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相思了无益

(第一一四章)

慕广韵一回家就一头栽倒在地。小秋也被他摔在了地上, 吓得一个劲儿推他喊他。

“哟哟这怎么话说的快来人快来人呐……”公玉侯王一个箭步冲出来……

……

慕广韵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小秋在他身上爬,公玉侯王在一旁提着等子拈药。

“醒了?”公玉侯王瞥他一眼, “你瞧你现在, 像个女人一样, 才淋个雨, 就病倒了。左看右看也不像个当过狗皇帝的人啊!”

慕广韵坐起身, 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窗子大开,阳光正好,风有些冷。

“你告诉我,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你体内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断魂毒性近来又频频浮动?”公玉侯王突然有些严肃地问。

断魂?是了……方才好像是噩梦连连来着,惊出了一身冷汗。

以至于他险些都以为与薄媚是在梦里相见的。

“公玉, 若我说她还活着, 你信不信?”

“谁?”

“薄媚。”

“谁?”

“薄媚。”

“怎么可能!她不是早在四年前就死于刺杀了么?就算那是谬传, 那后来你不是也亲手杀了夙白么?夙白心里与她种着同一对‘芳华劫’的蛊,夙白的是蛊母, 夙白死了,薄媚也就……”说到这里突然顿声,不知想到什么,眼睛越瞪越大。

“千真万确,我见到了她。公玉, 隔壁的孤芳, 我确信, 就是她。只是, 她已经彻底忘了我。”

“你……确信?”

“我确信, 一定不会错。”他眼中隐约泛起了泪意,嘴角却是笑的。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难怪!哈,哈哈哈哈——”公玉侯王突然扶着慕广韵的肩膀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得小秋都拿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他方才平息下来,认真地对慕广韵说,“伶伦,我们都是傻瓜啊,绝顶大傻瓜!”

“公玉?”

“怕是我们都搞错了呀!当初只听夙白一面之词,就相信她心里种的是蛊母。可是,可是——万一真正的蛊母是在媚媚心里,而夙白心里的只是子虫呢?我们、我们关心则乱,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想象这种可能!真是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你说……什么?”慕广韵第一次露出如此无措的表情。

“关心则乱,这么多年,我们都错了!多么荒唐,多么讽刺!”公玉侯王笑着笑着,默默流出两行泪来,“难怪那年夙白死时,她体内的蛊虫竟还可以残活……我真是笨呐,四年都没有想明白。其实原因简单得可怕!因为蛊母寿限还未到,所以子蛊还死不了啊!天呐——造化真他/娘会作弄人啊!”

“三十年……”慕广韵失笑,笑得十二分苦涩,“三十年,我都做了些什么……”

“伶伦你等着,我去找她……”

“别去,先别去——”慕广韵道,“公玉,先去查查孤薇此人。”

“孤薇?”

“是。孤芳的弟弟,孤薇。”

……

上阳城的人都知道孤芳是个美人,更是个才女,并且半数以上的人都是见过她的。因为传说孤芳创作的每一首曲子都是取材自民间一个真实故事,她三不五时就会背着琴到喧嚣世间去采集故事,有时候听独居的老人家絮絮叨叨讲昔年往事,一听就是一整天。

慕广韵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买到了《云和斋琴话》下册,里面有《塞上吟》《风烟引》这样苍凉杀伐的战曲,也有《捣衣》《忆故人》这样惆怅缠绵的小调。

有一曲《子衿》,与当年薄媚赠与慕子衿的那首生日曲无异。

听说孤芳最近正在民间到处搜集有关薄媚和慕广韵的故事,为了写一组相和大曲。这组套曲囊括了几十年来的时代变迁,大到几个王朝的兴衰荣辱,小到传说中的爱恨情仇。其中关于慕广韵和薄媚的篇章,暂定名为《尘世香》。

慕广韵觉得微妙,她如今竟以一个旁观人的视角去写他们的故事了。若她知道了自己就是戏中人,该做何感想?

