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观涛走出旅馆,远处有人在打更,已是五更。黎明之前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余观涛扔掉了灯笼,步伐坚定地向山下走去。他行走如飞,身手矫健若少年。心里有了方向,脚下的路就好走了。既然三巨头排斥他,与秦啸风联手何尝不是明智之举?俩人抱团取暖,总比一个人独自面对风雨要好吧?
他并不反对三巨头的势力扩张,他甚至把自己的下限调得极低,只要能让华山派在江湖上有立足之地,他不介意做由三巨头驱使的走狗。走狗虽然活得没有尊严,但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基业。但是不管他姿态多么谦卑,仍然得不到三巨头的善意。他已经明白了三巨头的意图,除非他接受三巨头对华山派的吞并,否则他始终是三巨头敌视的目标。
像他这种开局一只碗,白手起家的人,三巨头是绝不放心让他做走狗的。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最为困难的时候,变革派忽然就没有了。更妙的是,秦啸风居然提出了是他安排叶枫,摧毁了变革派的观点。如此一来,情况完全不同了,他有拯救武林盟的功劳,即使三巨头还对华山派念念不忘,也得想清楚后果。
余观涛心情大好,忽然有喝一杯的想法。适才与秦啸风利益交换,须得头脑清醒,不敢尽兴畅饮,现在大事已了,是该去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了。前面巷子深处有灯光射出,插在巷口的一面酒旗迎风招展,雪白的墙壁写着“俞记酒店,全天营业”八个大字。余观涛哈哈一笑,道:“想啥来啥,事事顺心,好极了。”大步走入巷内。
在他走进巷内的一瞬间,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背上寒毛不由得根根竖起。他霍然回首,巷口已有八个高大威猛,腰悬刀剑的黑衣男子,他们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闸,断了他的后路。余观涛大吃一惊,道:“你们……”听得头顶有人冷冷道:“往前走,不许回头!”话音刚落,数根羽箭破空而来,插在他脚下的地上。
余观涛抬头望去,两边墙头站了十余个人,有的手持弓箭,有的暗器在手,只要他不听从安排,便将他当场射成马蜂窝。就在此时,一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老余啊,来来来,咱们一起吃早饭!”巷子的尽头,摆放着一张桌子,那人坐在红油板凳上,喝甜豆浆,啃麻辣鸭头,正是“洗剑山庄”庄主苏云松。
接着他看到了德兴方丈,莲花道长提着花生米、卤大肠、小笼包、油条从酒店走了出来,与苏云松同坐一桌。余观涛心中一凛:“他们来这里做甚?多半是冲我来的。”随即又想自己今非昔比,完全可以平视他们,也大笑起来:“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三位,真是巧得很。”小二搬来板凳,余观涛在下首座着。
他一坐定,苏云松便自作主张的替他安排好早餐:“来碗正宗的陕西羊肉泡馍,肉要烂,汤要浓,还要辣一点,外加两只牛肉饼。”德兴方丈昂首望着山顶的旅馆,摸摸剃得发亮的大光头,咧嘴笑道:“余掌门宝山归来,腰缠万贯,今天你要是不请客做东,便是不把我们三人当好朋友了。”余观涛暗叫不好:“秦啸风身边有三巨头的人。”
他想起自己和秦啸风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皆被三巨头悉知,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莲花道长叹了口气,道:“余掌门如今是暴发户,还舍不得几个小钱么?该花钱的时候不花,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德兴方丈道:“和尚,道士近来坐吃山空,见到有钱的施主,忍不住心起邪念,双眼生光,余掌门捂着银子不放手,莫怪大和尚不讲道理,做出荒唐的事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眼珠子凸出,盯着余观涛鼓起的胸口,双手微微抬起,摆出要把他洗掠一空的样子。德兴方丈说话之时,八位黑衣人已经走到巷子中间,刀剑出鞘,寒光闪动。炉上浓郁的羊肉味道,蓬勃向上的清晨,似乎也被这诡异的杀气冲淡。余观涛见他们来者不善,自己又孤身一人,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陪笑说道:“应该的。”
