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章)
“我不信媚媚会掐死自己的孩子。”离了乐邑千里, 已近南国,慕子衿突然驻马,“不行, 哥, 我不放心。”
“不要回去。”慕广韵顶着寒风咳嗽道, “乐邑从今改朝换代, 我已护不住你。”
如今只剩了一个女儿一个弟弟, 他只希望他们再不入是非。
当夜下榻废弃茅舍,慕子衿却留了封信就走了。
——哥,想了一想, 京中尽是你我旧部,而且珏儿和媚媚都对我很好, 我不会有事的。我要回去问问清楚。还有, 你不是说那夙白关系着媚媚的性命吗?我去探一探她到底在不在宫里。
“子衿——咳咳咳咳……”慕广韵醒时, 为时已晚。身旁那孩子还在恬然深睡。
“别担心了,这小子机灵得很, 会保护好自己的。大不了我广发英雄令,召集我江湖上的好友去保护他。”公玉侯王劝道,“你还是先跟我去岚陵青阙山吧,我已经急不可耐要脱掉你的衣服……大试身手了。最近在我爹的笔记里看到一套推拿图谱……谁?”
茅屋外有人,两人警觉。片刻后, 一队乐邑侍卫从门外现身, 手持弓箭, 全是慕广韵一手提拔的宫中侍卫。而从门口看出去, 荒野里躺着几具同样打扮的尸体, 尽皆是陌生面孔。慕广韵抱紧了怀里的婴儿。
原苍慕侍卫丞挥手命大家收起武器,带头跪下:“陛下——”
“谁下的令?”
“阳大……阳正甫。”
我不欲杀人, 人却杀我。这阳正甫倒是比他果决,知道将前朝余孽赶尽杀绝。慕广韵道:“动手吧。别伤孩子。”
“陛下,属下宁死也不会对您下毒手!”侍卫丞痛心疾首道,“陛下您何苦这样?那薄氏余孽跟本不足以兴风作浪,何苦要让位于他!”
慕广韵抬手示意不必再说。
“对不起大家,我是千古罪人。”慕广韵道,“慕氏已死。你们回去后勿再提我,忠心事君。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新皇应不会赶尽杀绝。”说着斩了自己一片衣袍给他们,又刺伤手臂溅上鲜血。
“陛下……”
“婆婆妈妈,你呀,就是操心的命!”公玉侯王耻笑他,“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兴衰荣辱各凭造化,没有你,他们自己也会去争取命运。你还能为每一个人负责一辈子不成?”
“罢了。”
刺客们回京复命后,慕广韵越想越不放心。虽说京中眼下苍慕旧臣众多,但他们如今是因摸不清局势,才依然敬畏他三分,但是过不了几日,新政稳固,时过境迁,难说他们不会与新主子同心同气……
“不行,我得回去找子衿。”
“行了行了,你这身子怎么去?还有你怀里这丫头,正是需要爹娘照顾的时候。”公玉侯王拦道,“更何况,那些人前脚刚复命说已经杀死你,你后脚就又出现,你是想再搅个天翻地覆?这样,这里离岚陵已经不远,我把你送到,然后带一些朋友日夜兼程北上,去给你把弟弟捉回来。反正本来他也是要认我作大哥的,大哥自当照应小弟。”
慕广韵觉得这样更妥,应允了。
……
慕子衿毕竟年轻气盛,满心以为自己这几年里日日进出薄野残宫甘为“人质”,与薄珏、萧长史处得都相当不错,就算与那老顽固阳正甫,多少也有些感情。现如今是慕家堂堂正正把江山让给了薄家,主动放弃一切,料想对方就算不感激,也总不会太为难。
慕子衿回到宫门下,正大光明叩门进去。他对阳正甫和薄珏说:“我来做你们的人质,你们把夙白放了!”
做人质可以,但没人提起放夙白的事。
薄珏此时不过八岁,尚不明白近来发生的这些起起落落的事情,稀里糊涂做了皇帝,稀里糊涂脚下百官臣服。他感到怕,好在有阳大人时时在后面教他这样那样,给他莫大支持,所以他一向不违抗阳大人的意思。只是他一向很喜欢子衿哥哥,所以当阳大人提出要将子衿哥哥作为人质□□牢狱时,他第一次强烈反对。
他说:“要子衿哥哥像以前那样,住在我们旁边,每天陪朕。”
他是天子,阳正甫一时不好逆他的意。萧长史因与慕子衿打过交道,知道这孩子为人率真没有野心,自然待这“人质”还不错,主动负责“监守”他。也就是时时把他控制在视线范围内。
说起来,萧长史眼下暂管内廷事务。
慕子衿便要求萧长史放走夙白,说你们不过是忌惮我哥,我哥更在乎我,我代替夙白当你们的人质。萧长史却诧异地表示夙白并不在他们手里。
“怎会?那天阳老头明明说……”
“他那是诈你们的!夙白早就在宫乱里逃走了!”
话虽这样说,当夜萧长史却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便跑去问阳正甫:“阳老头,夙白该不会真的在你手里吧?”
“何出此言?”阳正甫诧异道,“你也看到了,夙白明明在我们掌管大权前就逃走了。我哪里去寻她?”
萧长史半信半疑,打量他半天,又道:“阳老头,我一直很奇怪,雍门轩死时画的那个圈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圈一个点,这分明是个‘日’字。‘日’与‘阳’……阳老头,她该不会是指你吧?”
“无稽之谈!”阳正甫甩手,“如今大事未定,萧大人还有功夫在这里闲扯!简直不知所谓。”
“你不会是心虚吧?”
