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随着崔健那粗犷而沙哑的声音从我的手机里响起,我极度不情愿的睁开了黏在一起的眼皮。伸出手在脑后划拉了几下,掏出压在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显示为上午7点40分,一个名为“哭丧棒”的名字伴随着音乐声,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看着这个名字,我揉了揉黏糊糊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许,许总,您……您找……找我……有……”
“对,找你有事。梦龙啊,一会儿我要去陈老板那边,你跟我一起过去了解一下项目。”
“许……许总,我昨天跟您……说……说啦,我今调……调……”
“我知道你今天调休,陈老板就今天有空,明天人家就飞澳门掷骰子去了,还有功夫搭理咱?小马小刘都有其他安排脱不开身,你一个小时之后到公司啊,就这样!”
小马小刘都脱不开身?放屁!在我们这个不算大的展览展示公司里,30个人有16个领导,剩下的14个人里又得有一半是领导亲戚。这小马和小刘,和我一同组成了策划部,归许总领导。但人家这二位,一个是大老板的外甥,一个是二老板的侄女,名义上是展厅策划,但整天迟到早退不说,上班除了看电影就是聊大天。许总当然是不敢惹,因此公司所有策划相关的工作,就都落到了我这个没背景的白丁身上。
你个哭丧棒,我心里暗暗骂道。当初我大伯以行业协会理事长的身份推荐我来这上班,你瞧你对我那个关怀备至,时不时就在我这儿念叨“理事长人可好了啊,有本事有气量,咱们公司没少受他老人家的照顾”什么的。结果我大爷刚因为身体原因退休,你再看看你,立马把我从深闺小姐的身份打成了烧火丫头。而自打这小马小刘来了以后,我更是肩负起了大骡子大马的任务。还别让他俩干活,他们策划出来的东西,不是风格调性不符,就是压根儿没弄明白对方进行展示活动的意图。到头来驴唇不对马嘴,最后还得我来擦屁股。正因为此,我加班的时间直线上升,经常没法按时吃饭,这胃里总会时不时的感到疼痛。本来今天打算调休去医院挂个号的,唉……
穿上衣服,戴好帽子走出家门,呜咽的北风把我吹了一个激灵。同时,也把对面住宅楼那个只有我能看见的,挂在阳台上吐着鲜红舌头的老头吹的摇摇欲坠。据说这老爷子生前是个锅炉工,老伴走得早,独自一人含辛茹苦的养大了两个儿子。没想到俩儿子长大后一个赛一个的不是东西,对老人非打即骂不说,还擅自取出老头的养老金,最后逼着老头卖房在他们两家轮住。老头苦了一辈子,原指望能安心养老,没想到家门不幸。一时想不开,在卖房的前一晚,于自家阳台上悬梁自尽,以这样的方式宣泄怨恨。买家得知后愤然放弃了交易,这栋房子成了凶宅无人问津,两个逆子的发财梦也就此落空。
要是其他人能看见一个舌头吐出老长,两个眼球一个凸出一个上翻的吊死鬼,估计早就吓瘫了。不过这对我一个从小就能见鬼的倒霉蛋来说,到显得稀松平常。像我这种情况,用我奶奶他们村胡大先生的话说,叫做“命寒”,通常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才会遇到,俗称阴阳眼。这种人大多体弱多病,能够终老的不多;而大多数人在婴儿到儿童时期,也可能因为“阳气不足”而见到异象。但我并非什么阴日阴时出生,身体虽不壮硕但也还算健康,并且从小到大都能瞧见这些脏东西。对此胡大先生也难以解释,只是以“天生异者,藏其秘,隐其机,弗泄于苍生耳”这样莫名其妙的话糊弄过去。
对于这个老吊死鬼,我就当没看见。毕竟吊死鬼虽然不好看,但也比许总的丧脸好看许多。帝都的交通状况,很多人都有所耳闻,而早高峰的拥挤程度,更是让人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在车站闻了20分钟的汽车尾气,终于看到牛车一样的381路公交缓缓的开了过来。当车门打开的刹那,原本还排的相对整齐的等车队伍马上如奔命一样成扇形包抄,推着车门里探出的屁股往上涌。