德兴方丈低声说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们三人天天在这家饭店,挂账吃饭,至今也没给过老板一文钱,人家也是小本生意,利润微薄,我们总不能一直白吃白喝,把这个店吃到关门倒闭为止。”莲花道长道:“并非我们要赖着不给清账,而是我们实在口袋里没有钱。”
苏云松叹息道:“别看我们产业众多,财源滚滚,但是我们花钱的地方更多,很多年都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余观涛寻思:“这三只贪得无厌的蛆虫,居然盯上了秦啸风给我的银票。”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德兴方丈道:“我们三人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倘若此事传张出去,岂非被人误以为我们人品低劣,德不配位?”莲花道长厉声道:“欠钱不还,不得好死。”
苏云松道:“老余你正好有能力替我们摆平这些烂事。你应该知道,烂屎屙在裤裆里,不及时处理干净,等到臭气传到别人的鼻子里,就大大的不妙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余观涛,那八名黑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余观涛知道三巨头吃定了他,反正这笔钱又是意外之财,失去了算不上有多心痛,点头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德兴方丈一拍桌子,叫道:“俞老板,把阵年旧账都给大和尚清了。”俞老板吓了一跳,道:“三位能够光顾小店,已经给了小人天大的面子,小人若是不知高低,以后还怎么做人啊?”苏云松笑道:“天底下哪有吃了饭不付钱的道理,你当我们是土匪,强盗?你能让我们欠这么久,已经对我们很够意思了。”
莲花道长冷笑道:“拿人手软,吃人嘴软。原来你是想和我们做权钱交易,只可惜你打错了主意,我宁可砸锅卖铁来还债,亦决不做有损武林盟利益之事。”俞老板急得满头大汗,分辩道:“我……我……没有。”德兴方丈笑道:“咱们互不相欠,各自心安,岂非更好?”
俞老板无可奈何,只得捧出账本,积年累月的欠款,竟有三万七千两银子之多。三巨头执意又要另给三千两银子做利息,合计是四万两银子。余观涛目瞪口呆,因为三巨头所谓的欠款数目,居然和秦啸风给他银票金额完全一致。由此可见,秦啸风一举一动,皆为三巨头所掌握,秦啸风的自甘沉沦,只不过是掩耳盗铃。他低估了三巨头对秦啸风的渗透程度。
他和这种毫无秘密的透明人合作,风险远大于收益,如果他此时当机立断,及时抽身,便能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余观涛掏出了尚未捂热的银票,登时如释重负,暗自松了口气。此时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端了上桌。余观涛拿起筷子,就要吃饭,莲花道长忽然拿起一只汤匙,按住他的筷子,说道:“你还有件事没做。”余观涛一怔,道:“什么事?”
德兴方丈笑道:“你吃饭之前不是都要说一大堆话么?什么今天舍不得吃苦,明天便要讨饭去,什么吊儿郎当混日子,活该一辈子被三巨头踩在脚下,什么三巨头不死,江湖永无宁日。”莲花道长道:“我们历来对你客客气气,也没有做过有损华山派利益之事,倒是你得寸进尺,把手从陕西伸到了湖北,直接在我的碗里夺食。虽然伤害性不是很大,但是相当恶心人啊。可是我不想因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事,坏了咱们多年的情谊,捏着鼻子忍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伸入余观涛碗里,捞出几块羊肉,大口咀嚼,啧啧有声。道:“我若是这样对你,你会觉得舒服么?”余观涛见他行为粗鲁无礼,不禁微皱眉头,面现厌恶之色。莲花道长道:“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有能力把大多数人碗里的东西拿过来,我为什么不做呢?因为江湖不是丛林,老虎吃小白兔,小白兔吃胡萝卜。大家制订好的游戏规则,就像立在农舍周围的蓠芭,可以有效阻止牛羊闯进来,偷吃里面的菜蔬。仗着势力破坏规则的人,迟早总难免被别人剁掉那只伸出的手。”
