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伸出右手食指在眼前摇了几下,凸腹挺胸,哈哈一笑,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把没架打。我随时奉陪到底。”长剑如农夫的扁担一样横在两个肩膀,双手搭在剑身上,故作潇洒自如之态,大摇大摆从北面的山坡下去了。他与岳冲背道而行,岳冲当然看不到他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目睹青青惨死,愈发有了要将岳重天从神坛拉下来的念头。
自此一路向南。 其时已是冬月下旬,叶枫知道武林盟中人四处找他,不敢掉以轻心,始终保持警惕,隔三岔五变换身份,总之无迹可寻,令人难以追踪。过了淮河之后,再无北地的粗旷苍茫,豪气干云,倒似秀而不媚的小家碧玉,异常精致繁华。向来习惯了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的叶枫,见得身边之人说话皆是轻声柔语,惟有入乡随俗,不得不压低了嗓门,当真别扭至极。
十一月廿八这天,他进了庐州城。寻了个位置偏僻,极不起眼的小客栈,悄悄住了下来。正值中午,街上冷冷清清,并无好玩之处,叶枫吃了饭便回房睡觉。这一觉睡到黄昏方醒,一睁开眼睛就听到淋淋沥沥的雨声,竟是下起了大雨。这场雨连下了两天,直到第三天黄昏才完全停歇。
这两天叶枫无处可去,不是躲在在被窝里做着一妻十妾,其乐融融的春秋大梦,时不时大笑几声,把床板擂得咚咚响。 就是口无遮拦撩拨留宿客栈的单身女子,开口闭口就是“小姐姐,好妹妹”,把众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关在屋里,不敢出来。便是大吹法螺,俨然是当年拿着两把菜刀,从南天门不断砍到大雷音寺,往返砍了三天三夜,沿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带头大哥,起先众人听得大吃一惊,面现尊崇之意,但是叶枫说着说着,就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众人脸上的敬意渐渐变成了鄙视。
话说这天黄昏,叶枫刚从美梦中醒来,却听得外面欢言笑语,丝竹声声不绝入耳,原来精彩至极的夜生活即将开始了。叶枫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双脚使劲蹬出,把压在身上的被子踢到床下,道:“良辰美景,怎能少得了我胡老板的参与?”原来他如今身份是一个满脸横肉,两腮虬髯,大字不识一个,举止粗鲁,说话信口开河的牛贩子胡老板。他房门也不关,大踏步走了出去。
客栈伙计这几天早领教了他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手段,见他昂首挺胸而来,忙转过头去,装作没见到他似的。正在柜台享受美食的掌柜,登时脸色突变,手掌捂住了碟子。原来叶枫进进出出,总是顺手牵羊,揩他的油。叶枫微微一笑,取出一块碎银,道:“天天占老板的便宜不好意思,今天我请你喝酒。”往掌柜掷了过去。
掌柜难以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好事,但终究抑制不住贪心,直起身子,双手来接飞来的银子。 说时迟,那时快,叶枫抢了进来,右手端起一碟火腿片,一盘炸鸡腿,左手跟着向上一翻,接往了落下的银子,随即腰身一弓,退到了门口。掌柜气得脸色发青,一拍柜台,道:“又中了这天杀的诡计!”
叶枫哈哈大笑,道:“掌柜的宽宏大度,才能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你相不相信天上会掉银子?反正我是不信。想占便宜的人,就能确定占得到便宜?哈哈。” 逛到外面,街道两边早已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摊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叶枫少不得又使出那个人品低劣,信口开河的胡老板的看家本领,时而大声埋怨某个美女领口扣得太紧,只看到一小截白生生的脖子,还不如不露。时而打着先尝后买的幌子,吃了又吃,却始终不掏腰包,好在庐州是包拯故里,民风淳朴,至多是板着脸斥责几句,倒不至于一记老拳迎面而来。
叶枫好像特别迷恋这种反复无常的无赖角色,是不是他心里太压抑的缘故,因此借着脸上戴了别的面具,一古脑的释放出来?只走了半条街,肚子已撑得滚圆,虽然双手不再浑水摸鱼,但一张嘴仍然聒噪不休,全然不顾旁人翻起的白眼。忽然之间,听得一孩童大叫道:“妈妈,我要尿尿!”
