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巨头住在贺万强家中。贺万强极为重视,提前几天便将宅子粉刷一新,里外张灯结彩,上下仆役皆换了新缝的衣裳,精神抖擞。叶枫所坐的马车已经接近贺府,忽然听得“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叶枫心中一动:“放给我的么?”脑袋伸出车窗,见得一群人从府内走出,站在门外台阶上。前面三人正是统领江湖多年,毁誉参半的三巨头,紧跟在身后的那些人,财主模样的,自是主人贺万强。其他人都是各门派的头脑人物,鲁挺亦在其中。
叶枫见得场面隆重,吃了一惊,心想:“三巨头想干什么?”待到硝烟散去,一高大魁梧,相貌威严的汉子,快步而来,道:“请叶大侠下车!”声音清朗响亮。叶枫眨了眨眼,笑道:“美女,咱们后会有期?”两个大姑娘道:“叶大侠,前程似锦,莫忘了我们?”叶枫笑道:“还用说吗?”掀开珠帘,从车厢走出。车夫一声吆喝,赶着车子走了。叶枫步子迈得不大,但是绝对稳健,踏实,能保证落下去的脚步,可以和大地浑然一体。
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长相平淡无奇,身上也没有值得别人多看一眼的地方,他们之所以仔细观察他,就是在等他露出破绽,看似并无异状的环境,极有可能隐藏着一击必中的杀手,刚才燃放的鞭炮,说不定是在提前庆贺他的死亡?莲花道长叹息道:“谨慎过头了,一点不像风风火火的年轻人。”德兴方丈道:“我们摆的不是鸿门宴,他更不是单刀赴会的关云长。”苏云松笑道:“不拿自己性命来冒险是对的,他也无法确定,他面对的是我们热情拥抱,还是往他心口插去的刀子。”
叶枫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伸出右手,笑道:“我来了,你们可以动手杀我了。”德兴方丈握住他的手,道:“年轻人,你有些多心了,你看不出来我们只是想诚心跟你吃顿饭?”说话之间,一股柔和的内力,往叶枫体内冲去。叶枫往屋里瞅了一眼,道:“就怕吃着吃着,做东的人面色一变,掷盏为令,刀斧手齐出,献首级于席间。”从指尖涌出的刚猛力道,登时将德兴方丈的手弹开。德兴方丈暗自一惊,他原以为叶枫只是剑法精湛,内力至多一般,所以未免有些托大。
怎想到叶枫内外兼修,震得他手指隐隐作痛,似给蜂针蛰了几下。俩人初次交锋,都是不知对方虚实,相互试探,只是叶枫后发置人,反而占了便宜。德兴方丈摸了摸光头,大笑道:“那是写书人的胡说八道,正经人谁会摔杯子呢?杯子不要钱么?”莲花道长左手往叶枫肩膀拍去,道:“施主香客见得我们动不动就摔杯子,以后谁敢给钱我们?以讹传讹的事,听听就好,当真就输了。”他五指弓起,既像抓捏叶枫的肩胛,又像在点叶枫肩上的几处穴道。
叶枫笑道:“无风不起浪,每次你们辟谣过的事,后来不都应验了么?”淡淡的烟雾缭绕在肩上,莲花道长的手也缩了出去。叶枫道:“风尘仆仆,一身汗臭,比不得道长一尘不染。”莲花道长吹落沾在手上的灰尘,笑道:“我年轻时比你还脏,还臭,靠本事活着,并不丢人。”苏云松道:“里面请。”摆出了“请进”的手势,笑容可掬。叶枫瞳孔蓦然间收缩,脸上露出郑重的表情。苏云松伸出的手,仿佛一支递出去的剑,锋芒毕露,谁也不敢与其争锋。