慕广韵身体好些后,抱着小秋出门散步。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把小秋脖子里刻着“一九”的牌子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一路上想着会不会碰见她,结果一转弯就看到孤芳背着琴囊在一个糖葫芦摊前踟蹰的背影。

她站了许久,最后还是走了。

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带兵援助岁黓公主对抗北狄,两个人逃亡到石桥小镇,曾有过一段疑似恩爱的梦里浮生。那时候她也是想吃糖葫芦来着,可是牙疼。

慕广韵买了一支糖葫芦,交给小秋。又对她耳语几句。

然后若无其事抱着小秋经过孤芳身旁。

“咦?阿心姐姐家的孤娘娘?”小秋趴在慕广韵肩头惊喜地叫道,“娘娘,给你吃糖葫芦,舅舅刚给我买的!”

孤芳愣了下,笑说:“不了,你吃就好,我近来牙疼……不过你是?”

慕广韵驻足回身:“她是十九,你忘了吗?”

孤芳看到慕广韵时方才恍然大悟:“哦……是隔壁逍遥家的林公子?好巧在这里碰见你们……”

“小秋正在长牙,我本不许她吃糖,可是她闹着非要吃。姑娘若不嫌弃,不妨跟小秋分吃这一支糖葫芦?也好解她的馋虫,也不算坏牙齿。”

“啊?这……”孤芳想了一想,“也……好啊。”

慕广韵微微一笑,握着小秋胖乎乎的小手,把糖葫芦递到她嘴边。见她愣怔,扬一扬眉,示意张嘴。

街上颇多人看着,孤芳很怕尴尬,只好张开嘴巴咬了一粒。低头咀嚼时,不知为何脸颊有些飞红。

“天色晚了,是要回家吗?”慕广韵语气温和又自然,像是对一个熟识多年的人讲话。

“是啊。”

“那么,一起?”

“好啊……”

走着走着,天渐薄暮。深蓝色的街巷,次第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眼见的东西仿佛都蒙了一层薄雾磨砂,微风拂人发肤,可叹红尘似水。

十分惬意舒服。空气里还掺杂一些莫名的暧昧。

“听说,姑娘近来对慕广韵和薄媚的故事很是上心?”

“是啊,在写《尘世香》。”

“《尘世香》,”慕广韵笑笑,“真是一个好名字,分明轰轰烈烈的一段往事,倒叫这三个字衬得云淡风轻。”

“再轰轰烈烈,也不过尘世间一场镜花水月。作为局外人来看,故事终有落幕,落幕了沉寂于史册,总不过云淡风轻四个字。”

“是了。”慕广韵点头,“那么作为局外人,世人怎么看他们二人?你又怎么看他们二人?”

孤芳笑了:“你这么说,倒好像自己不是局外人的样子……世人对他们毁誉参半。听说早年间对慕广韵歌功颂德的大有人在,因为他少年时一战成名,又早早展现出雄才大略,建立王朝之初,也曾颁布惠民新政,一度革除了海内千百年来遗留的诸多弊病;不成想,一朝落势,天下人又开始调转矛头集体骂他昏庸。昏庸倒也是的,哪有人拱手相让江山的?还是让给了一个无能的小鬼,这实在是对天下失责。至于薄媚……自然是骂红颜祸水的比较多,毕竟她是个女人,许多事情又是因她而起。”

“那你怎么看?”

“我?我只是觉得……有些悱恻。”孤芳道,“我很好奇,他们之间,该是怎样的深情,才足以演变成那样的倾国倾城倾天下。”

“怎样的深情……”

“鉴于此,《尘世香》不写是非,只写爱恨。”

说着话,两人已经回到了云和坊门下。怀里小秋不知何时睡着了,糖葫芦从手里滑脱,粘在了慕广韵肩头。

“那么,我先回去了。”孤芳作别。

慕广韵没有说话,一把抓住她手腕,反手寇在铜门上,欺身压上去,隔着一个小秋的距离,趁着月色,肆无忌惮逼视她:“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林公子!”孤芳有些恼羞。

“孤姑娘,不瞒你说,在下近来正打算续弦,觉得与姑娘十分投缘。姑娘看在下如何呢?”

“啊?”

“姑娘虽有倾城之姿,但到底不是二八芳华。虚有三十岁的女子,再不嫁人,就老了。”

“啊?看得出来?”

“做我的妻子吧。”

“……啊?”

“我喜欢你。”

“……我们才认识几天,未免仓促。”

“这么说,就是不反对了?”