不知为何,叶枫竟然有尿意涌上的感觉,觑得左边有条既长又暗的巷子,捧着发涨的肚子,冲了进去。 一口气奔了十几丈,确定外面的人已经无法看到他,当下解开裤子,如飞流直下三千尺,尿水冲得砖砌的墙壁嗞嗞作响。叶枫尿完之后,心中空荡荡的,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只有他自己知道,外面的热闹繁华终究是不属于他的,他的人生就像这阴暗潮湿,充满了腐烂气息的巷子,就算他扳倒了岳重天又怎样?武林盟也未必会接纳他。 在那些事事讲究四平八稳,稳定高于一切的大佬们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年轻气盛,想出风头,而是别有用心的想以破坏规则,扰乱秩序的方式来获取某种利益,这种人历来是大佬们打击和防范的重点对象。
叶枫缓缓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也是冷的。难道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他一动不动坐了良久,忽然冷笑道:“我要活下去,谁要挡我的道,与我过不去,我只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在此时,巷子深处慢慢走来一条黑色的大狗,步履蹒跚,行动极为不便,它发现了坐着不动的叶枫,蓦地收住脚步,两只眼睛直直盯着他,在黑暗中发着闪亮的光芒。
叶枫忽有了同病相怜之意,向大狗招了招手。大狗怔怔地看了他良久,觉得他并无恶意,慢慢走到他的身前,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额头,从鼻孔里呼出的热气,一股一股喷在他的脸上。 叶枫只觉得心中温暖无比,尽量压抑住呼吸,唯恐将它吓跑。此时叶枫才清楚的看到,这大狗遍体鳞伤,左后腿也被打折了,向上蜷曲,不敢踩在地上。
叶枫抚摸着它的乱蓬蓬的皮毛,轻轻叹息道:“连狗都不放过的人,是何等的残忍?”大狗好像听出了他话中的怜悯之意,脑袋钻入他的怀里,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宛如小姑娘在向情人撒娇。 叶枫拍了拍它的后背,正想说几句安慰它的话,却听得有人大声说道:“原来这畜生躲在这里。”叶枫一惊,抬头望去,见得数人提着几盏灯笼,从巷子另一头走了进来。
灯火照耀下,见得这几人扎着古里八怪的头发,身着常人不敢穿的服饰,一看就不是甚么好人。其中两人手拿绳索,皮鞭,不时在半空虚击一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大狗四只脚都盘在叶枫身上,喉中低声呜咽,显得极为害怕。叶枫道:“是他们欺负你吗?我替你出头。”
一汉子大喝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抖动手中鞭子,唰的一声,对着叶枫脑袋抽了下去。叶枫哼着动人的小曲,对于即将落下的鞭子,完全无动于衷。众人呵呵大笑,道:“疯子与疯狗,他们真的好般配哦。”说话之间,那个持鞭的人忽然大叫一声,仰天朝天倒在地上,脸上多了条长长的血痕。
众人目瞪口呆,皆是难以置信,他们明明看到了鞭子落到了叶枫头上,怎么就莫名其妙反弹在他的脸上了?叶枫微微一笑,道:“多谢手下留情,世上还是好人多。”那人捂着脸叫道:“谁他妈的手下留情了?真他妈的见到鬼……”话未说完,压在脸上的鞭子突地跳起,又重重抽在他脸上,和先前那条血痕一起,在脸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十字。
叶枫悠悠道:“夜深人静,有些话还是莫说为好,弄不好会灵验的。”大狗探出头来,“汪汪汪”叫了数声,好像这巷子已经出现了凡人肉眼看不到的神灵。众人心中一凛,脸色慢慢变了。过了半晌,一人怒道:“畜生,今天谁也救不了你!”绳索掷出,向大狗脖子套去。
众人眼珠子瞪得滚圆,目不转睛盯着叶枫。 叶枫“咦”了一声,奇道:“你们看着我做甚?”左手轻轻晃动着大狗的尾巴。正飞了过来的绳索忽然飞了回去,套在另一人的项颈上。持绳索之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用力一扯绳索,那人登时仆倒在地,满脸通红,舌头都吐了出来。
