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所混进来的这群舞姬时由永安府消香坊前来的,传闻消香坊的姑娘,就算是个端茶倒水的丫鬟亦是上人之姿,有人言,消香坊遍地神女,宛若仙苑。
卿卿是混了丫鬟的身份进来的,若叫她跳舞,实在不会。
半艘船上都是前来献艺的女子,免不了比较。卿卿从她们的谈话里得知另搜船上还有另外几个胡姬,便猜测乌云也在那之中。
想起昨夜的事,她犹心悸。
昨夜里她去寻乌云,听见过道里动静先是躲藏进杂货间,没过半晌,就听杜贞细软的声音颤抖道:“公子,我也未料到那晋王竟然能坐怀不乱,送去的美人无一能入他床帏的……”
半天无人回答,那车轮声继续,卿卿向外探去,过道已无人,他们应是去了甲板上。
她不知自己哪里的勇气,去上前偷听。
远远,只见那公子竟然坐着轮椅,他因背对着卿卿,卿卿看不到他那一双腿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面对杜贞的自责,那位公子什么都没说。
他着一身冷寂的白袍,普通士族装扮,但天上一轮明月映在淇水之中,今夜更无波澜,淇水似一面镜子,万物静止,只有鸦声蝉鸣间断响起。
那个男子融入凄冷孤独的月色中,卿卿已完全看不见他身边的杜贞,听不见鸦声。
霍遇曾说,那个瘸子。
她大抵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这一刻,她退却了。
她大约认得薛时安的模样,但他未必能认出来他。这些年偶有联系,都是他找人通知她,或是嘱咐她趋利避害,或是叫她安心在霍遇身边呆着,而最后一次他找她,是叫她去霍遇那里偷印。
这些年联系的次数委实不多,中间还隔着不知多少个传话的人,其实早就陌生了,就算如今她站出去,他未必认出自己。
如今霍遇尚在船上,卿卿以为,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找了近两天,才发觉要在这里找人是大海捞针,焦头烂额时她从消香坊舞伎那里听说,在另一艘船上还住着一群胡姬,因和她们争夺练舞场地而结下梁子,卿卿也不知乌云是否在那里,这时也就死马当活马医,她所幸直接在练舞房里留了一身乌云近日穿过的衣服,又留下一张字条,若她看见,夜里于甲板相会。
卿卿回到厢房,只有一个舞伎在房里,她叫素苕,是伴舞之一,不过沉默寡言了些,每每别人三五成群时,她总是形单影只。
她眼眶通红,明显哭过。
卿卿不是消香坊人,自然不知她们人际之间的过节,看素苕努力要掩藏情绪,不禁同情起她来。
夜里素苕出去,屋里才说起今天练舞时候,素苕又被楚楚欺负,楚楚是消香坊领舞,样貌舞艺样样都是消香坊翘楚,只是素苕不善言辞,被她看不惯。楚楚先是把素苕分配去了最不起眼的位置,素苕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楚楚一巴掌。
这就是素苕今日独自在屋里啜泣的原因。
到了夜半约定时刻,卿卿窸窸窣窣出门去甲板上。
那船头的站着的褐发姑娘,正是乌云,她欲上前,乌云先瞧见了她,这时乌云一个箭步上前,将卿卿拖到船舱旁有遮挡的地方。
片刻,就看见两个男子从最下一层的舱口走出来。
卿卿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二人的模样。
那长身而立,一席深色袍子的正是霍遇,而他一旁的黑面侍卫,便是那一日押着她去送死之人。
卿卿竖耳倾听,他们说的什么五皇子、太子,她听不大明白,忽而一声惊叫,这惊叫来自乌云,脚下一只绿油油的□□吓破她的胆。
闻声,霍骋持剑立马赶来,却听“扑通”一声落水声,“王爷,有人跳下去了!”
水里气泡不断,片刻,水面冒出一个人头,霍骋那剑指着她:“大胆胡女,竟赶惊扰王爷。”
乌云见这小生面黑,又一身黑衣,在黑夜里就只有眼珠子是白的,她还有功夫笑。
她牵住船身一侧的绳子,人还在在水里:“我半夜起夜,不知你们是王爷,一时情急就跳了下去。”
她特意模仿胡姬口音,用夹生的汉语说,霍遇轻睨她一眼,对霍骋道:“把人拉上来,带回去再说。”
水里,卿卿觉得自己快要断气,但跳水时乌云再三叮嘱万万不可呼吸,她攀住船底的缰绳,快要窒息。
就在她意识快要被冷凉的湖水淹没时,有个什么东西将她包围,她瞬间有了依靠,腰间被一只手臂紧紧圈住,她闭眼的同时,攀住那人臂膀。
卿卿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客栈,身旁站着一个面熟的女子,她容自己慢慢思索,想起,床畔的站着的女子竟然是谢云棠的女婢。
“桑诺?”
桑诺朝她微微福身,“姑娘好记性。”
“你为何在此?”
桑诺扶着她起来,笑道:“这还是让我家小姐和呼延将军为你解释吧。”
桑诺才一说罢,房门被人猛得推开,谢云棠大步流星走到床畔,“哟,醒啦?”
呼延徹跟在谢云棠身后,二人似是早就认识,卿卿一时想通:“救我的人,是你?”
谢云棠面上浮着假笑,坐到床侧亲昵地揽住卿卿:“我未婚夫专宠于你,要你去死我巴不得呢,怎会救你?受人之托罢了。”
“那人究竟是谁?”
“一个负心的玩意儿,我都不知他姓名,你知道又如何?”