我的位置有些靠后,虽然比不过大爷大妈们矫健的身姿,但努努力还是能在车门关上之前,给自己挤出一个位置。就在我的双脚稳稳站在公交车踏板上的时候,身后仍有无数的人皱着眉、仰着头推搡着。就当我暗自窃喜,并对身后的众人幸灾乐祸的同时,突然感到头顶一凉,帽子不知道被谁摘了去,接着就听见有人喊道:“帽子,谁帽子掉啦?”我下意识的一回身,就看见我新买的Nike滑雪帽正躺在路边一滩脏兮兮的泥水里。就在我迟疑着想探出身去捡帽子的时候,一个身躯闪电一样窜进车门,将重心不稳的我一下挤出了车厢。我一个趔趄撞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险些摔倒。当我捡起帽子,再想挤进车门时,只听啪的一下,车门应声关闭。只见在车门的内侧,一张鼻毛呲出老长的鞋拔子脸,正透过车门玻璃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乐。见我盯着他看,这孙子还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个揪的动作。我马上冲到车门前,重重的拍打着车门,但司机并不为所动,公交车在我的疯狂拍击下缓缓驶出了站台。我怒发冲冠,就算不能把这个鞋拔子脸揪下来胖揍一顿,薅下他那几十根长鼻毛,也决定要用最恶毒的语言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我……我操……操你大……”而当这个“大爷”的爷字还没发出来,公交车已经开出二里地了。
推开许总办公室的门,迎接我的果然是那副死了爹娘的表情。“尹梦龙,你也20多岁的人了,时间观念怎么还是这么淡薄?都是你这种表现,公司还要不要经营了?”许总挥了挥手机,让我看到了8点43分的时间显示。说着也不等我解释,挥了挥手示意我跟上 ,径直走向了通往车库的电梯。
“陈老板是国内有名的地产大亨,这几年开始对文玩产业感兴趣,还收藏了不少好货。人家有兴趣做一个展示文玩的私人博物馆,咱们老板走了一堆的关系才跟人家搭上线。要能接下来,咱这一年都能躺着吃喝!哎要是干的好啊,陈老板一高兴,兴许能给咱们介绍点优质的潜在客户。一会儿我跟他聊,你尽量别插嘴,多听多记,别让人家听见你这口吃,给咱公司丢人!”听着许总最后这句话,我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没有脾气。毕竟虽然我敢想能写,创意规划也颇得到以往甲方的赏识,但不能用流利的话语讲解策划方案,则成了我的硬伤。所以每次给甲方讲方案的时候,都是许总代劳。
汽车开出地库,直奔帝都北部长城脚下的一座高档商住两用小镇。两个小时后,我们的车在小镇深处一座四合院大门前停住。门口的侍者引导我们把车开到停车位,才彬彬有礼的上前询问。得知我们和陈老板有约,他用对讲机和什么人说了几句,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微笑的让我们在门外等候。不多时,一位穿着中式管家制服,头发有些花白但梳的一丝不乱的半大老头从门里走出来,一团和气的对着我们说:“两位想必就是天惠国际展览展示公司的老师吧,先生在里边等二位,请跟我来。”
不得不说,真正的有钱人,可不是大街上那些开着宝马随便并线的土豪,而更像是视钱财为粪土世外高人。走进这所院落,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在低调到近乎质朴的氛围中,又能透露出不经意的奢华。虽然是冬季,没有鲜花翠草的点缀,但院内清溪流淌,石磴穿云;红梅傲雪,奇石宝相,这座三进三出的四合院显然得到了大师的精心布置。
正当我和许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四下张望的时候,管家老头已经把我们引到了一座房门前,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对着里面说道:“先生,客人到了。” 随后,便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们走进房门。
