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仿佛许多困惑迎刃而解。然后又多了更多困惑。
薄媚走到清影殿里方才发现他不在,询问下人慕广韵被关在哪里,然后稀里糊涂被人带到了一处幽暗角屋。侍卫打开门锁,薄媚迫不及待推门进去,对屋里冷静立着的男子说:“慕广韵,你可还记得云和山上的阿苦阿甜?”
慕广韵本是波澜不惊,闻言却微蹙起眉头,深深看她,仿佛充满疑问。还未开口,便有人匆忙来报,说大事不好了,夙姑娘流血了,流血了……
“哪里受伤?”慕广韵立即转移了焦点,急切发问。
“没、没有受伤,是肚子……”
慕广韵二话不说,飞奔出去。
薄媚站在原地,愣怔了好一会儿。肚子流血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了没有受伤,那为何又会流血?想着想着,自己的肚子仿佛也隐隐痛了起来。薄媚抬手抚了抚,忍过那阵莫名的钝痛,然后茫茫然跨出门外,又向夙白被关的房间走去。
“太医!太医为何还不来!”远远就听到慕广韵的怒吼,甚至有些沙哑,带着焦躁和惶恐。一向知他淡定从容,从来也不知道他会为谁这般紧张无措。
薄媚立在门外,看室内昏惨惨将尽的油灯,投在地上一团摇曳的影。慕广韵半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夙白,紫色的纱裙铺了一地,鲜红的液体从裙下蔓延,渗透了木质地板的纹理。
薄媚看着,也为她觉得痛。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抬起手来时,看到掌心一片殷红,仿佛也有血迹似的。蹙了蹙眉,心想,难道是夙白的血溅到了自己身上?不不不,应该是方才谈话时碰触过她的身体,沾染了血迹。可她方才分明还未流血……
薄媚想进去看她,慕广韵却猛地抬起头来,充满敌意地瞪她,手臂也更加收紧,将她护的那样小心。薄媚愣了愣,竟不敢迈脚跨进门槛了。
慕广韵问左右侍从:“夙姑娘方才吃过什么东西?”
侍从回说,只吃了几块惯常吃的点心,喝了一杯公主带来的清茶。薄媚不明白侍从为什么要特地强调茶是她带来的,只见慕广韵看自己的眼中渐渐带了恨意,突然有些慌张,想解释说“不是我”,可是对方分明没有问什么。
太医郎中从薄媚身边鱼贯而入,大家都无暇顾及门口站着的她。慕广韵将夙白抱到床上,太医轮番诊治,拉了帷帐挡住门外视线,人影绰绰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忙碌终于静了下来。薄媚听到太医苍老胆怯的声音,说:“世子恕罪,孩子……保不住了。”
没有听到慕广韵的声音。很久都没有。只看到太医郎中们一个个落荒而逃,帷帐里空留了一个落寞的人影,纹丝不动。
“公主殿下……”身边传来幽幽的话语声,倒把全神贯注的薄媚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是匆匆赶来的慕侯夫人。她躬一躬身,也不进门去,继续对她说,“公主殿下既已这样做了,就不必太过自责。这女子出身卑微,无名无分,又是个罪人,本就不该为我苍慕国诞下血脉。”
“我做了什么?”薄媚茫然。下意识转头去看,慕广韵已走出帷帐,正远远看着自己,满眼通红。方才凌夫人的话……怕是都听到了。
这下是百口莫辩了。薄媚突然觉得无助,自己分明落入了陷阱,可却不知这陷阱是何人所设。也许是过于紧张,小腹开始剧烈疼痛。她扶住了门框,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仍在试图理清思绪:“夫人,我做了什么?”
凌夫人只管恭顺地垂眼,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茶是夫人的,点心是阿白的。我……我做了什么?”薄媚有些哭笑不得,莫不是怀疑她从中动了手脚,故意堕了夙白腹中胎儿?额上渗出冷汗,从头到脚都感到彻骨的寒意。小腹痛得厉害,薄媚抱着肚子,指节都发白,却仍站得笔直。
慕广韵走到跟前,一路上手都扣在佩剑剑柄上,似乎随时会□□一剑刺穿她的胸膛,声音低沉而沙哑,狠狠唤了一声:“薄媚——”
而后听到有婢女惊呼:“血,血……公主殿下……血……”薄媚低头,看到了自己脚下,有鲜红的颜色。这才感觉有湿热液体顺着双腿流下,她竟异常冷静地提了提裙摆,不出意外看到了一滩血迹,白色的鞋子浸在里面,越发显得干净莹洁,美得触目惊心。她抬起头来,看着慕广韵,竟然笑了。
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她那苦涩一笑,像是在说,这下好了,夙白的痛,我还给你。我不欠你。
梦里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心里好难过。难过得想哭,却浑浑噩噩哭不出来。耳畔有人声,起了又落,又有风声,起了又落……终于寂静无声,她想,这下可以安心睡去了。睡了一半,却听到有人唤她。
“薄媚,薄媚……”
那男子的声音,仿佛很近,又很遥远。她有些怀疑,那声音是来自梦里还是梦外。便试着在梦里寻找,寻了半天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梦里他是不会叫自己“薄媚”的,他叫她“阿苦”。
……隐约想起,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有一些事情,还没解决。那残酷的世界在等她,现在还不能睡。她猛然惊醒过来。
睁开眼时,热泪再也抑制不住,滚落脸颊。但其实已经没有梦里那么难过了,心口微微有些发涩。轻纱帘帐上满是莹莹月光,水一般的凉薄。已是夜阑人静。
隐约感到床边站着个人,有凉风透窗而来,她嗅到了那人身上淡淡的气息。说不出是什么气味,总之她就是能牢牢记得。薄媚闭了闭眼,麻木的手缓缓抚上小腹,平坦而安然。
“慕广韵,”她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房间里回响,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清冷,“我的孩子呢?”