叶枫“啊”的一声,高高举起双手,道:“各位务必为我做个见证,我可是老老实实,什么也没有做!” 众人亦是一头雾水,奇怪之极,摊着双手,喃喃道:“你的确甚么也没有做啊?可是他们为什么会一个脸上开花,一个摔了个狗吃屎呢?”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大狗盯着他们黑暗之地,又汪汪叫了几声。
众人只觉得汗水一道道自后背流下,谁也不敢回头。叶枫暗骂他们草包饭桶,笑道:“各位最好还是不要动,因为各位身后有许多许多条狗。”众人皆是当地的闲汉,终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一听到叶枫说起有许多许多条狗,骤然想起数以百计的狗化为他们腹中美食,不由得人人双脚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岂知过了良久,始终不见一条狗出现,方知被叶枫耍了,一齐恶狠狠瞪着叶枫。一人指着叶枫,怒道:“你是华山派叶枫!” 叶枫心想自己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怒反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华山派叶枫?”那人朗声道:“上头特别交待,那些行为乖戾……”叶枫叫起冤来,道:“我可是一团和气,笑容满面啊。”
那人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做事邪气十足的人,都有可能是华山派叛徒叶枫。”叶枫苦笑道:“各位有看到我出格离谱的地方么?” 众人一齐说道:“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大晚上不去抱女人,却抱着一条狗不放,还有比他更古怪的男人么?”叶枫哈哈一笑,道:“只要我交出这条狗,我就有可能不是华山派叶枫,是也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道:“待会儿我们极有可能坐在一起喝酒,吃狗肉。”叶枫沉下脸,冷冷道:“你们不配和我坐在一起喝酒。”说着摸了摸大狗的脑袋,笑道:“我们坐在一起喝酒。” 大狗受宠若惊,扭动着身躯,热乎乎的舌头往叶枫脸上~舔~去。叶枫托住大狗的下巴,不让它的舌头接近,道:“但是你百无禁忌,什么东西都吃,你的心意我领了。”
众人气得面皮发青,怒道:“真的是无法无天,大逆不道的华山派叶枫!”数双拳头往叶枫身上击去。叶枫拍了拍大狗,柔声道:“是他们欺负你么?”大狗冲着他们狂叫不止。 叶枫道:“好,好!”抱着大狗,霍然而起,托起长长的狗尾巴,犹如软鞭一般,往众人扫去,众人闪避不及,一齐跌倒,整张脸肿得如发起的馒头,泪水长流,大声号叫。
叶枫托着大狗打折了的左后腿,双目如电,缓缓往众人脸上扫去,冷冷问道:“是谁打折了它的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替一条狗打抱不平,是不是觉得和他一样的可怜?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谁也不说话,竟有书中所说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好兄弟架式。叶枫道:“如果一个人背黑锅,能让大家快乐,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左手悄无声息在墙壁拍了一掌。
只见墙壁破了个极大的洞,却有一个男人褪了裤子,目瞪口呆地站着不动,下身源源不断喷着水柱,显然是在墙后尿尿,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的意外。 叶枫大吃一惊,抱着大狗跳了起来,倒在地上的众人可就倒了大霉,被滚烫的尿水喷得满脸都是。那人“啊”的一声,裤子也不提起,双手捂着下身,一溜烟的跑了。
众人只想脱身,顾不得奇耻大辱,齐齐指着那个脸上有十字血痕之人,异口同声道:“是他干的!”那人吓得脸都白了,急声分辨道:“放屁,祁老三,不是你下的手么?你怎么敢做不敢当?” 祁老三一跃而起,走了过去,狠狠踢了他几脚,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胡说八道,嘴巴欠抽了不是?谁不知道我祁老三吃斋念佛几十年,心怀慈悲,从不杀生?夏天蚊子猖獗,咬得我浑身是包,但你们见过我打死过一只没有?”