绕过屏风,我们就看见一张超大的花梨木紫檀桌子后面,一个身穿唐装,有些谢顶的中年胖子,向我们微微点了点头。许总快步走到桌子旁,毕恭毕敬的说道:“陈老……陈先生您好,我是天惠国际的策划总监许国峰,这位是策划主管尹梦龙。出来的时候呢,我们邱总反复嘱咐,一定要尽全力把咱们这个文玩博物馆的项目做好,保证让您满意,还请陈先生多多指教。”随后递上了名片。
陈老板眼含笑意的看了看许总的名片,示意我们坐下后说道:“辛苦二位了。我和你们邱总是朋友,也相信你们能把事办好。我呢,是打算把我这四合院的后院利用起来,建一座私人性质的文玩收藏馆,大概有个五六百平米吧,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建议啊?”此时的管家,已经端来了茶水,顿时香气四溢。借着这股醒脑的茶香,许总来了精神:“陈先生,这展厅藏馆的打造,有多重形式。但无论是哪种模式,其实核心都是以物叙事,以事明心,也就是让本无生命的陈列品,通过故事的讲述和展线的推进,让参观者感到其生动、鲜活的一面,并最终得到内心的感动。同时呢,多媒体技术已经大量引入展览行业,可以更好的为内容服务……”
“好了好了”陈老板打断了许总的话,“专业方面是你们的强项,我就不多过问了。就像你说的,再好的藏品,也需要有故事的衬托,才能有意思有活力。同时呢,你们一定要把文玩的历史脉络、风格种类、品相优劣这些专业知识吧,把它吃透。开馆以后呢,势必会有很多业内的大家过来鉴赏交流,我不希望我这座藏馆,因为外行被别人看笑话。我明天离开帝都,一周后回来,到那时候我要看到你们的具体方案。一会儿我让管家带你们看看场地,具体的藏品明细,我会让我的秘书跟你们联系。我还有事就不陪了。哦对了,我的预算不设上限,你们尽可能的发挥吧。”
相比于前院和中庭的风趣雅致,陈老板家的后院略显萧条。根据管家老头所讲,陈老板并不总居住在这所宅院,夫人又陪孩子在美国读书,这里只是陈老板写字画画、鉴赏古玩、偶尔接待客人的所在。平时老板和客人大多都在中庭,因此这座院落的后院曾一度作为库房和杂物间之用。除了几间宽敞高大的房屋,和有着一口水井、几株枣树的庭院,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在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大概测量了一下用地尺寸,就告辞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许总一直沉醉在“不设上限”的喜悦中,而我则有些顾虑。“许总,他……他这么大方,不会干完了……不给钱吧?”“不给钱?你以为这老陈和汝南那个老夏一样穷酸?”许总把烟头弹出车外继续说,“你知道老陈的身家吗?1300个亿!拿出个千八百万做个私人藏馆,纯粹就是玩儿!一会儿回公司,你先查查资料,一定得弄懂吃透,别让人觉得咱们不专业。”
做我们这行的,看甲方脸色、被甲方挤兑都是家常便饭,干完活儿因为各种理由拖欠款项也时有发生。回到公司,我查阅了大量关于古董、文玩的相关资料,但基本都是从专业角度进行解释,多少有些晦涩。说起来,文玩不仅是文人墨客的掌上瑰宝,更是属于普通百姓的市井艺术。只有真正走进文玩,接触玩家,才能获得最接地气的资料,真正了解它的魅力。于是我跟许总打了个招呼,直奔潘家园古玩市场。
来到潘家园古玩一条街,我才知道帝都的闲人这么多。在这个并非周末的下午,古玩街里人头攒动,一家家古香古色的店铺鳞次栉比,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没有店铺的地摊儿老板则蹲在路边,拿起手中的高仿铜香炉,用蹩脚的英语给同样蹲在地上的老外讲的两眼发直。我对这些不太感冒,更多的则是在那些挂着手串、葫芦、核桃、印章等文玩器物额的摊位上浏览着。
然而,我本来想听听那些口沫横飞的商贩们如何滔滔不绝的讲述各类文玩的由来、品相,跟那些衣着考究的老玩家盘盘道长点见识,但这里实在太吵了,于是,我便往市场的深处走去。我越走越深,人也越来越少。原本宽敞的街道,变成了七扭八拐的胡同,而就在胡同的尽头,一家不起眼的店铺正坐落在此,古香古色的大门半敞着,门上一块有些掉漆的横匾上写着三个大字——璞秀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