“阳某人这些年忠心守护幼主,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薄家天下,别无二心,你休要胡言诽谤。”
说的也是。萧长史心里默默点头。阳正甫脾气倔是倔了些,有时候头脑也很因循守旧,但忠心不二是不必说的。若无忠心,当日亡国,他就应该一走了之。
“听说北狄向我们要人了。你怎么回话的?”萧长史问。
“就说不曾见阏氏雍门氏到访乐邑,大约是路上遭了风暴,失踪了。”阳正甫道。
“莫邪阿信吗?”
“只怕不信。听说你那时候从漠上劫持雍门轩时,有北狄随从幸存?想是已经回去报信了。”阳正甫沉眉道,“就算没有人报信,北狄也绝不会放过这一个绝佳的机会的。莫邪阿不敢惹慕广韵,却敢欺我薄野之于未稳。合乐川北传回消息,说北狄已经大兵压境,整日在边境操练兵马,想是向我们示威。”
“打的过吗?”
阳正甫冷哼:“莫说我们政权尚不稳固,兵力也未整顿,就说那合乐川守将都是慕广韵的忠心部下,这两日军中正暴动呢,吵嚷要拥慕氏重掌大权,又怎会听我们的调遣?”
“真是棘手。”萧长史道,“实在不行……我们先把慕广韵找回来?让他去帮我们打一仗?他不是一呼百应么,他不是战无不胜么。”
“何等荒诞。”阳正甫冷哼。岂能让那贼人再有机会手握兵权,成为隐患。更何况……他已派出杀手去斩草除根,慕广韵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明日朝上再议吧,看看有没有求和的办法。”阳正甫叹气道。
萧长史走后,一名带面纱的女子从廊柱阴影里走出,袅袅娜娜在阳正甫身边站定,含笑说:“我有办法能帮阳大人解决难题。”
“哦?说来听听。”阳正甫的声音听不出波动,仿佛与此女子很熟,又不熟。
“阳大人可听说过一则陈年轶事?”那女子笑道,“相传四年前瑬山一战,岁黓公主巾帼将军,展露锋芒,结果战场之上,北狄汗王莫邪阿对其一见倾心,回去之后日思夜想,茶饭不思。
“那莫邪阿素来喜欢汉女,汉女之中又喜欢磊落飒爽有胡女之风的。恋慕薄媚无果,又被她的夫婿斩断一条手臂,心里便愈发爱恨交加,渴欲丛生。正是这时,流火王雍门襄邀莫邪阿结盟,酒宴上灌醉了妹妹雍门轩,当夜将她送给莫邪阿享用。莫邪阿回国后派人来迎娶雍门轩。无非是在雍门轩身上看到了薄媚的影子。
说到这里,冷笑一笑:“可怜一个好端端的流火公主,竟做了薄媚的影子。”
“所以……”阳正甫隐约猜到些什么。
“所以,薄野现在若将北狄汗王心心念念的岁黓公主双手献上,你猜他会不会与我们和平交好?”
阳正甫沉默不语。
“阳大人不忍?”女子轻笑着挑眼看他,“别忘了,当日慕广韵是将天下大权交到薄媚手里的,而不是我的弟弟薄珏。而薄媚曾替慕广韵生儿育女,最重要的是,她不是真正的薄氏公主!我才是!她若想要染指江山,你猜慕广韵和他的旧臣会不会出来帮忙?!”
“慕广韵活不了,我已派人出去……”
“哼,他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你以为这样容易死去吗?就算死去,也必留有后手!薄媚是她的女人,可薄珏是他的谁?谁也不是!”
阳正甫震颤,半晌无言。
“又不是要你杀她,你有什么于心不忍?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
慕子衿得知夙白不在宫中的消息,半宿没有头绪。第二天说动了萧长史让自己出门走动,匆匆跑去晨曦宫,只想问一句,媚媚,你当真是为了不让皇位落到我哥的子嗣手里,才狠心掐死了自己的孩子吗?可一进门,便见薄媚拥着雪白的轻裘,坐在窗下喂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吃饭。一勺一勺,耐心吹凉了,方才送入她口中。
那女童不是别人,正是被扣留宫中的司徒夏。慕广韵没来得及带走她。
“阿心长得真快,一转眼都这么高了。”薄媚笑着感慨。
“娘娘,我叫夏夏……”小女孩儿反驳她。
“夏什么夏,慕夏?谁给你起的名字?一点也不好听。你叫慕心,娘在你出生前就想好了的,无论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叫慕心。”薄媚捏捏她的小脸,“还有,不是‘娘娘’,是‘娘’。‘娘’和‘娘娘’是不一样的。”
“这怎么回事?”慕子衿问。
跟着他来的萧长史叹口气道:“别担心,她没傻。那日在宫中偶见了司徒夏,司徒夏被近来的事情吓得够呛,连夜连夜高烧不退。公主殿下看她可怜,便接来自己照拂。司徒夏便依赖上她,她久而久之也就自欺欺人起来,只当夏夏是自己的孩子。其实她心里都明白,我们都不忍戳穿。”
果见她笑容里有掩不住的凄凉勉强。
突然心口钝痛,慕子衿道:“她那么善良,对别人的孩子都那么好,一定不会掐死自己的孩子。萧长史,你可知孩子出世那日是何情况?是谁在媚媚身旁?”
“她掐死自己的孩子?”萧长史震惊,“开什么玩笑?!明明是你哥掐死的!”
“才不是我哥!我哥喜欢还来不及呢!”
两人同时愣住:“……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