苏云松道:“你为何犹豫不决,难道我的诚心不够么?”叶枫笑道:“苏庄主若不是情深意重之人,就驱使不动天下英雄。”拱着双手,迈出脚步。他的两只手好像捧在怀里的盾牌,纵然苏云松握着天底下最快的剑,也休得伤他分毫。苏云松笑了笑,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无非是以心换心,掺不得半点假。”将叶枫迎了进去。叶枫自始至终,都没有瞧贺万强一眼,贺万强神态漠然,当叶枫不存在一样。
贺府的里里外外,摆了一百多桌酒席。桌面杯筷凌乱,地上扔着吃剩的骨头,显是众人正酒酣耳热,突然收到叶枫来到的讯息,不由得慌成一团。众人按照原来的位子坐下。三巨头邀请叶枫坐在主桌,叶枫也不客气。贺万强提起酒壶,在三巨头,叶枫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正欲向众人敬酒,叶枫忽然道:“让我来。”贺万强一言不发,坐了下去。叶枫道:“这杯酒敬给死于这场战争的人。”手腕翻转,酒水泼在地上。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谁都看出来叶枫是来找茬的,就看三巨头怎么应付?不是三巨头的人心里幸灾乐祸,三巨头的人暗握兵刃,就等三巨头面色一变,拍案而起,大家便一拥而上,兵刃交加,把叶枫剁成肉酱。三巨头纹丝不动的坐着,神色自若。假如没有战争,那有今天的他们?战争好像涨起来的海水,把开始处于浅滩位置的他们,推向物产富饶的大洋深处。叶枫道:“这场战争本不应该发生,有些人本不应该死。”
德兴方丈双手合十,吟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叶枫瞪着眼珠,问道:“佛在哪里?”德兴方丈道:“佛在心里。”叶枫道:“你心里只有污浊不堪的地狱,佛无容身之地。”德兴方丈道:“你说是就是了。”叶枫拿起斟满酒的杯子,凝视着三巨头,饮得干净,冷冷说道:“这杯酒敬给发起这场战争的人。”忽然听得一人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口吐狂言?”
众人一齐望去,见得一面若金纸,长手长脚的汉子,手持一把刻满了神秘符号的长剑,指着叶枫。众人只晓得这人叫阎振,绰号“病阎罗”,是莲花道长手下最顶尖的刺客之一,至于师承何人,则无从得知。莲花道长道:“今天的饭菜,你不满意么?没事凑甚么热闹?坐下。”阎振道:“我要这个狂妄无知的小子知道,控制不了自己嘴巴的人,往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叶枫道:“你觉得能杀了我?”阎振冷冷道:“我从没有失手过,一次也没有。”鲁挺捂着嘴,偷偷的笑了。叶枫双手伸出,从桌上抓起两只大鸡腿,一古脑的往嘴里送去,大口咀嚼,汁水溢出,流得衣襟满是。正吃着红烧狮子头的苏云松,给叶枫倒了杯酒。阎振狞笑道:“最后一顿饭,多吃点。叶枫道:“多谢提醒。”又抓起两只大鸡腿,三口两口,吞下肚去。
鲁挺举杯笑道:“我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三巨头的人无不愕然。叶枫笑道:“我也祝你早日上位,大展宏图。”饮干杯中酒,擦去嘴角油渍,眼睛却瞧着苏云松,道:“味道很不错的红烧狮子头。”苏云松笑道:“待会儿我请你吃几只。”莲花道长叹气道:“小兄弟,真的很对不起啊,我这个手下脾气犟,决定要做一件事,十头牛也拉不住。”
