子的样子,杭贵妃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在他对她行礼时微笑:“陈太医觉得太子如何?”
陈术结结巴巴地回答:“太子殿下……呃……器宇轩昂,实为人……人中龙凤……”
杭贵妃道:“你不必紧张,无论如何都是为陛下诊过脉的人,连天颜都已得见,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陛下身体如何?”
陈术想起那日皇帝曾经郑重嘱咐,绝不可以将诊脉之事告诉别人知道,但是他还没告诉,别人就知道了,这……应该不算是他的罪吧。
于是陈术老老实实道:“回贵妃娘娘,微臣医术不精,恐有错诊之嫌。”
杭贵妃又开始微笑:“看来,是很不好了?”
陈术道:“娘娘,陛下他……”
“好了,你不必说,”杭贵妃打断他,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如实告诉陛下?”
陈术犹豫道:“臣……臣医术不精,恐怕……诊错了……”
杭贵妃点了点头,并没有深究,只道:“你说诊错了,便诊错了吧,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陈术心里一紧,追问道:“娘娘还请明言。”
杭贵妃笑了一下,道:“只是你既然在陛下面前盖棺定论,日后想要改口只怕不容易,搞不好便有性命之忧。”
陈术这才明白了杭贵妃的意思,与迟德妃相同,杭贵妃也想拉拢他,但所采取的却并不是迟德妃刻意讨好笼络的方式,而是将他的绝境明明白白地扔在他面前,这些他一念之差选择的道路,竟然莫名其妙地为他带来灭顶之灾。
杭贵妃见他犹豫不答,又道:“迟德妃腹里的孩子可还好?”
陈术提起精神来,答道:“回娘娘的话,一切尚好。”
杭贵妃“嗯”了一声:“关于这个孩子,陈太医知道多少?”
陈术有些莫名其妙:“胎儿现在方有月余,很是健康。”
杭贵妃道:“应该比这更多吧,关于这个孩子的来历。”
陈术立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起迟德妃被诊出喜脉的那一日,他也是站在这个昭阳殿里,看着皇帝龙心大悦的脸,心中猛然浮起的那个念头。
一个性命垂危的将死之人,怎么可能再有子嗣。
然而他勉强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向杭贵妃拱了拱手:“娘娘,微臣不知……”
“不知就不知吧,”杭贵妃道:“退下吧。”
陈术没有动,却问道:“退……娘娘的意思,是要臣退去哪里?”
杭贵妃的目光瞟过来,幽凉刺骨:“退到……地府里去。”
陈术抖了一抖,立刻跪下:“娘娘饶命!”
杭贵妃冷笑一声:“你的确是应该求我饶你,因为除了我,也没有人可以饶你性命。”
陈术伏在地上,心里有几分疑惑,不知这些皇族秘辛为何忽然被他看出了端倪。在他被孙知良传去为皇帝诊脉之前,还只是太医院一个默默无名的太医,年纪轻轻,并没有什么说话的地方,能做的也只有为那些德高望重,或为上殿看重的太医们打打下手,抄抄药方。然而那日之后,一切都变了,太医院的同僚们以为他交了贵人,即将一飞冲天,却不知这功名是拿什么代价换来的。
他想着,情不自禁地抬头去看杭贵妃的面色,然而他的目光却只能看到杭贵妃拖在地上的一截裙角,上好的缎子上绣了芝兰蕙草,一副生机盎然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