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岳在康城与李劭卿所率的大军会和,说来两人虽然同朝为官,但因工作的特殊性,这还真是头一次见面。
周维岳老早就听说过李劭卿的大名,好奇的不得了,毕竟年仅二十五的总督,在大央军史上还是头一次,从李劭卿翻身下马的那一刻起,周维岳就开始明目张胆地打量他。
李劭卿的样貌生的极好,清癯俊秀,剑眉入鬓,长目生威,一张薄唇习惯性的抿着,一侧的唇角有点歪,好像在似笑非笑。
周维岳看了一会,等李劭卿大步走到他跟前了,才揖手致礼道:“昭平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举止都有礼有节,确然是面对一个优秀的平辈同僚时应有的态度,而李劭卿却是实打实拿看情敌的心态看他,态度有点不怎么友善,因为还惦记着杭子茂给他支的损招,却也没太过失礼,只像模像样地、敷衍着跟他寒暄:“哪里,周巡抚以文臣之身行武将之责,才是让人佩服。”
周维岳摆摆手:“哪里,我只不过是运气好,打了几场胜仗而已,怎么能比得上昭平伯身经百战。说实话这次听到与您一同出征,下官真是受宠若惊,还请昭平伯不要嫌弃我愚笨,在战场上多多指点。”
李劭卿虚伪地笑了笑:“你我各有长短,谈不上指点不指点,相互借鉴吧。说实话我对南部情形并不十分了解,到时候还要劳烦周巡抚从旁解说。”他顿了一下,觉得如果要借此机会解决周维岳的人生大事,那仅仅靠客套可能还不够,于是又走近一步,在他肩上拍了拍,甚自来熟道:“你我即将要同上战场,何必如此客气地称呼官爵,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周维岳爽朗地笑了起来,心里那些略微的紧张之意一扫而空:“我神慕昭平伯已久,今日有幸与你并肩作战,真是上天垂怜,来,就为你我今日之缘,不醉不归。”
李劭卿总算明白了他的好口碑是怎么来的,这静能彬彬有礼谦虚温和,动能豪迈爽朗并无酸腐的性子,要不是因为存了这么一层糟心的情敌关系,李劭卿其实也很愿意和他交好一番。但所谓既生卿何生岳,你生就生了,为毛还非要让我俩凑在一件事里,上天的安排有时候真是欠揍。
周维岳在当晚真的拉着李劭卿不醉不归去了,不过李劭卿毕竟常年呆在漠北,喝的都是烈酒,周维岳给他准备的果酒在他眼里连酒都算不上,充其量一堆果汁。
酒过三巡,周维岳脸上泛红,明显有些上头,连带着情绪也亢奋起来,他揽着李劭卿的肩,直着脖子喊:“李兄!今天我周维岳能认识你这样的英才,这辈子都值了!”
李劭卿把他按回椅子上坐好:“彼此彼此。”
周维岳一掌拍在他肩上:“人都说战友是过命的交情,既然交情到了,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李兄,兄弟跟你说句话,你可不要生气。”
李劭卿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放在桌子上:“你说你说。”
周维岳喷着酒气,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李兄少年英才,想要出人头地,那是迟早的事情,何必投靠奸党,用名声来换取前程?”
李劭卿:“……”
周维岳用十分惋惜的口气道:“李兄也知道我父亲,他老人家从来没有试图在朝中拉帮结派,但也并没有因此而被陛下搁置,以李兄的能力,压根不必依靠他人。”
李劭卿低下眼睛,为他斟了一杯酒:“我自然有我的考量。”
周维岳叹了口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李劭卿听出这句话里的嘲讽之意,一口闷掉杯中酒:“若我是孑然一身,自然不需要惧怕闲置还是复起,但问题是我还有我的顾虑,周兄既然不能知道我的处境,就不要说这些旁观者的话。”
他说着,对周维岳笑了笑:“不知周兄家中可有妻室?”
周维岳虽然酒意上头,但基本神智还是在的,他发觉李劭卿不乐意在这件事上多说,便顺着他的意思改了话题:“发妻已逝。”
“抱歉,”他低头致歉,紧接着又问道:“没打算续弦?”
周维岳低低笑了一声,又饮了一杯酒:“我已经有可继承家业的嫡子,不需要在生儿子,自然也不需要再续弦。”
李劭卿挑了一下眉:“你的家中高堂竟能容忍你这般想法?”