莲花道长又道:“我们的手应该干什么,才算合适呢?像青年男女感到前途渺茫,罔知所措,我们可以给他们大力鼓掌,提振信心。像春意盎然,万物复苏之际,年轻人可以折一枝娇滴滴的花,插在心爱的人的鬓边。像志同道合,意气相投之人在一起,根本不必说太多的话,只要双手紧握在一起,便心灵相通,抵得上千言万语了。手和刀剑一样,就看被谁掌握。有的人用手写下锦绣文章,小日子过得滋润有味。有的人用手不是偷窃别人的钱财,就是给别人递刀子,或者在背后捅刀子。”
苏云松道:“我们三人执掌武林盟多年,竭力全力也只能将一碗水端到七八分平,做不到面面俱到,让每个人满意。你对我们有误解,有怨言,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若是你有好的建议,可以当面对我们说,能做到的我们绝不推诿扯皮。可是你天天在你弟子面前丑化我们,灌输对我们的仇恨,你有没有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么?你是在变相的分裂武林盟啊!武林盟的确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至少我们一大家人相亲相爱,一旦武林盟四分五裂,我们自家人就要自相残杀。”
德兴方丈冷笑道:“我们三人死了,就天下太平,六根清净了?设使天下无有三巨头,不知当有几人称王,几人称霸。而你余掌门极有可能是乱世草头王的其中之一!有些人没能力重新洗牌,靠掀桌子就能达到目的么?”余观涛大汗淋漓,坐立不安,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苏云松道:“老天爷铁石心肠,从来不会因为谁付出了努力,代价,就一定要给他相应的回报。用尽全力去拼搏,到来头却一无所有的人,比比皆是。蛮汉靠力气搬走石头,而智者只需一根棍子。老天爷更青睐用脑子做事的人。老余你白了头发,华山派依然名列榜尾,你有没有想过,是不是你的眼光出了差错?”
余观涛脸色极是难看,道:“你说甚么?”苏云松微笑道:“选择盟友就像女人嫁老公,一旦看走了眼,追悔莫及。双方结盟,必须实力相当。我来问你,论江湖地位,是你的名望大,还是秦啸风的名望大?事实上秦啸风的名望跟你差十万八千里。所以你与秦啸风联手,他不仅帮不了你任何忙,而且他要靠吸你的血得以壮大。华山派本来实力不济,如今又要负重前行,走一步退三步,岂非离你的目标越来越远?”
德兴方丈道:“秦啸风只不过花了四万两银子,便得了头替他推磨的驴子,好划算的买卖。”莲花道长冷笑道:“幸好是我们三个掌控武林盟,大家都通情达理,做不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丑陋事来,否则按照余掌门近乎孩童的脑袋瓜子,华山派早被别人吃得连渣渣都没有了。”余观涛咬着牙,道:“谁和秦啸风结盟了?我跟他完全不熟……”蓦然想起人财两空,不禁心如刀割。苏云松笑道:“我有个好办法,不仅使你不用赔偿秦啸风的银子,而且秦啸风会对你感激不尽。”
余观涛道:“什么办法?”苏云松道:“我向你提供监视秦啸风一举一动的那个人的名字。”余观涛大吃一惊,道:“这……这……”苏云松叹了口气,道:“他是名极其优秀的卧底,我在他身上花了极大的心思,但是跟我们多年友谊比较起来,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也不过是粒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德兴方丈道:“我们想再派人潜伏到秦啸风身边,就没那么容易了。”莲花道长道:“我们几个年纪都大了,没几年可活了,我希望我们超越利益的友谊,能够为后人所传颂。”
余观涛点了点头。苏云松握着他的手,道:“如今变革派覆灭,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现在我们的敌人是谁?”余观涛又点了点头。苏云松道:“把叶枫打造成摧毁变革派的大英雄,华山派就能得到好处?我看未必。”莲花道长道:“只怕到时华山派成了怒火中烧的大家所攻击的箭靶子,群情激愤,我们纵然心向着你,但是在明面上,我们只能顺应人心。”德兴方丈道:“我相信余掌门的大智慧,足以把事情往有利于华山派一面的发展。”
余观涛终于走了,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巷子。光线从乌云中射了出来。他未必相信三巨头所说的话,可是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符合自己的利益。他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完全正确,然而今天和三巨头一番交锋,现在他才知道他和三巨头还差得远。他未必会灰心气馁,活到老,学到老,人若有上进心,任何时候都不晚。他一定会开创属于他的时代。