那人厉声道:“你分明睁着眼睛说瞎话,昨天晚上大家还在‘百味斋’吃熊掌,挖猴脑!而且还是你吃得最起劲。” 祁老三摇头叹息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竟然昧着良心,信口开河,诬陷别人,昨天晚上我在做什么?坐在家里抄写《金刚经》,到现在手臂都酸痛无力。”
那人浑身发抖,怒道:“祁老三,你这个卑鄙小人,有胆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吗?你敢对天发誓么?”叶枫大笑,斜眼看着众人,道:“有些人只不过是披了张人皮而已,所说的话,所做的事,简直猪狗不如,发誓有个屁用?雷公也很忙,哪有空劈人?” 大狗突然“汪”,“汪”,叫了几声,似乎对他所说的话极为赞同。
叶枫道:“你真是聪明伶俐,给你起个名字如何?唉,起名字也是很有规律的,比如蟑螂一般就叫打不死的小强,形容它的生命力强大,大侠投宿客栈不是悦来,就是龙门,喝花酒的地方不是丽春院,就是怡红院,真可谓通俗易懂,琅琅上口……” 他说到此处,右掌猛地一拍额头,笑道:“记得有一出戏,有句话我特别印象深刻:‘旺财,你咬的这根绳子,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奇怪了。’你一定会问,旺财到底是谁啊?哈哈,旺财是你的同类,索性你也叫旺财吧。”
大狗极不情愿低着脑袋,无可奈何接受了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但见祁老三神情凛然,朗声说道:“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莫说发个誓,就是一千个,一万个,我也不怕,我祁老三若吃过熊掌,猴脑,便教我全身溃烂而死,老婆给我戴一万戴绿帽子,儿子做龟公,女儿做妓女,你满意了么?”
叶枫叹了口气,道:“普天之下,什么武器最厉害?是例无虚发的飞刀?还是快得无法想象的剑神一剑?如今看来都不是,只要脸皮够厚,便可以天下无敌。” 那人咬牙切齿道:“祁老三,算你狠!”祁老三道:“再狠也狠不过你,喀嚓一声,就打折了狗……狗……”叶枫喝道:“是旺财大爷。”
祁老三干笑道:“就打折了旺财大爷的腿,我们兄弟几个拦也拦不住。”众人附和道:“我们见得旺财大爷气宇轩昂,仪表非凡,决非寻常之辈,本来要请旺财大爷坐上席,山珍海味侍候,无奈这厮利令智昏,偏偏要一意孤行。”数双目光齐盯着那人,尽是鄙视之色。 那人眼巴巴地看着其中一人,带着祈求的神色,道:“宋五哥,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的妹妹还是你的弟媳,今天你一定要我讨个清白。”
叶枫摇头道:“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有些人正准备伸出一只脚来,要踩得你一辈子翻不起身。”宋五哥面无表情道:“赵八,我们交情深厚,我不帮你,谁帮你?”赵八不禁喜出望外,忍不住跪下磕了几个头,哽咽道:“多谢宋五哥仗义执言。” 宋五哥道:“今天一大早,你便跑到我家,说看上了一个小姑娘,又怕自己平时酒色过度,上不了阵,要找些补肾的东西,滋补滋补,买虎鞭你又没钱,只好走歪门邪道了。”
赵八叫了起来,道:“你撒谎!”宋五哥一个巴掌掴了过去,道:“我最看不起你这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以后你再敢找我,别怪我一对拳头不认人!” 叶枫冷笑道:“为朋友两肋插刀,刀的确是插了,只不过插错了地方,插到了别人背上,嘿嘿。”突然身子晃动,双足连踢,将众人各踢翻了筋斗,喝道:“滚你妈的蛋!省得老子看得心烦。”众人抱头鼠窜,一窝蜂般去。赵八远远落在他们身后,长长影子拖在地上,看上去说不出的寂寞,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