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上回朌坎与三王子赶到乐来客栈, 欲寻找祁鸣雁母女二人。此番只见乐来客栈之客尽皆往半空中逃窜,无数羽民扑腾双翅,宛如惊弓之鸟, 四下乱飞。又见有那并非羽民国之人, 未生双翼, 只得从客栈底层大门处, 抱头鼠窜。
此间场面混乱, 人来人往之间,难觅那母女身影。又见那大坑陷落之处,有恰巧立于近旁之人, 不提防间便随那塌陷的地面落入深渊之中。其中若是羽民,自可展翅而飞, 自行解救;然若是其余国民, 便惟有就此葬身地底。而此番众人皆是自顾不暇, 更无人顾得上他人死活,相助他人一回。
朌坎一面亟亟搜寻祁鸣雁母女踪影, 心下着忙,念及那女儿年纪尚小,尚未学会飞行,遇此危机,只怕较了他人更添凶险。又见地面塌陷之处愈多, 不计其数之人惨叫呼号着落入深渊之中, 有的狼狈逃出, 更多的则是有去无回。
正值朌坎不忍目睹众生之惨状, 将头偏往一旁之时, 忽闻一个声音传来,是三王子急道:“坎儿, 当心!”朌坎随即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晃,身子被人一把揽过,飞速带往一旁。朌坎定睛一看,原是客栈那金字招牌终因客栈房舍垮塌,被那掉落的砖瓦横梁砸中,从屋顶坠落,险些就此砸中正位于附近的朌坎。亦多亏三王子机敏,及时将朌坎带离那处。
朌坎扶住三王子肩膀,重又于凤凰之上立稳。正待向三王子言谢,未想眼光不经意间掠过三王子身后,只见随着那招牌落下,那祁鸣雁怀抱女儿祁锦凤从那客栈之中飞出。朌坎见状大喜,只道是总算寻到这母女二人。对面三王子见朌坎神情大变,转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亦目见那母女二人。
挥手示意她二人会合,那祁鸣雁亦目见朌坎二人。正卯足全力往这边飞来,不提防间却有逃窜的羽民,没头没脑地从一旁撞来,将祁鸣雁撞了个偏倒,祁鸣雁不自觉双臂一松,怀中搂着的祁锦凤便径直脱了手,从半空之中落下。
这边三王子并朌坎见状,登时将心提到嗓子眼儿,随即一左一右向那祁锦凤落下之处飞驰而去。话说接住掉落之人对于生有双翼之人本非万难之事,但凡算好时机,速度过人,便可救得。只此番情形不同以往,众羽民皆是从下往上飞升逃命,朌坎二人却欲逆人群而下,途中与数名仓皇逃窜的羽民撞在一处,朌坎几近被撞下凤凰。
眼看着那祁锦凤身下地面尽皆塌陷,其下正是万丈深渊,然他二人并了祁鸣雁皆因逆人群而下颇受阻碍之故,与了祁锦凤的距离未曾拉进,反而愈加拉远,便要失之交臂。情急之下,祁鸣雁大喊一声:“锦凤,展开双翼,尝试飞行自救,你定然能行!”
那祁锦凤闻声,回应一声“娘亲”,似为祁鸣雁之言所感,一时之间,坠落的恐惧亦被忘却了八分,她随即将全部精力集中于身后双翼之上。斯须之时,朌坎只觉时光似是静止,在变缓的画面之中,只见那祁锦凤勉力伸展幼小的双翼,正如稚拙的雏凤,羽翼虽小,却挥舞得格外卖力,不多时便已汗湿前额;然紧绷的脸庞,满是不屈与坚毅。朌坎等人正待越过人群,就要伸手接住祁锦凤之时,未想少女却忽地仰头抬身,身后那本短小稚拙之翼却奇迹般地生长增大,新生之翼洁白修长,又带着几许淡灰,宛如蜕变的白天鹅一般,优雅地铺展双翅,调转方向,面向天空,不待众人相救,便已腾空而起。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
这边众人见祁锦凤竟于险境之中觉醒,生长出巨大的羽翼,皆惊为天人。朌坎与三王子则倍感欣慰,将悬着的心放下。至于其母祁鸣雁,早已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只道是女儿天生不若其余国民,双翅短小,长至十岁尚不会飞行,受尽众人冷嘲热讽。十载艰辛非同寻常,时至今日,女儿双翼终是觉醒,此乃羽民的姿态、羽民的骄傲。
祁锦凤之华丽蜕变,从翼如虚设到展翅高飞,无不昭示羽民从出生到成熟的过程。羽民一族之祖,并非如现下这般,而是双翅短小。最初惟能凭借风力滑行一程,难以飞远。遂羽民甫一出生,便惟有努力学飞,只为有朝一日那短小之翼,能生得更为修长宽大,终能翱翔于苍穹之下。经过一代又一代羽民的努力,终至于蜕变为如今这般。
而周遭仓皇逃窜的羽民见罢祁锦凤之状,方才忆起那传承了千载的祖训,鸢飞戾天,正是羽民一族永恒不变的姿态。期间又见朌坎与三王子两个,身为异族之人,尚还勉力拯救跌落深渊的族人,遂身为同族之人,又焉能彼此弃之不顾?