卿卿低下头,呼延徹上前,一只手提起谢云棠身子把她带离卿卿身边,冷言道:“你请的大夫呢?”
谢云棠剜他一眼,“路上。”
见呼延徹一脸敌意,谢云棠咳了两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同卿卿说,你听见却也无妨,但我就是不想你听见。”
她说得理所当然,呼延徹警示地睇她一眼,便出去并带好房门。
“当初在北邙山相遇,不知原来孟小姐是贵人,云棠若有不敬,你勿计较。”
“你到底什么意思?”
“不同你道歉么?”
“是我该向你道歉。”
谢云棠看着她甚是有趣,仿佛历经了一次生死,卿卿已不再是北邙山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奴。
她感叹,到底是孟家的后人,骨子里硬气。
“我来之前,我父亲可嘱咐过了我,若你有半点闪失就要家法伺候我。”
“你父亲?他又怎会认得我?”
谢云棠白她一眼,“家父,官拜尚书令,当今陛下亲自加封一等公爵,人称谢国公,名衡子子瞻,幼年曾用名,谢跛子,现在你可认识了?”
卿卿回想父亲曾给自己的那本名册里,是记录着这么一个人,她祖父曾救在匈奴人手中救下一跛脚少年,不仅替其医脚,还授其诗书。她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谢云棠父亲,也没想到那本名册上的人会主动找到自己。
“祖上庇佑,是卿卿福气。若有机会见国公大人一面,再亲自道谢。”
卿卿虽从画舫逃了出来,但乌云又落在了霍遇手上,本不过是谢云棠出面就能解决的事,但画舫里传来噩耗,消香坊领舞楚楚死在自己房中,时间正是昨夜。
谢云棠愁道:“孟姑娘怕得跟我走一趟了,船上死了人,又少了人,只怕到头来罪名落得你头上,你是顶着消香坊的身份上的船,到头来败坏的是消香坊名声。”
呼延徹先看出端倪:“谢姑娘为何如此关心消香坊之事?”
谢云棠含笑道:“自是有理由的,这理由你们知道了也无妨,不过这理由,我不想告诉你们。”
卿卿和呼延徹相互看一眼,呼延徹道:“卿卿不能贸然与你上船,你若要她前去,我需伴在左右。”
“你要护花,我自然不能拦你了,既然这样,便把那个呆子书生和他跟班儿也带着一起,人一多,晋王不会怀疑到你们头上。”
谢云棠便这样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登船了。
上船避免不了要直面霍遇,卿卿寻思一番,还是不见为好,便与呼延徹带了面具,若所有人中只有他们两个带着面具,反倒更显眼,索性谢云棠所带之人都以面具蒙面。
船上死了人,所有人都被留在船上不得离开。
谢云棠一行人和仵作同一天登船,正巧赶上了验尸。
楚楚死于割喉,凶器是她自己头上的钗子,且不是一下致命,而是血流而尽而死。
就算是个天仙,惨死之下不过一具可怖皮囊。
消香坊的女子们见状,则是抱头聚团痛哭一回,虽然平日里对楚楚颇有微辞,但一同前来的人,却不能一同回消香坊,位置空了一个,惹人悲凉。
仵作道:“恐怕是私仇,小人以为应当先对消香坊之人进行盘问。”
仵作按程序做事,太守陈孚请示晋王意思,霍遇道:“此乃太守职责,太守照常处理,不必顾及本王。”
验完尸,众人各回各屋,回去后卿卿将自己疑惑说出:“依仵作判断,楚姬是与丑时出事,可当时我与乌云所遇会面时间正是那时,楚姬寝房就在隔壁,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当夜你可见到其他人?”呼延徹问。
卿卿仔细一想,“我是为躲避霍遇才落水的,当时他肯定在船上,不过他要杀人,也不必如此鬼祟……有了!当夜我出门,于船舱楼梯口遇到看到一个匆忙的身影,那人身着华服,像是贵胄之人。我当时因心虚,躲他还来不及,并没有看得更细。
气氛突然陷入沉思,倏尔,一个声音打破沉寂:“不知郡主可否为小人争一个验尸的机会?”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肖仲乂身上。
他道:“我父亲曾是泽县仵作,我自小读书吃饭都在尸体旁,深知最能帮我们破案的,还是死者本人。”
谢云棠眼含莫测的笑意:“看不出你还有这点本事。”
呼延徹也赞同,“郡主若想为消香坊洗清嫌疑,线索还需掌握在自己手上。”
谢云棠一个转身坐在凳子上,“单于说的没错,不过我一介女流,所说无用,你若想插手此案件,不如去求晋王。”
晋王何人?他令匈奴骑兵闻风丧胆,肖仲乂一介书生,莫说当面去求晋王,单是听其名号就双腿打颤。
呼延徹调笑道:“肖公子虽有济世才德,胆量还需再练上一练。”
卿卿也好奇,“你不是在尸体旁边长大么?为何要怕一个活人?”
“那那那尸体又不会杀人,晋王可是会杀人的。”
乐虎帮腔道:“我听说那晋王长了三只眼睛,可单手擒狼,总之啊可怖的很。”
这话逗笑了谢云棠,霍遇虽不是个善人,但也不是民间所传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她一双狡黠的眼睛望向卿卿,“晋王如何,孟姑娘再清楚不过。”
她原本有意调侃,但卿卿神色如常,“晋王挺拔俊美,外貌很是出挑,并不似传说那般。”
“可是……可是……”
谢云棠见这窝囊书生实在可笑,遂起身道:“罢了罢了,叫你一人冒然前去只怕半句话没说,已经被晋王身边侍卫给杀了,我这便将你引荐给晋王,事后如何,都得你自己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