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夜幕阴沉,墨黑的海面微微泛起涟漪,寂静无声。但是谁又想得到海面下的暗流汹涌。灯塔高耸,指引着船只归来的方向,却忽视了它背后一尊尊沉默的阴影。

那是一些城堡和教堂状的沙雕。不久之前,他们见证了一对璧人的浪漫与决裂。

东风萧瑟,天幕下这些矗立着的剪影,苍凉而孤寂。

忽然,画面的一角闯入一道闪电,突突地叫嚣着,疯狂地摇摆着身体。那是一辆银白色的保时捷。

沙堡无言而无助地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仿佛一瞬间明白,他们的末日来临了。

果不其然,只一秒的功夫,银色保时捷如急速旋转的子弹头,干脆利落地穿过沙堡的胸膛。

“停车!”顾歆舒还没有从一路的疾速飙车中缓过神来,只觉得闫涛蔚疯了。恐怖的车速令她浑身汗毛竖起,每个毛孔都战栗着诡异的瘙痒。心摇曳到喉咙口,堵住她压抑了许久的惊叫声。然而此刻,沙堡的土崩瓦解仿如一只利剑刺中心脏,瞬间割断了恐惧在她身体里安置的僵硬和呆滞。她终于尖叫出声,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痛,心痛。

闫涛蔚并不理会她,飞速摧毁第二座沙雕。

“不!闫涛蔚你停车!”顾歆舒扑过去掰他的手,眼角涌出泪水。她猛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是要不顾一切毁掉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去。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她爱这个男人,按部就班地,一点点爱上了这个男人!

闫涛蔚在第三座沙雕前停下,阴戾的眼神仿佛能将她的身体灼穿。

“是你说再见的不是么?”他冰冷的声音仿佛一下一下割着她的心。疼,却叫不出来。

“闫涛蔚,你的风度哪里去了?你竟吝啬至此,宁愿毁灭,也不愿留给我分毫回忆。”顾歆舒擦了眼泪,冷冷地看他。

闫涛蔚冷笑一声:“有风度的是何家讯。你在我身上找了这么久,很遗憾,他的影子我半点也没有。”

“原来你这么想。”顾歆舒也不辩驳,只觉得心寒。看了他许久,终于转过头去,目光隐于无尽的黑暗中。原来他从未相信,她已经将何家讯放下。原来他心里一直这样斤斤计较。所以这便是他的报复——伤害和她有关的所有人?

“我应该怎么想?我还没有天真到拿着鱼目当珍珠!”闫涛蔚对着她的耳朵咆哮,手掌狂暴地砸在方向盘上。尖利的鸣笛声骤然划破夜的死寂。

“我是鱼目。我真不该妨碍你去找你的珍珠。今天我来错了。”顾歆舒淡淡地说,嘴角浮起一丝苍白的笑。她准备下车,却被闫涛蔚狠狠拽了回去。

“要去哪里?回到何家讯身边?呵,我真是比买椟还珠的那个白痴还愚蠢,珍珠没得到,连美丽的盒子也要双手奉还。”他死死掐着她的手腕,眼睛里布满血丝,“顾歆舒,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收容所吗!”

顾歆舒吃痛,脸色刷的苍白,说不出话来。

“何家讯我赶不上,甚至连一个会什么都不是的小陆也比不上!你告诉我,是不是为了路人甲乙丙,你都可以选择放弃我!是不是所有人说的话你都可以相信,唯独我掏心掏肺也还是虚情假意?”

“你呢?你又相信我吗?你相信我放下何家讯了吗?你爱我的方式就是一遍遍伤害我身边的人,拿他们来给你的未来铺路?你果真是最精明的商人,即便是爱情,也要算计着来。”顾歆舒冷漠地看着他,因为手腕处的疼痛而略微倒抽着凉气。

闫涛蔚怔住,然后胸腔里发出一连串闷闷的冷笑声。他缓缓地松开她的手,重新握住方向盘,却怎么也踩不动油门了。

“撞,继续撞。怎么,心软了?”

“你他妈没有资格命令我!”闫涛蔚发现自己在做一件叫做找借口的事情。

该死的,上帝知道他这般发疯的原因。他在挽留,在哀求。他抱着一线希望,祈求用曾经的美好追回她远去的心。如果她真的爱过,又怎么忍心看到这样的支离破碎?然而事实呢?她阻止他了,却只是因为受不了他这般疯癫痴傻没有风度。她责怪他,用别人的痛苦换来自己的利益。她看到一样又一样,却始终看不见他几乎快要千疮百孔的心。他在求她回头,她却充耳不闻。早知如此,当初他随她跳下大洋之时,就应该与她同眠与深海。

生不同衾,死愿同寝。

“我来帮你!就让这一堆一堆的黄沙,把我们的过去彻底埋葬了吧!”顾歆舒忽然扑到驾驶座上,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结局未尝不好。和闫涛蔚这样的男人说再见,向来不可能期待握手言欢、拥抱散场的场面。断要断得彻底,哪怕两败俱伤。她并不想这样,但是他们之间哪怕一丝一毫的藕断丝连,都会让彼此的将来永不超生。

“顾歆舒!”闫涛蔚试图阻止她,她却已经成功地掌控起方向盘,准确无误地将剩下的目标一一击破。

“顾歆舒你疯了!你他妈住手!”闫涛蔚掰不开她的手,情急之下,竟然重重踢在她踩在油门的脚上。

顾歆舒叫了一声,露出痛楚的神色。但是她并没有放弃,干脆离开座位,半弓着身体,完全挡住闫涛蔚的视线。

“顾歆舒,我爱你。但是从现在起,你每摧毁一座沙雕,我便恨你一层,直到刻骨!”闫涛蔚用力扭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低了,在她耳边投下重磅**。

顾歆舒怔了怔,闫涛蔚趁机一把将她推开,握住方向盘急急地打转,恰巧从下一座沙雕的边缘擦过。

然而他忽然把车往原先的方向调回来,缓缓停下,纤瘦的手指仿如鹰爪,攥住她的肩膀,几乎生生将她拎起来。

“我为什么要阻止你?我应该成全你才对。不过你撞那些沙雕有什么用呢?你往前看,看看那里。”

顾歆舒瑟瑟地缩着肩膀,却并不畏惧。她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竟然是花房。

她明明记得,那天花房已经华丽谢幕,化为四散的花朵,却为何竟然完好无损地伫立原地?