之后更多人为此景所感,调转身去,相互扶持,施与援手,一道助那难以飞行之人逃离这塌陷之处。不多时候,乐来客栈周遭众人便有大半逃离此地,跟随领头的三王子一道,来到鸟身龙头神庙前的广场之上。
此番那裂缝尚未漫延至此处,遂有不少民众聚集在此,祷告上天,祈求神佑。而祁鸢已到鸟身龙头神神庙之前,勉力安抚一众惊慌失措的国民,令众人撤退。
三王子见状,一步上前,靠近祁鸢说道:“国主,依在下之见,因那阵法之故,旧的建木之中,重又生长出新的枝干,此正是在下方才于那深渊之中所见。只怕那新生之物不久便将摧毁原先枝干,位于建木之顶的雍城,只怕难保了……”
祁鸢:“……”
一旁又有那羽民国大司马前来回禀道:“启禀国主,属下得报,雍城之下的建木枝干正逐渐蚀空塌陷,有簇新之物正速速成长,即将冲破面上的城池,破土而出。雍城将塌,还请国主尽快撤离!”正与三王子所言如出一辙。
三王子方接着道:“国主,还请速速摒弃旧地,辞旧迎新!待新生之木长成,自可于高冠之顶重建故国!”
祁鸢闻言,颔首赞同。然待他二人将目光转向惊慌失措、惶恐不安的国民之时,却顿觉无力感涌上心头,建木本为屹立于天地之间的神木,绝地天通以前,乃仙神往来天地的通道,羽民一国自诩神使,已仰赖建木生存了成百上千年,如今目见家园故国一夕被毁,宛如千载信仰破灭,又如何能够承受?然此番情势已是十万火急,若不迅速撤离,只会命丧于此。
只听祁鸢对一旁侍卫令道:“立即遍告此处国民,不可稽留,速速撤离!”
侍卫去了,只又有人回报曰:“百姓多是携老扶幼,行动不便,又顾念故土家园,因而不肯离开。”
这边祁鸢还欲令侍卫将国民强行撤离,然待他将目光投向周遭国民,却见国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彼此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抱头痛哭。若是为官为将的上前威逼勒令,反倒更似仗势欺人、强人所难。见罢此景,一时之间,祁鸢亦难以狠心下令。
然雍城塌陷,情势已是分外严峻,刻不容缓。三王子见状,正待上前劝说祁鸢一回,不提防间,广场之上忽地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本惴惴不安,黯然垂泪的国民见状,登时忘却己身惶遽,一并将目光向那光亮投来。只见白光之后,鸟身龙头神再次莅临人世。
见神明降临,一时之间,三王子疑为此乃朌坎暗自召唤。待转头向身侧朌坎望去,却见朌坎亦是满面疑惑之色,方知山神现身乃是出自本意。
此番众羽民神情随守护之神的降临而变得肃穆,鸟身龙头神将双翼上扬,于半空之中画了两道圆弧,圆弧之间,生成幻象,其中浮现出一个身影,人面鸟身,身披五彩羽毛,头顶圣光,明耀荧煌,正是西风之神石夷,亦是羽民国之始祖。只见那石夷神情坚毅,昂首展翅,直冲云霄,那搏击蓝天的姿态已定格于羽民的灵魂之中,世世代代流传至今。
不过片晌,鸟身龙头神便一挥羽翼,那幻象随即烟消云散。随后那神亦不多言,惟大展双翅,身躯如箭离弦,扶摇直上,已用行动昭示神谕。
地面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便闻一声巨大的轰塌声于耳畔炸响,众人循声一看,只见广场的正中央塌陷出巨坑,原来裂缝已从暗巷扩展至此处。而从那深坑之中,新生之木正迅速破土而出、开枝散叶,往穹隆之上生长,直刺苍穹。
此番情势已是急如星火,大半的房屋倾坯,地面塌陷成深坑,若不撤离,全民皆丧。三王子见状,灵机一动,忽地开口,高声宣布:“神谕有旨:鸢飞戾天,直冲云霄;鹰击长空,一往无前!”那声音为三王子以内力催发,须臾之间,声震大地、响彻青霄,“雍城将毁,各人自当奋勇向前,自救救人!”