站在屋顶上的阎振,收紧身上每一块肌肉,骨头,他感觉自己已经和手中的剑,彻底融为一体。鹰眼般锐利的目光始终落在叶枫身上,他在规划进攻路线。可是站在眼前的叶枫,左手揉着肚子,右臂软软垂下,双脚有气无力的站着,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致命漏洞,一点不像与他生死较量,倒似坐在屋顶上晒太阳,打发无聊时光的闲汉。
阎振简直有点懵了,叶枫这种连对自己都不负责的态度,便是江湖上一个十八流的无名小卒都能将他放倒,三巨头为什么要忌惮他呢?叶枫忽然大叫道:“喂!”阎振吓了一跳,道:“干什么?”只见叶枫面孔朝下,冲着跟他坐在一桌的某人,吼道:“好家伙,我屁股刚从椅子挪开,你们就把好吃的给抢了,太不够意思了吧?”那人刚夹起一只鲍鱼,被他这么一说,加上众人又一齐看他,神情极为滑稽。
叶枫忿忿不平的道:“你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上等人,一日三餐吃的是琼浆玉液,山珍海味,我是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四天都口袋空空的穷光蛋,年头到年尾,也吃不起几次好的,难道就不应该让我畅开肚皮吃顿好的吗?某些人心胸太狭隘,做人太没风度了。”喉咙“嗬嗬”作响,做出要往下面吐口水的样子。众人大惊失色,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那人面红耳赤,把鲍鱼放入盘中。
阎振听他不知所云,肺都快气炸了,喝道:“你做甚么来着的?”叶枫神色茫然,低声说道:“抢人饭食,如杀人父母,我不应该制止么?”阎振双目炯炯,瞪视着叶枫,森然说道:“你的命还不如一只鲍鱼金贵?”叶枫道:“你说的什么屁话,只要人活着,吃不完的螃蟹,鲍鱼!”收腹提臀,扎了个马步,长剑斜举,不成体统。众人大声哄笑。阎振被他莫名其妙搅了一通,不由得心烦意乱,一口气慢慢泄了,喝道:“你去死吧!”剑光闪动,划向叶枫的脖子。
鲁挺举杯,道:“这杯酒敬给死于这场战争的人。”酒水泼在地上。另一只手夹起一只大虾公,往屋顶抛去。叶枫道:“你这个阎王名不符实,带不走我的。”低头伏腰,向阎振冲去。两人相交的刹那间,阎振忽然感觉到腹部似让蚊子咬了一下,接着一道血箭从衣裳中射出,他大叫一声,仰面倒在瓦片上。叶枫的剑已经在鞘中,他没有看到叶枫击杀他的完整步骤。他张了张嘴,想询问一下叶枫,可是一只大虾公落在他张开的嘴里,使得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面的人也没有看清阎振是怎样死在叶枫剑下的。众人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肚子,仿佛有血从这里流出。叶枫正要下来,听得“笃笃”的敲击木鱼之声。一名口中念念有词的中年和尚,从下面走了上来。用一种叶枫从未见过的方式,走了上来。要走到屋顶上面,一是施展轻功,二是走后面的楼梯。这中年和尚既没有施展轻功,又没有走后面的楼梯,他抬脚迈步,步步向上,好像面前竖着一副梯子,走到叶枫面前。
叶枫忽然笑了,他看到了中年和尚将一条极细极细,几乎肉眼也看不清楚的绳子,收入衣袖。中年和尚肃立在阎振尸身边,念着超度死者的经文,叽哩咕噜,一个字也听不懂。叶枫皱了皱眉,催促道:“菜要凉了,能不能念快点,像不怎么重要的地方,能不能直接跳过去?”中年和尚“嘿嘿”干笑几声,道:“唉,你早点说嘛,省得我在这里浪费口舌,杀人放火的大和尚,哪有超度世人到天堂享福的本领?”