“没有了。”他的声音……像是要跟她比比谁更冷似的。呵,他赢了。
薄媚无力地笑笑。原来他们真的有过一个孩子。可是现在又没了。好快,好匆忙。薄媚不再说话,仿佛无话可说。慕广韵也默默不语,只隔了飘舞的纱帘不远不近看她。屋子里没有点灯,他只看到她脸上泛着亮光,却看不清颜色。即使偶然间怀疑那是红色的水痕,但也只是怀疑而已。因为这世上没有人的眼泪是红色的。
“我还真是低估了公主殿下。”慕广韵出声冷笑,“所以,是想借我的名头瞒天过海么?”
薄媚不解,却很厌恶他的语气,深深蹙眉。不过他看不到。
“孩子的父亲是何人?竟让公主为他付出这样多?宁可不顾名声不顾颜面,也要保住他的血脉?”见她不答,又笑,“只是,广韵让公主失望了,早知道我坐怀不乱,你大概就另择佳婿了吧?你看看,多么危险,我若真碰了你,岂不说不清了?平白得个孩子,你说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原来他这样想?薄媚冷笑一声,闭上眼睛,翻身向里。不想看到他这副嘴脸,更不想听到他自以为聪明的冷言讥讽。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薄媚倔强地拭去了脸上红色的泪痕。但刚擦掉,就又流出,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
有冰凉的东西贴上她的下巴,随着那道力度转过脸去,才看到,是慕广韵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长剑挑起她的下巴,逼她与他直视。她偏不,倔强地垂着眼。
“不打算跟我说说么?”慕广韵今天从音色到语气都充满着一种危险的凉意,让人感到害怕,却又不知害怕些什么,“广韵差点就以为,公主殿下是真的倾心于广韵,才非广韵不嫁呢。还为之受宠若惊,为之心怀愧疚。原来……呵,跟公主的聪慧一比,才发觉自己相形见绌。难怪,难怪你肯屈尊降贵,几次三番原谅苍慕的怠慢。”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把她的退让容忍都践踏脚下。薄媚反感至极,一把握住抵在下颚的剑尖,狠狠推开,望着他的眼睛:“对,慕广韵,我是利用了你。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一个很优秀的男子,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却死了。没有办法,我可不想一个人含辛茹苦,所以就想到,在这天下诸侯国中挑一个还看得过眼的公子,嫁了了却残生。很不幸,选中了你。不过还好,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我们扯平了。”
慕广韵没有说话。薄媚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不闪躲,她也就不退让。如愿在他眼中看到了震怒和狠历,似乎比想象的更甚,薄媚满意地笑了起来。慕广韵,慕广韵,你不是喜欢羞辱我吗?如今也让你尝尝被羞辱的滋味,如何?你我视为生命中至为重要的尊严,彼此拿来践踏,如何?反正孩子没了,我们之间的牵绊也断了,恩断,义绝。
笑着笑着,却感觉嘴角滑入腥甜味道。不知是眼泪,还是被割伤的手掌滴下的鲜血。她放开剑尖,举起手来看了看,是猩红黏腻,看着看着,那鲜血便滴入眼中,蛰得生疼。
慕广韵抽剑,刺剑,剑锋擦过她的鬓发,铿锵地扎进了床榻里。慕广韵俯下身来,一手捏住她的脸,狠狠地,力气大得像是要直接把她的头骨捏碎似的。他逼近到她面前,几乎是贴着鼻尖,与她对视,那样狠历:“薄媚,薄媚……”唤了两声,却深蹙起眉头,像是并不知下面该说什么。
“薄媚……我杀了你可好?”
薄媚笑了。这么恶狠狠的,就憋出一句幼稚的“杀了你”?不过看他眼中的厉色,似乎又不是说笑或者威胁,仿佛真是气极了,仿佛真能做得出来。薄媚垂眼,道:“好啊。”
他又捏着她仰头,非要逼视她不可:“薄媚……这样一双灵动的美眸,本以为是纯善不谙世事的,没想到,竟把人算计得滴水不漏。这双眼睛……我把它们剜出来,如何?”
“好啊。”
慕广韵语塞。手上加重了力气,却没真的做什么。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起身拔剑离去。
出了门外,借着月光,看到未入鞘的剑锋上,有淋漓鲜血。指尖也有些湿润,抬起来一看,也是红色液体。血量不少,难道……伤她很深?慕广韵微侧了侧头,又转回来。将手中的剑飞掷出去,不偏不倚刺进了院中的白桐树上。被正往院里走的孟寒非看在眼里。
“你这是怎么了?”孟寒非笑,“怎么,被女人玩弄了,一世英名毁了,抬不起头来了?”
慕广韵撑着额头,疲惫地摇头:“不知道。总觉得做错了什么,错的一塌糊涂。”
“做错了什么?”
“说不出。”慕广韵伸出手来,看掌心被血色侵染的纹路,蜿蜒曲折,深刻触目,行了一半却硬生生断了,“寒非,现在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所有的事情,都离开了我的掌握。我有些怕。”
“怕?”孟寒非却笑出声来,“桀骜不驯的慕广韵,天崩地裂也稳如泰山的慕广韵,也有怕的时候?”
慕广韵闭了眼,许久才开口,却已经转开话题:“查到了么?是否有人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