言毕,三王子向一旁朌坎张开双臂,朌坎依意上前,揽住三王子脖颈,将自家凤凰留于云永乘坐。随后三王子大展双翼,那翼白中带蓝,隐现风雷之势,与传说中羽民始祖石夷之翼一模一样。三王子怀抱朌坎展翅跃至半空之中,昂首向上,直面茫茫苍穹之顶,如同石夷搏击天际之姿。
三王子对不远处祁鸢说道:“在下愿一马当先,追随新生建木之势,在前探路,为贵国寻得适宜之居!”
祁鸢闻言,对三王子拱手,郑重说道:“一切拜托风公子。本王则与民同在,率领国民撤离雍城,渡此城破之难!”
言毕,三王子又令祁鸣雁母女跟随国主一道,令云永乘坐朌坎之凤,自己则怀抱朌坎扶摇而上。
而其下众羽民,待见罢三王子展翅高飞之态,无不倍受鼓舞,群情激昂,被掩埋于灵魂与记忆深处的信仰与骄傲重回心头,纷纷舒展双翼,迎头而上。更有那身畔正逢老弱病残者,见三王子怀搂朌坎飞行,登时得了启示,再未如之前乐来客栈坍塌之时,只顾各自逃命。此番年轻力壮者,则两两配合,一左一右从旁扶持老弱抑或幼年之人,躲闪着城中垮塌四散的碎石木屑,从城中飞出。而祁鸢则将自己的大半近身侍卫遣至各处,协助体弱难行抑或并无双翼之人逃离。自己身侧惟留下十数人护卫。
朌坎从三王子肩头向下眺望城中愈发渺小的众人,见罢羽民相携逃难之景,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从未发觉有甚美景赛过这相携互助的羽民。而三王子则宛如群鸟之首,引领众人飞向高空。
直到再望不见其下几近全毁的雍城,朌坎方回过神来,对三王子说道:“殿下,那天空之上,当真便有适宜羽民居住之处?”
一旁乘坐凤凰赶至此处的云永亦问道:“属下亦是不解,殿下是如何知晓?”
三王子则答:“我虽未有万全的把握,却也并非凭空臆断。你们亦知,建木自古便是往来天地之间的通道,因绝地天通之故,为阻断天地间之通路,建木被拦腰斩断,惟留下一截树桩,断裂之处遂成了羽民始祖西风之神石夷的栖息之地,进而繁衍为羽民一族。此番建木不知是因了何故忽地破旧生新,然树木生长,无外乎皆朝上而生,而建木既为天地之通路,则建木尽头,自是……”说到此处,三王子抬首望天。
朌坎与云永二人闻罢这话,恍然大悟,异口同声说道:“仙界!”
三王子颔首:“不错,据闻天分九重,一重天乃凡仙所居,羽民既为神使,有半仙之体,想必当能居之。”
二人闻言,方知晓端的。
三王子又道:“此外,方才鸟身龙头神以双翼指天,亦昭示我等需向天求索,方有所获……”
此番正说着,还未及朌坎与云永深赞其言,便忽觉周遭气氛不对。却说三人本追随那飞速生长的建木新枝来此,未想追至此处,却忽地失了踪影,只如落入一迷障之中一般,周遭白茫茫一片雾气,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三人:“这、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