“我现在明白多此一举是什么意思了。我计划把我们半途而废的婚礼为你重新再来一遍——这真是世界上最可笑最愚蠢的事!”闫涛蔚哈哈地笑,竟然笑得停不下来。眼角点起碎光,瞬间即逝。她疑心那只是错觉。

“你……”顾歆舒心中猛遭一击,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要痛得蜷缩起来。

“把它毁灭了吧,我盛情邀请!”闫涛蔚打开双臂,把她扔到方向盘上。

顾歆舒半个身子伏在方向盘上,胸口传来猛烈撞击造成的疼痛。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精致的眼眸瞪大了,再也没有平日绝美的轮廓。她看着花房,闫涛蔚亦在看。

她忽然想起那个下午,华美娇艳的长茎玫瑰花像礼花一样盛开,礼花的中心,是倾国倾城的笑颜。那是她的幸福,海浪也为之高歌。

她当然也想起了那个电话,那个通报池小云的不幸的电话。

她立刻清醒过来,生生逼回汹涌而上的泪水,启动保时捷。

“那是我们的家。”闫涛蔚忽然很轻很轻地说。他说得那么富有感情,仿佛忍不住哽咽。

顾歆舒心里一动,泪水终于从眼角决堤。

同时,她决绝地冲向花房。

一切归零。

保时捷在冲进大海的瞬间停止在沙滩上。顾歆舒浓缩回到自己的车座,死死地贴在车背上。方才的疯狂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车厢里静得怕人,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由急促渐渐平息下来。

蓦地,她被一阵簌簌的声响吸引,转过头去。

闫涛蔚双手插在浓密的头发里,将头深深按在膝盖上,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

顾歆舒微微一怔,下意识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肩膀。

闫涛蔚浑身僵了一下,极缓慢地抬起头。

霎那间,顾歆舒看得很清楚,他隐在黑暗的脸上有两道晶莹的痕迹,微微的发亮。他看着她,眼角满是细碎的亮光,顺着脸颊滑过。仿若流星。

是泪水。闫涛蔚的泪水。

他竟然哭了。

顾歆舒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疼,满是寒意的心从某个角落开始一点一点回暖。

她从未见过他的眼泪,也从未想过他会有眼泪。然而今天这一见,这泪水便直接跌进她心里去了。滚烫。

闫涛蔚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微微颤抖。他几乎是哀求:“你来找我,并不是为了说再见,你说给我听!”

她鼻尖陡然一阵刺酸,眼泪立刻涌上来。然而她只是虚无地笑了笑,声音轻颤:“不,我是来说再见的。不是因为不爱,是我爱不起。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赔上别人的未来。闫涛蔚,我大抵真真不适合你吧。”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手指传过来钻心的疼。闫涛蔚骤然捏紧了她的手,仿佛要生生折断似的。

“那么,这是我第一次为你哭,也是最后一次了。”他被泪水润湿的眸子骤然阴冷如寒潭,“顾歆舒,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做我的女人,还是背叛我。”

“我做不了你的女人,也不会背叛你。你的那些事,我会烂在肚子里。”顾歆舒疼到牙齿打架。

“你只有一个选择,爱,或者背叛。”闫涛蔚将她捏得更紧。

“我爱你。”顾歆舒**出声,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闫涛蔚脸色一缓,正要松手,却听得她说下去:“但是我必须离开你。闫涛蔚,被你伤害过的那些人,即便伤口愈合,但只要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他们便永远不会痊愈。”

闫涛蔚阴沉的眸色完完全全暗下去,仿佛没有生气的大理石球。他将她拽出车子,一直拖到海水中。海水冰凉刺骨,顾歆舒忍不住瑟瑟发抖。

直到海水没到颈部,闫涛蔚才停下来。顾歆舒还来不及站稳,已经被他压着后颈埋进海水下面。

海水仿若贪婪饥饿的水兽,将她当作猎物重重包围,兴奋地呛进她的眼耳口鼻,瞬间堵死了她的呼吸。她的脑子开始膨胀,一点点陷入空白,耳朵里响起尖锐的鸣叫。她奋力扑腾着四肢,想要站起来。然而她脖子后面固定住的那个点将她牢牢地控制住,动弹不得。

她渐渐绝望,四肢疲软,不再挣扎。

她应该相信这个男人。她不会死。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闫涛蔚松开了她。他将浑身湿透的她丢弃在沙滩上,冷冷抛下一句:“这是你应受的惩罚!顾歆舒,从前我有多爱你,以后就有多恨你!”

她软塌塌地黏在沙滩上,彻骨得冷。然而她已经没有力气将自己抱紧来取暖。她只是努力昂着头,看着那辆华丽的银色保时捷渐渐远离。曾经的那些时光如同一遍遍冲上沙滩的海浪,从眼前浮现再消失。他的笑他的温柔他的霸道,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