他嘴里跟叶枫说着废话的同时,两只手却动了起来,木制锤似短剑匕首,朝叶枫心口戳去,木鱼则是当头砸落。叶枫长剑斜举,剑身犹似一根竖起的棍子,阻绝了上下两路的进攻。中年和尚木制锤接连刺出,动作越来越快,到最后只听得“嗤嗤”之声此起彼伏,连人也不见了。叶枫舞动长剑,护住自己,双眼却牢牢盯住那团在屋顶上,飘忽不定,如同鬼魅的影子。
忽听得中年和尚喝道:“去!”抛出来的木鱼,好像一块砖头,往叶枫脑袋击去。叶枫长剑上挑,拨开木鱼。就在此时,一根贯注力量,抖得笔直,好像利剑长矛般的细线,冲到他的胸前。叶枫若是闪避不及,势必被刺穿身躯。叶枫举剑招架。撞在剑身的细线,向上弹起,成了道绳索,一圈圈的往他脖子绕去。叶枫大吃一惊,缩头弯腰。
扑了个空的细线,倒垂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条鞭子,狠狠地抽向叶枫后背。叶枫挥剑反撩,细线上下左右,变化多端,缠着叶枫不放。倘若换作别人,纵然不命丧当场,也是难以招架,弄得遍体是伤,但叶枫已经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无论彼方如何神鬼难测,总能接得住,防得住。中年和尚见拿不下叶枫,暗自心惊,挺起木制锤,抢了上去,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势道刚猛凌厉。
后面的细线把叶枫拖得死死,腾不出手来。叶枫只得往后退去,脚步所到之处,瓦片一块块碎裂,众人见中年和尚占了上风,拍手叫好。中年和尚听得掌声如雷,不禁精神抖擞,“嗨”的一声,木制锤闪电向前,直指叶枫的额头。后面的细线蓦然间绷直,扎向叶枫的后颈,前后夹攻,无处可逃!叶枫忽然抽回长剑,挺剑疾刺中年和尚喉咙,竟是以命换命,同归于尽的打法。
中年和尚冷笑道:“你没机会了!”木制锤反转,黏住叶枫的长剑,但是后面的细线距离叶枫肌肤已经不足数寸,可以说叶枫回天无力,这才是他真正的杀着!众人双手都拍红了。叶枫笑道:“我现在证明给你看,死的那个人不是我。”身子忽然矮下数尺,细线从他头顶越过,嗤的一声,突入中年和尚的喉咙。中年和尚捂住血如泉涌的喉咙,他已经十拿九稳,为什么会输?这是怎么回事?
叶枫道:“我想吃鲍鱼,螃蟹,这就是我活下去的希望。”跳下楼去,目视神色慌张的众人,道:“还有谁不想我吃饭?”众人别过脸去,既不看他,又不搭腔。叶枫走到鲁挺面前,大声道:“你刚才对我说甚么来的?”鲁挺笑道:“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做到了,我没有看错人。”叶枫伸出一只手,递到鲁挺面前,冷冷道:“拿来!”鲁挺一怔,奇道:“拿什么?”叶枫冷笑道:“我的马,我的钱。”
鲁挺道:“我明白了。”须臾间,叶枫的马牵了回去,悬挂在鞍座两侧的几个袋子,完好无损。牵马的人手里捧着一只托盘,盘中装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后面跟着两条大狗。鲁挺指着断手,面带歉意,道:“擅自牵走你马的人,已经得到相应的惩罚,像这种见钱起意的人,就要把手剁下来喂狗。”托盘人抓起断手,扔在地上,大狗争相抢夺。
叶枫伸出一只手,递到鲁挺面前,道:“拿来!”鲁挺吓了一跳,愕然道:“拿什么?”叶枫道:“利息。”鲁挺脸皮发青,道:“可是我碰都没碰过你的钱啊?”叶枫微笑道:“我的钱落在你手里差不多二个时辰,你有什么不理由不支付利息给我?当然收取利息的方式,通常按月计算的。”鲁挺极不情愿地取出一叠崭新的银票,交到叶枫手上,看着叶枫一张一张数银票开心的样子,他脸上肌肉突突的跳动不停。
叶枫数好银票,放入怀中,拍拍那几个袋子,凝视着三巨头,笑道:“这里有相当的一部分钱是你们的。”德兴方丈道:“你是从我手里抢走的么?”叶枫道:“那倒不是。”德兴方丈道:“既然钱不是你从我手里抢走的,跟我有关系吗?”莲花道长道:“年轻人,你做人太实在了,凭本事赚来的钱,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必有太多的顾虑。”苏云松道:“我请你吃红烧狮子头。”