周维岳道:“我房中已经有伺候起居的妾室,何必再娶一个妻子来做同样的事情?况且自亡妻去后,我也不愿别的女人来顶替她的位子。”
李劭卿提着的心放了一半下去,笑了一笑:“看不出来,周兄还是个痴情子。”
周维岳摆摆手,自嘲地笑了一声:“哪里是痴情子,若当真痴情,就该遣散妾室,为她守身如玉。”
李劭卿又问:“眼下你家中高堂并未逼你续弦,你才得以从一而终,可倘若父母相迫,你又该当如何?”
周维岳用力睁着眼睛看他,取笑道:“我听说李兄并未娶妻,怎么忽的关心起这些事了?难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劭卿微笑了一下,手指捏着杯子,与他一碰:“只是好奇罢了。”
周维岳一边摇头一边大笑:“相迫,何来相迫?若非家慈,她也不会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这是周家的错,也是我的错。”
这话说的极为混乱,李劭卿联系上下文推测联想了一下,觉得他发妻的死,可能和他娘周夫人有关。
周维岳又对李劭卿拱了拱手:“叫李兄看笑话了,家丑而已。”
李劭卿又安慰了他两句,一边安慰一边在心里默默庆幸,幸好他将来不必担心家中婆媳不和,导致后院失火的问题。
周维岳将头抵在桌子上,沉沉叹了口气:“男人的职责,无非就是保护脚下的土地和怀里的女人,我空有一身虚名,却连自己想保护的都保护不了,当真是个笑话。”
李劭卿没顾得上搭理他这一句,又问:“那么,倘若是又比你父母地位更高的人,逼你续弦呢?”
周维岳愕然:“比我父母地位更高的人?那他作何要来管我续不续弦?”
李劭卿循循善诱道:“两族联姻,或者是……陛下赐婚?”
周维岳用自己混沌的理智想了一下,一下子直起身,耸然变色:“陛下赐婚?陛下这次诏我入京,难道是有意赐婚?”
李劭卿紧张地看着他:“倘若真的是陛下赐婚,那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周维岳颓然又倒回桌子上:“我曾经在她碑前发誓,此生决不会再娶别的女人。”
李劭卿把头凑过去:“可如果是陛下赐婚,你敢抗旨不从?”
周维岳把脸一捂:“我已经失信于她一回了,如何还能失第二回?倘若陛下心意已决,那我就只能以死相辞了。”说着竟然呜咽起来,一口一个“云嬛”地唤着。
李劭卿提起来的心落回肚子里,只觉得周维岳这小伙子真是咋看咋顺眼,当下便很诚恳地伸手去轻轻拍他的肩:“周兄不要难过了,陛下向来体恤下臣,不会如此难为你。”
周维岳猛地抬起脸,惨然道:“陛下当真要给我赐婚?”
李劭卿赶紧道:“没有没有,猜测,猜测而已。”
周维岳探着身子将酒壶取来,懒得再往杯子里斟,仰起头,直接将酒液用酒壶倒进嘴里,然后一口气没倒腾过来,把自己咳得死去活来。
李劭卿赶紧去帮他拍背,一边拍一边对他的酒量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按理说军队出身的人,不应该这么浅啊。
周维岳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眼中泪光莹然,不知道是咳嗽咳得,还是刚才情到浓处的不能自已,李劭卿忍不住好奇心,又问了一句:“你亡妻是怎么去世的?”
“病死的,”周维岳惨白着脸笑了一下:“她想见我,但他们不告诉我,也不让她见我。”
又是两壶酒下毒,李劭卿也觉得有点眩晕,精神被觥筹交错的丝竹激的更加亢奋,借着酒劲追问:“为什么不让她见你。”
周维岳这些话不知道在心里憋了多久,此刻借着酒劲愤愤大骂:“云嬛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但他们想要嫡子,必须要有嫡子,甚至还想让我休了云嬛,扶我儿子的母亲为正,”他说着,声音便愈发高了起来:“但是他们都想错了!就算云嬛死了,我妻子自始至终也只有她一个,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而我膝下,也只有她的孩子,才能算是我的嫡子。”
李劭卿得到了他心里想得到的答案,松懈下来,诚心诚意地安抚他的情绪:“稳住稳住,那个……周兄,明日我们还要早起行军,不如今天就先到这儿?毕竟来日方长。”
周维岳已经彻底醉了,他没再搭理李劭卿,自己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抖动,好像在忍受极大地痛苦。
李劭卿又趴了过去,十分骐骥地问了一句:“周兄,也就是说,就算陛下为你赐婚了,你也会想办法拒绝,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