俞老板捧着余观涛所给的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三巨头面前。德兴方丈横了他一眼,笑道:“有钱不要,岂不是傻子么?”俞老板道:“三位老爷能吃多少?只怕老爷不来吃。”莲花道长道:“好个善解人意的人儿,我们不给他做点什么,好像说不过去了。”苏云松道:“我已经安排他儿子经营扶桑的船队。”俞老板大喜过望,跪下磕了几个头,奔入屋内,抱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摆在桌上,打开盒盖,里面装满了龙眼大小的珍珠。
德兴方丈笑道:“我们吃饭,你不收钱,我们怎好意思收你的钱?”拿起一颗珍珠,放在眼前,左看右看。莲花道长道:“你岂不是拿金钱腐蚀我们,让我们丧失立场,与你同流合污么?人在做,天在看,我可不敢以权谋私啊。”也拿起一颗珍珠,仔细打量。俞老板道:“三位老爷给予小人一家体面的生活,小人若是不知恩图报,岂非猪狗不如?”又跪下磕头。苏云松叹息道:“人情难却,下不为例。”将珍珠分作三份,各自收下。
此时三人已经吃饱,俞老板清理干净桌子,奉上茶水点心。然后识相的消失了。莲花道长呷了口茶,笑道:“老苏你忒心狠了,居然连华山派买棺材的四万两银子也不放过。”苏云松道:“华山派现在倒了么?他们的人死绝了么?”德兴方丈道:“余观涛还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苏云松道:“既然华山派还存活在世,它就是我们潜在对手,对于任何可能挑战我们的人,我们决不能让一文钱流入他的口袋,因为我们现在资助他的金钱,就会被他铸造成诛杀我们的刀剑。”
莲花道长道:“所以阻止余观涛和秦啸风结盟,也是同样的道理?”苏云松道:“华山派实力不强,总归位列五大门派,极有声望。如果放任余观涛和秦啸风结盟,将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我们的目的,是让他们配合我们演戏,倘若让他们来做主角,这个舞台还有我们立足之地么?”德兴方丈道:“你不应该出卖那位卧底,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苏云松道:“我送他去秦啸风那里卧底,就是为了出卖他。他的价值就是做一根燃烧的干柴,点起秦啸风的怒火。我们不把秦啸风逼得无路可走,他绝不会下定决心来推翻我们。”莲花道长道:“可是我们再也拿不到秦啸风的准确消息了,有些得不偿失啊。”苏云松道:“只有让秦啸风产生我们对他失去控制,无能为力的错觉,他才会不顾一切,孤注一掷。”
莲花道长道:“秦啸风未必会因为我们在他身边渗沙子,就会与我们撕破脸皮。连这种屁大点小事都沉不住气的人,不配来挑战我们。”苏云松道:“所以我们必须加大对他逼迫的力度,让他时时刻刻活在恐惧之中,倘若这还没有效果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对他的家人下手。听说他深爱他的妻子,要是他忽然失去至爱呢?”德兴方丈道:“你应该有个干脏活的合适人选?你最好要让大家看到,他对秦啸风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他个人行为,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苏云松想也没想,便说出了一个名字,道:“鲁挺。”莲花道长沉吟道:“他为什么听从我们的安排?我们又能给他什么好处呢?”苏云松道:“我们对他适度松绑。他始终认为,是我们给他设置了太多的条条框框,限制他的发挥。否则凭他的本事,黄山派早就取代华山派了。”德兴方丈大吃一惊,道:“鲁挺是个非常危险的人,残忍,无情。我们控制约束他,是要让他无条件依赖我们,如果我们拿掉了他身上的枷锁,强大起来的他,胃口可就不仅仅是取代华山派了,我们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苏云松道:“秦啸风独立门户的那天,也是鲁挺的死亡之日。 我们可以授意蒋先生,制造出不利于鲁挺的與论,然后我们顺应民心,将他杀死。他没有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喉舌,拿什么跟我们斗?”莲花道长道:“鲁挺必须要死。诸多门派之中,就数黄山派财力雄厚。黄山派肥硕的尸体,足够我们消化好几年。放着养肥了的猪不杀,我们岂非脑子坏了?”三人哈哈大笑,巷子里充满了欢乐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