她在他暧昧的吐息中,渐渐晕眩迷失。“林公子,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她几乎是断定了,他们过去,不止是见过。一定。否则这熟悉到入骨入髓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她以为他会吻下来。但是他没有,只是近在咫尺地与她僵持,灼热的吐息一次次喷薄在她的唇上。也不知是极力克制,还是有意诱惑她。眸如沉水,望进她眼底,如痴如醉。

他突然笑了:“你这么说,倒好像自己曾经失忆过。”

“……”

“你失忆过吗?”

“……当然没有。”他把问题抛回给她,到底不肯正面回答她过去是否相识。他的话半真半假,她不得不有所防备。

他起身退开,说:“不早了。明日辰时,在下登门拜访。”

“做什么?”

“给姑娘讲一些我所亲历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关于薄媚和慕广韵的,关于他们是怎样的深情,兴许对《尘世香》的创作会有帮助。”垂一垂眼,又笑道,“那么紧张做什么?怕我去提亲吗?”

“……”

……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伶伦,你知道我打听到什么?”一回家,公玉侯王就一惊一乍地道。

“什么?”

“那孤薇、那孤薇啊……哎呀我一个大男人都不好意思说!那孤薇原是齐瑧身边最受宠的一名娈童,十几岁就跟了齐瑧,一直养在深宅,后来齐瑧弑杀司徒凉心成功后,封赐孤薇为高阶武官,南征北战一直带着他。他到底能不能打,这个无从得知,总之他短短几年里是功勋卓著,屡屡进阶。如今已官居一品……虽然他们这小政权也没什么权威可言,但足以见得齐瑧对他的偏袒喜爱。”

“哦……”慕广韵点点头,没太吃惊,“他祖籍哪里?”

“打听不到啊,好像自从跟了齐瑧,他以前的事情就都被一笔抹杀了,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档案里也找不出蛛丝马迹。”

“孤薇,孤薇……‘孤’姓的望郡在哪里?为何从未听说过?”

“是啊,别说望郡了,我从前可连这个姓氏都没有见过!”

“他是怎么遇见孤芳的?”

“说是四年前路过难民营时偶遇了失散的姐姐。”

“是么?他骗她,有什么目的呢……”

“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但上阳城的人都说孤氏姐弟俩感情很好呢。他们时常一起乘车出游,孤芳时不时也会进宫……也就是齐瑧临时修建的府院中看望弟弟。前两年孤芳眼疾复发,孤薇还曾满世界悬赏神医替姐姐换眼治病呢。看起来……真的好像亲姐弟啊……”

“换眼?难怪,真是苦了她……这些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慕广韵深深蹙眉,“难道……真的只是孤寂的两人相互慰藉?”

是夜里辗转难眠,慕广韵取了琴来,坐在墙影下对月撩拨。万籁俱寂里,把《秋水》从头到尾弹了一遍。是弹给墙那侧的人听的。故意的,故弄玄虚。

她还记得这首曲吧?大概记得不全,否则怎不收录在《云和斋琴话》里。

此刻听见了,她是否会睡不着呢?又是否会想起些什么?

……

第二天慕广韵起了个早,本打算辰时去云和坊,却听到消息说城外的仗打完了,上阳城的禁令解除了。

慕广韵心想,如今时局瞬息万变,不知道过几日会不会再度封城封路,又或者会不会有人占领了乐邑,扫荡旧皇宫。找化蛇胆事大,救治寒水事大。于是决定赶紧出城去乐邑。

至于与孤芳的约定……

“公玉,今日她若来寻我,只说我临时有生意去忙了,请她见谅。若问及其他,切不可告诉她我们的真实身份。”

“啊?你就打算这样吊着她吗?”

“有何不可。”

“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呢?四年里,你明明为她心灰意冷,为她一蹶不振。现在她回来了……”

“她活该啊。”慕广韵笑说,“谁让她活着却不出现,谁让她说忘记就忘记了,那么潇洒。”

不惩罚,不折磨,怎么对得起我这些年的意冷心灰。

公玉侯王叹一口气:“别嘴硬了,我知道,你不过是怕‘薄媚’和‘慕广韵’这两个名字又把她吓跑。”这两个名字之间有太多隔阂,亲人的死,家国的痛,不是爱或恨那么简单。要怎么样才能对失忆的某人解释清楚呢?

或者说,他自己也还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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